孔子論「大」與「久」

孔子論「大」與「久」——讀《論語·述而篇》

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論語·述而篇》)

朱子注曰:「諸弟子以夫子之道高深不可幾及,故疑其有隱,而不知聖人作、止、語、默無非教也,故夫子以此言曉之」。朱子引呂氏之言曰:「聖人體道無隱,與天象昭然,莫非至教,常以示人,而人自不察。」

此章沒有交代背景,孔子當著眾弟子自問自答,須注意語意前後有個轉折。「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孔子感受到弟子們心中的疑惑。他們以為孔子平常講學有所隱藏,隱而不發,顯然是指孔子之「言」。如子貢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陳亢問於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孔子曰「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卻落在「行」上來消除疑惑。

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陽貨》)體會孔子與子貢的這段對話,同樣是從「言」過渡到了「行」。「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德流行,化育萬物,沒有片刻間斷,君子為學也應躬行踐履、自強不息。《樂記》云:「作者之謂聖,述者之謂明,明聖者,述作之謂也」。相對於聖人之「作」而言賢人之「述」,「述」不是當傳話筒這麼簡單,不是原原本本地把孔子之言記錄下來。於孔子之言,唯有反求諸己,知行合一,自明而誠,能傳承孔子之道,才可稱之為「明」與「述」。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孔子日常教學,也遵循這樣的原則。有言傳,有身教,孔門之學以成德為目的,須篤實踐履,體諸身心,言語只是接引弟子的一個中介,曾子所謂「傳不習乎」。

徐愛在《初刻傳習錄序》中說:「孔子謂子貢嘗曰『予欲無言』,他日則曰『吾與回言終日』,又何言之不一邪?蓋子貢專求聖人於言語之間,故孔子以無言警之,使之實體諸心,以求自得;顏子於孔子之言,默識心通無不在己,故與之言終日,若決江河而之海也。故孔子於子貢之無言不為少,於顏子之終日言不為多,各當其可而已」。顏子默而識之,躬修體悟,孔子則循循善誘,「與回言終日」。子貢承之以知解,講之以口耳,故孔子曰:「予欲無言」。言或不言,言多或言少,不在孔子,而在眾弟子踐行工夫之虛實深淺。

陽明先生曰:「諸公近見時少疑問,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為已知,為學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慾日生,如地上塵,一日不掃,便又有一層,著實用功,便見道無終窮,愈探愈深,必使精白無一毫不徹方可」。(《傳習錄》64條)為己之學體現為知行合一,學然後知不足,在自家身心上篤實踐履,有了疑問自己不能解決,再向老師請益,故孔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孔子對於弟子因材施教,重在觸機而發,師徒之間一感一應而已。自己平常不用克己工夫,還疑心老師隱而不發,此孟子所謂「所求於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輕」。

「二三子」泛指門下眾弟子,孔子說「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是為了打消弟子們心中的疑慮,那麼對於「行」字的解讀須特別注意。如果「行」是指具體的行為或行事,此章前後語意是不通順的。孔子做一件事,或到某個地方去遊覽,所帶的弟子只是有限的幾個人,有時帶子路、冉求,有時帶顏子、子貢,具有偶然性。體會「無行而不與」,則語氣決絕。

此處「行」應是德行,從中須體會出「致廣大」這層意思,如《中庸》雲「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或如呂氏曰:「聖人體道無隱,與天象昭然,莫非至教,常以示人,而人自不察」。此「行」唯有致廣大,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然後才可說「無行而不與」。

孔子曰:「下學而上達」。由「學知」而上達「生知」,「生知」在上面,也在下面,須臾不離「學知」,此《中庸》所謂「極高明而道中庸」。落在「生知」上說,沒有內外人我之別,「性」與「道」只是一個,不落方所,為善之路,有且只有一條,故曰:「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然從教化上說,又要分一個「感」與「應」、「先」與「後」,「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孔子以「生知」接引後學,凡是入於孔門之學,在「學知」之中,必然也在「生知」之中,「性」與「道」無處不在,不可須臾離也。孔子曰「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正是此意。孟子曰:「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求耳」。這兩處均是在說「性」、「道」之致廣大。

孔子曰「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雖言語平實,卻義蘊無窮,如《中庸》論聖人之道,曰:「大哉聖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於天」;「唯天下至聖,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陽明先生指出:「夫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約翰福音》中有些話語如果剝去宗教的外衣,以意逆志,也可與《論語》這一章互參。耶穌說:「你們要常在我裡面,我也常在你們裡面,枝子若不常在葡萄樹上,自己就不能結果子,你們若不常在我裡面,也是這樣」;「我是世界的光,跟從我的,就不在黑暗裡走,必要得著生命的光」;「凡喝這水的,還要再渴,人若喝我所賜的水就永遠不渴,我所賜的水,要在他裡頭成為泉源,直涌到永生」。

由「學知」而進展到「生知」,從工夫進階次第來看,「生知」在後,「學知」在先。但「生知」在「學知」之後,也在「學知」之先,「生知」是「學知」成為可能的內在根據。如陽明先生曰:「為學須得個頭腦工夫,方有著落,縱未能無間,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與其為數頃無源之塘水,不若為數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窮」。時先生在塘邊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學雲。或如《約翰福音》所言:「那在我以後來的,反成了在我以前的,因他本來在我以前」。

《大學》曰「物有本末,事有終始」,《中庸》雲「誠者物之終始」,均言「終始」而不言「始終」,須體會這個終始之義。自始而終,這是物理意義上的時間,時間單向流逝而不可逆轉。落在修學工夫上說「自始而終」,這個絕對意義上的開端只是一個「虛無」,為學工夫便沒有了本原,此是博學而多識,義襲而取之,與成德無關。唯有「終」在「始」之先,才能原始反終而入於精微。言「終始」而不言「始終」,並不是把「始」與「終」的位置關係變換一下,所要表達的真實意思是:區分終始而又貫通終始。終始貫通,即是「時」與「久」,如《中庸》云:「至誠無息,不息則久」。

這個「久」字雖多次出現在《論語》《中庸》以及《繫辭》中,卻沒有引起後世學者足夠重視。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於上下神祗』」。子曰:「丘之禱,久矣」。(《論語?述而》)

有一天孔子生病了,子路隨侍在側,要向神明祈禱,孔子能體會到子路的一片孝心。但祈禱對於身體恢復健康,能否起作用呢?孔子不去直接阻止,而是以言語來啟發子路。孔子問「有諸」,子路引經據典,曰:「有之,《誄》曰:『禱爾於上下神祗』」。孔子又以「丘之禱,久矣」來回應子路,不知子路當時是否明白孔子之良苦用心,後人研讀此章,須體會孔子所言「禱」是何意?更要注意這個「久」字。

常人往往是遇到了事情才求神拜佛,只是偶然性地舉行一次儀式,且是外求,祈求神佛保佑,不是反求諸己,此是「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孔子之禱,即是「學」,向內而不向外,下學而上達。再結合這個「久」字來體會孔子之禱,正如陽明先生曰:「蓋君子之禱,不在於對越祈祝之際,而在於日用操存之先」。

孔子在另一處敲打子路:「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落在「學」上說,即是「困而學之」。 孔子曰:「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朝聞道,夕死可矣」。兩處均是在開示一個「困知勉行」工夫。

「困而學之」嚴格來說,為學工夫還不曉得「頭腦」,在「困而學之」之上是「學而知之」。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孔門弟子三千,賢者七十,但只有顏子一人好學,「其心三月不違仁」正是在說顏子之好學,從中須體會出一個「恆」。其餘弟子只是能做到「日月至焉而已矣」,此對應「困知勉行」工夫。從「學而知之」上達「生而知之」,落在「時」上說,則由「恆」而升華為「久」,此對應《中庸》之率性工夫。

孔子曰「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開示一個「大」;孔子言「丘之禱,久矣」,則點出一個「久」。《中庸》曰:「致廣大而盡精微」。《繫辭》云:「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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