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有「國運」這回事嗎?

這個問題正巧我以前也想過,結論是:有,但是在國家這個層面上,總的運氣依然是大致守恆的。

晚清的時候,曾國藩和自己的幕僚趙烈文有過這樣的對話:

曾國藩問: 「京中來人云:『都門氣象甚惡,明火執仗之案時出,而市肆乞丐成群。』民窮財盡,恐有異變,奈何?」

趙烈文回答說:「天下治安一統久矣,勢必馴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風氣未開,若非抽心一爛,則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異日之禍必先根本顛仆,而後方州無主,人自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

曾國藩還不死心,說:「然則當南遷乎?」

趙烈文繼續打擊他:「恐遂陸沉,未必能效晉、宋也。」

曾國藩繼續心存幻想: 「本朝君德正,或不至此。」

趙烈文說:「君德正矣,而國勢之隆,食報已不為不厚。國初創業太易,誅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難知,善惡不相掩,後君之德澤,未足恃也。」

趙烈文最後的話:國初創業太易,誅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說的非常的中肯。清朝起自東北一隅,先是趁著李自成入京,崇禎上吊的機會過了山海關,收降了吳三桂。南明又因為黨爭離心力太強,幾乎兵不血刃的就趁著南明內訌,過了長江俘虜了福王。後來明朝的這些王爺又繼續內訌,直到最後死的差不多了,還剩下一個永曆帝才算解決了帝位傳承的爭端,然後國土也丟的差不多了。後來李定國就靠著西南一隅差點翻盤,清朝幾乎要同意和明朝南北分治,結果孫可望又和李定國內訌,活生生的斷送了南明最後的生機。

在此期間,原來明朝的軍頭旋起旋滅,像李成棟、金聲桓、王得仁,都是幫著清軍消滅了大量的頑強抵抗的明軍之後,然後因為各種原因又豎起反旗……這段歷史看著只有兩個字「荒誕」,如果寫小說這麼寫,肯定會被吐槽人物性格前後矛盾,轉折太大等等,但是歷史就這麼發生了。前明的降軍在給清朝當馬前卒的時候屢戰屢勝,勢不可擋,往往一旦反正,馬上身死軍滅。

好容易撲滅了各地的軍頭反叛,吳三桂也絞死了永曆皇帝。康熙小皇帝又冷不丁的要削藩。逼反了一心想過安穩小日子的吳三桂,一時間更是風聲鶴唳。也就是吳三桂老了,總想著和清朝劃長江而治,再年輕十歲,吳三桂直接隔絕南北,斷了長江漕運,然後清朝很可能又回到關外去了。即便如此,如果吳三桂晚死幾年,勝負還依然不好說。但是吳三桂又恰到好處的死了,他一死,人心散了,失敗也就成了定局。

清朝奪取天下的過程,還不夠逆天么?還不夠機巧么?這就是清朝立國的國運,已經不是「時來天地皆同力」可以形容的了。

但是奪取天下機巧的背後,是清朝統治的不穩定性。為了穩定統治,清朝對蒙古,對西藏都是以籠絡為主,即便是在中原地區,也只能主要依靠地主鄉紳來進行統治,所以清朝的統治浮於上層,基層基本靠自自治,一旦天下有變——比如太平天國和鴉片戰爭,清朝的動員力低下的問題就暴露出來了,既不能,也無力去發動被統治者。太平天國時期,不得不重用曾國藩,左宗棠等漢臣來籌辦鄉勇,幸好曾國藩是理學大師愛惜羽毛,清廷有驚無險的度過了一劫,後來列強全面干涉中國的時候,清朝也完全不敢用民族主義來激勵人民——這是最大的問題,如果這個時候是明朝皇帝,皇帝就可以有機會完成從統治者到民族主義象徵的華麗轉身——很多工業化之後仍然有君主的國家都是這麼做的,然後君主立憲也就順理成章了,皇帝之位也能代代相傳。但是清朝如果喚起了民族主義,就是要首先革自己的命了,所以清朝面對西方列強,只有被動挨打的份。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自布衣提三尺劍而有天下,無非漢,明與本朝而已。我曾經想過,如果當年君主立憲了,如果袁世凱沒有稱帝,中國真的發展的比現在好么?

還真的未必。那樣成長出來的中國,帶有太多前朝的影響,儘管一時不會流血,秩序會重建,但是這些根深蒂固的影響和傳統會讓中國的發展走更多的彎路。別的不說,我們都知道美國的民主制度還算是比較成功的,但是美國的政權是大陸軍一刀一槍的和英軍拼出來的。而美國扶植的民主政府呢?菲律賓又如何呢?沒有經歷過革命鬥爭的政治模式,很難正好是適合本土的政治模式。

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東歐國家的總書記們抽著煙斗,坐在蘇軍的坦克上就「解放"了自己的國家,但是他們發現換了一個體制和意識形態,自己依然是蘇聯的衛星國;後來蘇聯解體,東歐又發生了以「天鵝絨」革命為代表的和平政變,很多國家想著抱歐盟的大腿,但是現在又怎麼樣呢?他們和歐盟的主幹國的差距依然不是一點半點的。自古以來,沒有靠施捨,靠援助能夠成為一個大國的道理。所以——得來輕易的體制,對國家和人民的影響也註定是不徹底的。

終歸得來太輕易不是一件好事。對個人而言,運氣好一點差一點可以差別很大,中了一個大獎的彩票,一輩子就可以享福了;被人狠狠的騙了一把,一輩子負債受罪,這些都是有可能的,因為人的生命太短了,很多時候人們獲得的經驗和教訓還不足以給人帶來好處,人就已經老去了;但是對國家而言,這世界沒有捷徑的,之前不該享的福享了,以後會因為享福的債而受苦;之前不該受的罪受了,以後會因此而少走一些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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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的不說,就說說本朝自建國以來所做,第一,極大的消除了中國自古以來多神論淫祠傳統,無神論深入人心,根除了宗教對政權產生影響的土壤;第二,對儒家的批判。這一點評論區似乎有爭議,有人認為這是不好的。這個問題我就多說兩句:

縱觀世界,無論是中國,還是英國,法國,德國,日本,本土文化裡面都有精華,都有糟粕,精華的部分往往是相似的,而各有各的糟粕。

1. 儒家思想蘊含的好的理念和道德規範,其實說出來,不光中國人,世界上大多數人都能夠理解並且認可,在其他國家的價值觀裡面我們也都是能找的到類似的描述的;比如要愛人如己,注重個人道德修養,要「慎獨」,要寬容,講信用等等。

2. 儒家思想的局限性,不經過清除是不會自己很快消失的。可能最終會消失,但是這個時間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比如儒家對森嚴的等級的推崇,對婦女的限制等等。可以看看東亞文化圈其他的國家,比如韓國和日本,人均GDP比中國高,比中國更「發達」,但是他們對女性勞動力的解放,就不如中國來的徹底。中國的婦女工作率一直在70%-75%之間,長期居於全世界第一位。當然我不是說,中國這個現狀就是很好,很完美,因為現代女性找工作升職的過程中,還是會有天花板的現象,但是相比其他的受到儒家文化影響深厚而沒有經歷過大批判的國家,我們國家對女性勞動力的解放上做的還是不錯的,當然提升的空間依然是有的,並且還很大。

3. 儒家思想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國和家之間的衝突。49年之前,中國還是沿襲皇權不下鄉的習慣,主要實行的是鄉老自治,這樣的話,大家族的壯勞力其實是受到族長約束,自主權受到限制,勞動力得不到解放,國家能夠從民間得到的支持也有限。本朝的土地改革,不光是分給了農民土地,並且組織建在了基層,直接擠垮了鄉老自治的傳統,中國統治的地基是農村,而農村之前的情況是形成了以宗族為單位的一塊一塊的小石頭,這些小石頭之間犬牙交錯,縫隙很大,所以地基不穩,而本朝做的事情,就是把這些小石頭統統碾碎了,然後活成了混凝土澆灌成新的地基。這樣的直接的好處就是讓國家的動員力直接上升了數個層次,同時也解放了大量的生產力。為什麼三大戰役能打贏?民心向背是一個方面,但是更主要是還是組織能力和動員力,因為歷史已經無數次證明,只靠民心,沒有組織的軍隊是打不贏的,而沒有動員力的軍隊是無根水,只會越打越少。

解放了婦女的勞動力,打壓了宗族勢力,並且讓現代的中國人可以更理性的更現實的看待社會,不會輕易的搞意識形態的鬥爭;就這幾條,已經足夠讓美國羨慕了。美國現在很多宗教勢力還在糾結要不要在學校里給孩子教神創論和智能設計論,近來的大選更是有人為了要堅持自己的意識形態和政治正確去強烈的抹黑和攻擊另外一方的人;這都是正在現在的美國發生的事情,而在現在的中國,這種情況就很難發生,因為我們當年已經折騰過了。

政治家們永遠只是爭一日之短長,他們也必須爭一日之短長,因為他們的權力基礎——人民的耐心是有限的,生命也是有限的,人們喜歡在自己有限的生命力看到最好的結果,但是國運綿長,有「時來天地皆同力」的時候,就肯定會有「運去英雄不自由」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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