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後我綁架了女鄰居,沒幹啥,一起聽了三天錄音機丨罪行11

大家好,我是陳拙。

前幾天看到這麼個新聞,杭州一位大爺,晚上總能聽到樓上傳來各種動靜,一氣之下,自製了三個「震樓機」反擊,直接讓樓上鄰居深夜崩潰報警。

警方後來了解到,這位大爺患有神經衰弱症,偶爾會出現幻聽。

劉焱之前就遇到過這樣一個當事人,此人對聲音極度敏感,能通過響聲知道樓上的姑娘此時在做什麼。凌晨三點,當熟悉的高跟鞋聲又一次響起時,他失眠了。

面對劉焱的詢問,他多數時候表現得像個神棍。說自己小時候能和喜鵲對話,長大之後能聽到別人內心的聲音,而且這些聲音都是誇他的。

他是家人朋友眼中的驕傲,唯二兩個見識過他怪異一面的人里,一個和他離了婚,一個在他失眠的那晚,被掐著脖子拖進了房間。

事件名稱:幻聽殺人事件

事件編號:罪行11

親歷者:劉焱

事件時間:2014年7月-2014年12月

記錄時間:2018年10月

幻聽殺人事件

劉焱/文

2014年10月,我推開看守所會見室的鐵門,裡頭坐著一個雙手被拷住的男人。

他叫賀達喜,是我的當事人,檢察院已經對他提起公訴。

被捕前,他非法拘禁一個女人長達3天之久,而最後一天發生的事,使他身陷鐵窗。

這是我們第二次會面。賀達喜明顯有些興奮,語速很快,即使戴著手銬,說話依然不斷比劃手勢。此時此刻,他正對我揮舞著雙手:「你應該聽說過,我小時候能和喜鵲對話,它聽得懂我說話,我也知道它說什麼。」

我揮了揮手,假裝起身:「不要再說下去了,如果你坦誠一點,我們倒能多聊幾句。」

他沒有說話,只是打量了我一眼,隨後把雙手放到桌底。

其實我有些緊張,之前的會見里,賀達喜非常不配合,甚至胡言亂語。現在如果要將辯護引導至有利的方向,我就必須知道有關他的事兒,比如說——在女人被囚禁的三天里,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麼?

3個月前,一位穿著時髦的女人推開律所大門,她戴著墨鏡,面無表情地說自己要請律師。

我來到女人面前,她打量了我一下,「一個斯文敗類。」

雖然這句話是很小聲的自言自語,但我還是注意到了,讓女人說話放尊重點。

她連忙拿掉墨鏡向我解釋:「我看你穿了正裝,恍惚認錯人了,真不是說你。」

我向女人問了些情況,得知她叫胡婷,23歲。她再三跟我解釋,那句「斯文敗類」是指她的前夫賀達喜,24歲,現在正被公安機關刑事拘留。

我說她已經離婚,根據法律規定,必須是近親屬才能委託律師提供法律服務。

胡婷尷尬地笑了一下:「看來我還是得回他家一趟。他父母什麼都不懂,只知道自己兒子是個寶,從小到大,都是給他們臉上貼金的。這下還得怪我,說如果不是我和他離婚的話,也不會出這樣的事。」

接著,胡婷又好奇地問我:「你是不是對聲音特別敏感,晚上經常失眠。」

我否認了,那句斯文敗類,是我看她口型猜出來的。

「我前夫不用看嘴唇,就能聽到很細微的聲音。想起來真有點害怕,要是跟他再耗久一點,可能出事的就不是樓上的女生,而是我了。」胡婷又一次戴上了墨鏡。

幾天後,我前往賀達喜的居所取證,那裡正是案發地。

剛進小區,我就看到公告欄貼滿業主的各種控訴:垃圾堆成山,電梯壞掉也沒人修,安保人員跟擺設一樣。

還有幾個人正在旁邊罵開發商,說什麼狗屁精裝房,不知道怎麼通過驗收的,全是豆腐渣工程,房間的隔音做得跟掛帘子差不多。

我問他們5棟一單元怎麼走。其中有個中年人看了我幾眼說,你不是來買二手房的吧?

我表明自己是律師。他們點了點頭說,「那就是了,現在一般人不敢往那個單元走。」

賀達喜家的編號是701,門上貼了公安機關的封條,外牆遍布裂縫,上面只塗了層白石灰就算維修過了。

該樓層有四戶人家,我逐一敲了門,只有一戶有人。那是一對退休了的老夫婦,他們告訴我,其餘住戶在701房間出事後,都搬走了,他倆以前是醫生,不在意這些。

奇怪的是,夫婦倆居然對我這個罪犯的律師很熱心。後來我才了解到,他們對賀達喜很有好感,說這小夥子平時願意幫忙,而且彬彬有禮。

老夫婦還領我上樓見了802房的住戶,那是他們的侄兒。侄兒表示可以出庭作證,他和被害女生同一樓層,說該女生確實經常晚歸,而且半夜房間的動靜很大,影響到了其他住戶的休息。

我記錄下這些信息,心想這或許可以作為賀達喜減輕處罰的理由。

只是再次回到賀達喜家門口時,我看著黑洞洞的房門,心裡不安,彷彿聽到了那位20歲女生的求救。

鑒於胡婷只是賀達喜的前妻,我讓胡婷開車領著我去了趟賀達喜老家,一來是讓賀達喜父母簽委託協議書,再者可以了解他的成長軌跡。

我們剛下車,賀達喜的母親不由分說就叉腰指手。她把我當成了胡婷的對象,罵我們恬不知恥,尤其罵胡婷更不是個東西,先是「拋棄」賀達喜,又在賀達喜「遭人陷害」的時候帶「野男人」過來耀武揚威。

我拿出證件和材料,對賀達喜父母說,自己是律師,如果他們對我有什麼不滿,可以另請高明。胡婷不知什麼時候進了駕駛室,發動車子,對我喊,這些人不領情就算了。

這時,賀達喜的母親又跑過來,拉住我的公文包說去屋裡坐。

進屋後,我還沒坐下,她就開始誇自己的兒子,說賀達喜從小就聰明,成績好,懂事孝順,別的小孩都以他為榜樣。

說話間,賀達喜的父親又帶來許多人,他們七嘴八舌,但意思大概都是賀達喜文質彬彬,平時從不給家裡惹事,對別人有求必應。「他絕對不會殺人,一定是有小人妒忌,律師你要告訴政府,賀達喜是對社會大有用處的人。」

賀達喜的父親補充道:「對,萬一再有個什麼金融風暴,一定用得上我兒子。」

在他們眼裡,賀達喜是最優秀的,從小是天才,考取了名牌大學,進入銀行系統工作。以至於後來犯下這樁案件,也是因為和胡婷離婚,因為悲傷失去理智而犯下大錯。

實際上,離婚對賀達喜最大的影響,只是讓他的失眠症愈加嚴重。

離婚後的4個月里,賀達喜沒睡過幾晚好覺。

他留下了前妻胡婷的一套衣物,沒事就拿出來,點上一根煙,對著衣服發愣。

過去和前妻生活的片段不斷在他眼前閃回,那滋味兒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就覺得結婚後自己的不完美都暴露了,哪裡都沒做好,她也不像結婚前那樣誇我了。」

賀達喜甚至開始反思,自己的生活方式到底是不是對的:「在外頭那麼辛苦有什麼用,一回家原形畢露,到最後連老婆都守不住。」

雖然這樣想著,但他還是很難說服自己。這不僅是否定了曾經的人生觀,更代表他進入社會的這些年裡,乾的很多事都是多餘的,「那不就等於努力全白費了嗎?」

他試著找朋友談心,但翻開手機通訊錄,也沒找到幾個關係好的人。他只好給幾個自己曾經幫助過的親戚朋友打去電話,結果沒說多久,對方就表示要睡覺了。他很禮貌地掛斷,然後將手機摔了出去:「媽的找我幫忙的時候我不用睡覺啊!」

難熬的不止是夜晚的睡眠時間。白天上班,他很紳士做派地幫女同事開門,也會突然心神不寧:「要是被她(前妻)看到了,會不會覺得我很虛偽、噁心。」

案發當天的晚上10點,賀達喜徹底合不上眼了。他在朋友圈裡看到,自己的前妻正和新男友手牽手,「那個男人又黑又矮,我還不如這種人嗎?」

賀達喜壓抑住怒火,提醒自己要保持紳士風度,於是在前妻的照片下留言:「祝你幸福。」

五分鐘後,這條朋友圈被前妻刪了。

賀達喜渾身焦躁,覺得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向牆壁打了一拳,但是手很痛,只好拚命揉。「分是分了,多少有點情分的吧?」

直到凌晨3點,賀達喜不再自我拉扯,躺在床上稍微有了點睡意。

「咚咚咚」,熟悉的高跟鞋敲擊地面聲又響起了,賀達喜厭煩地看了眼天花板,翻身下床,摔了一通傢具。他早就不想忍了,決定今晚一定要和樓上這位鄰居「溝通溝通。」

現在,他要推開家門了。

接下案子的第五天,我在看守所會見了嫌疑人賀達喜。

他的黑眼圈很嚴重,翻著白眼,跟神棍一樣,一副迷迷瞪瞪的樣子,估計睡眠還是沒有調整過來。

他先是費力地拉了拉衣服,然後挺直身子,做出甩頭髮的動作。當他意識到自己被剃了光頭時,又故意打了個哈欠化解尷尬。

最終是我先開的口,問是不是有人故意不讓他睡覺。

他沒回答我的問題,反倒抻著嗓子說:「你信不信我聽得到你內心的聲音,你一定看不起我。」接下來他說的話顛三倒四,一會講自己在外頭的人緣怎麼好,怎麼一呼百應;一會又說自己多可憐,一個人踽踽獨行。

我看賀達喜這幅樣子,便問他是不是有過吸毒史,或者服用過抑制精神分裂的迷幻藥劑。我必須了解當事人的情況,才能準確地定下辯護思路和辯護技巧。

這句話說完,我死死地盯住了賀達喜,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微表情。

他臉龐上抬,眼瞼縮成一條縫,問出了句似是而非的問題:「吸毒史和服用過迷幻藥劑,對我的辯護有利嗎?」

我有些疑惑,剛剛他確實顯得有點精神問題,只是談到辯護,這話風也切換得太快了。

我想,這對於庭審來說,倒也不是什麼壞事。但還是告訴他,如果沒有吸毒史,最好不要亂說,平時有服用抗抑鬱的藥物的話,可以作為證據。

他挪了挪身子,低下頭,馬上又抬起來:「你不要因為我的精神狀態看不起我,不信去問問,外面的人不會說我半句壞話,我在看守所都能聽到他們鼓勵的聲音。」

看得出來,他非常在乎自己在外頭的名聲。所以我說:「是的,我沒有聽過別人說你半句不好。」

「你不真誠,你在敷衍我,我從你的眼神里看出來的。」他一直盯著我看。

過了會兒,賀達喜問我:「你信不信,我把她抓起來,只是想教她做人,不要吵到鄰居。」

我略微點了點頭,為難地說了一聲「信」。

賀達喜這才告訴我,他住的小區房間隔音效果很不好,女生經常半夜一兩點才回家,要麼是踩著高跟鞋咚咚響,要麼就是到家放水的聲音時斷時續。「我都能通過響聲知道她在做什麼。」

剛離婚那段時間,他試圖和女孩溝通過,語氣異常謙和:「我是你樓下的鄰居,睡眠很不好,經常被你吵醒,能不能晚上回來的時候聲音輕一點?」

女孩「哦」了一聲,就把門關上了,之後依然我行我素,有時還故意踩著高跟鞋在地板上走來走去。惹得她隔壁的一位鄰居報了警,警察過來之後,隨便勸說幾句就走了。

在之後的夜裡,面對天花板傳來的噪音,賀達喜只能幹瞪著眼,把頭埋進被子里。

我和賀達喜的第一次會見,只聊了這麼多。

他很在乎別人的看法,喜歡戴著面具生活。如果要了解這樣一個人,我還是得去找他前妻,只有朝夕相處的枕邊人才能看到最真實的樣子。

在一家茶館,我再次見到了胡婷。

她笑眯眯地看著我:「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再來找我的,因為他會想方設法把你繞暈,直到你放棄掙扎,承認他是一個好人。」

胡婷告訴我,這些年她最深的感觸就是恐懼、孤獨。

賀達喜確實是被人從小誇到大的。他以前的老師同學都是說他絕對是人中龍鳳,不論是學習還是為人處世,都是佼佼者,別人解不開的難題,他只要稍加思索便能迎刃而解。儘管他是班裡的尖子生,但從來不擺架子,還總是搶著干臟活累活,連續幾年都是學生會主席。

就連他和胡婷結婚的時候,那邊的人還不忘誇胡婷好福氣,找了這樣一個完美老公——畢業於名牌大學,在銀行工作,脾氣好,懂得心疼人。這些,在結婚之前,胡婷都很認同,「不然也不會嫁給他。」

賀達喜在追求胡婷的時候,筆記本上會記著胡婷的喜好,在她的生理期更是呵護有加。

胡婷一開始莫名地覺得有點不踏實,但是大家都說這個人值得託付一生,也就定了下來,在2013年8月與賀達喜結了婚。

婚後幾個月,胡婷發現身邊的這個「完美老公」有點怪。有時她睡覺翻身,賀達喜就會醒過來。

好幾次,她一回頭,發現賀達喜正惡狠狠地盯著自己,問他話,也不回答。第二天,賀達喜又像沒事一樣,幫胡婷擠好牙膏,泡一杯牛奶放在床頭。

她試圖引導過賀達喜,問他是不是有什麼病,都被笑著否認了。

後來賀達喜的癥狀愈演愈烈,就連聽到門外電梯的聲音,他都會焦躁不安,說恨不得把電梯給炸了。

除此之外,賀達喜的性格越來越偏激。有次他們朋友聚會,賀達喜因為一個問題和朋友起了爭執,胡婷認可那位朋友的觀點,說了幾句自己的看法。賀達喜微笑著說要捍衛每個人說話的權利,

結果回到家,他收起笑容,深吸一口氣罵道:「臭婊子,居然向著別人。」

半年後,胡婷實在忍受不了賀達喜的種種反常行為,提出了離婚。

然而胡婷離開後,賀達喜對於聲音的困擾並沒有消失,反倒隨著樓上新搬來的女生愈演愈烈。

案發當晚凌晨3點,賀達喜正為前妻另尋新歡的事所困擾。好不容易有了點睡意,卻再次被高跟鞋的聲音吵醒。

這次他實在難以忍受,氣沖沖地上樓敲開女孩房門。

女孩一開門就罵,「你有病吧,大半夜不睡覺,鬼敲門,就你耳朵尖,不會往裡面塞棉花嗎?。」

賀達喜看著矮自己兩個頭的女生,轉頭就下樓了。「要不是我從來不打女人,肯定揍你一頓出氣。」

回到房間里,樓上又砰砰作響,他氣不過,拿起撐衣桿不停地敲打天花板。

後來在會見室里,他回憶起這一幕,覺得非常快樂。

他這樣跟我形容:「我敲得很有節奏,小星星你知道不?兜兜嗖嗖啦啦嗖…」

我當時難以理解,這人用撐衣桿敲天花板會感到快樂?

但在之後的會見里,隨著賀達喜的坦白,我漸漸相信,那時他可能真的很開心。

距離接下案件的3個月後,我與賀達喜進行了第2次會見。此時檢察院已經對他非法拘禁、故意殺人一案提起公訴。

即將對簿公堂,這次賀達喜在我面前表現正常多了。

我問他有什麼打算。他搶著說,肯定對不起被害人,一定要積極賠償,打算賣掉房子。說完他眼巴巴地望著我,想讓我幫他一起做這些事。

「我會被判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嗎?」他的聲音幾近嗚咽。

「政治權利肯定是沒有了的,至於量刑,得靠我們儘力。」我只能這麼說,他雖有自首情節,但司法精神鑒定報告上面顯示他作案時無精神病,負完全刑事責任能力。

說到那份報告,賀達喜追問了我兩次,能不能幫他申請重新做一次。我說不是不可以,但意義不大。

談完精神鑒定的話題,我對他拋出了自己的疑慮:一個大家都誇的好男人,為什麼會閃婚閃離,隨後這個好男人還殺人了,還非法拘禁了被害人3天。最奇怪的是,他還是個優等生,老家的人到現在都不敢相信他會做出這樣的事。

賀達喜聽完焦躁不安,對我吼了一句:「我他媽到現在都不知道優等生到底該做什麼事!」

我沒有生氣,反倒希望他能直來直去,至少這樣,我不會被他帶入錯亂之中。

他意識到自己失態後,抬起雙手扇了自己一耳光,只是幾根手指碰到了臉。他想再扇時,被我制止了。

他再次向我說對不起,平復了一下情緒,問了我一個問題:「你應該也是優等生吧?你以前是怎麼過來的。」

我說我算不上什麼優等生,不管在家裡還是在學校甚至工作中,總有人壓著我。

「那如果有人欺負你呢?」

「這我可不幹,以前讀書的時候,有個混混欺負我,我提著刀追了他好幾圈。」

就這麼兩句簡單的對話,讓賀達喜沉默近10分鐘,等他抬頭的時候,紅著眼圈:「如果當年我能像你一樣早點釋放自己的脾氣的話,就不會出現今天的事情了。」

賀達喜小時候雖然招大人喜歡,但是小孩都很煩這種「別人家的孩子」。有一次,孩子們把他圍住,每個人都打了他一巴掌,扒了他的褲子。

當時賀達喜趴在地上,撿起一塊石塊,想砸爛其他人的頭。「結果一想到,我是好孩子啊,馬上就鬆手了,回家路上還看了一遍課文。」

此後,壞孩子開摩托,談戀愛,經常被罵。賀達喜明明很羨慕,卻又不敢逾越一步雷池,變得越來越懂事,謙卑。他唯一干過出格的事,就是上高中時,喜歡上一個女生,下晚自習後從後面抱了一下她,馬上就跑開了。

事後他既羞愧又興奮,說好想當面抱一次,告訴她自己喜歡她。但是這樣的話,他們的事就會傳開,他就不再是大人口中的好學生了。

「我聽力那麼好,就是因為小時候特別注意聽別人講話,聽他們有沒有表揚我,每一個字我都要聽得清清楚楚。」

「我小時候受人欺負,就只能忍著,當個好孩子,長大了還得裝紳士。給樓上那女生吵到,我去敲天花板的時候,都不敢相信自己會幹這事,但發泄出來真的很快樂。」

案發當晚,賀達喜的快樂並沒有持續多久。他敲了十分鐘天花板,房門就被人踹了。他有點害怕,「我不去開門,萬一是鄰居家的壯漢咋辦?」

他在大廳里一直盯著被踹的房門,絲毫未動。

「你給我出來!」門口傳來樓上女生的聲音。

賀達喜氣沖衝上前打開門,右手掐住女生的脖子,左手捂住她的嘴,將她拖進了房內,用膠帶纏住她的嘴,拿晾衣繩捆住了她。

接著他想了想,拿走女孩的鑰匙,上樓拿走她的手機,熄了燈,關上門。

回到房間後,賀達喜長吁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做成了一件只存在於夢境中的事,他當即打掃了一下房間,拖了兩遍地,又在鏡子面前颳了鬍子。

女孩躺在地上一直發出「唔唔唔」的聲音,雙腳不停地摩擦。

他走過去再次勒緊繩子,將她抱上沙發蓋好毯子,自己打地鋪躺在一旁。

「我告訴你,頭兩個晚上,我心如止水,毫無邪念。」會見室里,賀達喜回憶起囚禁女孩的那幾天,很認真地對我說。

早上醒來,他看著女生臉上的淚痕,輕聲地說:「我不會傷害你的,只是想讓你體會一下我的感受,這種只能幹巴巴等天亮的日子。」

他從廚房拿來菜刀,架在女孩的脖子上,左手揪住她的頭髮,說現在撕開她嘴上的膠帶,兩個人交談一下,如果她要大喊大叫,就一刀砍死她。

女孩點頭同意,撕掉膠帶後,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錯了,你放我走,我絕不報警,馬上搬走,再也不會吵到你了。」

賀達喜拒絕了,「你已經吵到我,我不是不放過你,只是還不到時機,你告訴我你在哪裡上班?手機密碼是多少?」

女孩表示自己之所以回來得那麼晚,是因為自己在足浴店上班,要很晚才下班,不信的話可以打給他們店長。

賀達喜拿起女孩手機,給她的店長發去請假三天的消息,自己也跟單位領導請了假。

賀達喜說自己一開始沒有虐待女孩的打算,如果換作別人,在一起待了好幾晚,早就將她性侵了,「但是我沒有,連猥褻的動作都不存在,我不屑做那種不尊重女性的事。」

第二天,賀達喜逼著女孩吃完速食麵,又將她的嘴給貼上,開始講自己以前聽到過的「美好聲音」:「五歲的時候我和喜鵲對話,喜鵲說我這麼聰明的小孩,以後是要戴官帽的,上天派它來提前通知一下。」

「就連我去算命,先生都說我是蛟龍出海,你卻吵得我六神無主,我算是困在這裡了。」

賀達喜特意開了手機錄音,到了晚上,只要看見女孩困了想睡覺,賀達喜就搖醒她,打開手機播放嘈雜的錄音。「這一個月以來,你就是這樣吵得我不安寧的。」

為了確保讓女孩體會到相同的痛苦,他甚至做起示範,先是將撐衣桿狠狠敲在地上:「這是你晚上高跟鞋的聲音,」緊接著大力拉開衣櫃門,反覆幾次後,轉身問女孩:「你拉衣櫃門的聲音大不大?」

期間樓下有人打架鬥毆,警車開進了小區。賀達喜把女孩押到窗口,說你猜我怕不怕他們?女孩一個勁地點頭,再次落淚。

第三天晚上12點,賀達喜對女孩說,折騰了這幾天,兩人沒有睡覺也都累了,現在他打算把門打開,只是有一個要求,出了這個門,女孩就不要再鬧了。

說完,他撕開女孩嘴上的膠帶,又解開了繩子,最後還問了她一句話:「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人渣?」

女孩使勁搖頭說沒有:「我錯了,我現在只想回家,我想媽媽。」

這些年裡,我見過的殺人犯已經不少了,唯獨賀達喜講述的案件過程,我聽得雲里霧裡又不寒而慄。

「你是不是從來沒想放過那個女孩?」儘管作為律師不該這樣問話,但我還是想知道答案。

賀達喜盯著我看了一分鐘,然後抬起頭看著天花板,「我當然想放過她,但是我也知道她和你們一樣,不會相信我的,所以她出門的時候,我手上拿了刀。」

女孩走出門,馬上大呼救命。

「我看她的背影,聽她喊救命,就覺得自己完蛋了,關一個女人3天,怎麼都說不清了。」

還沒等鄰居們反應過來,賀達喜已經沖了出去,把女孩拉回房間,左手手肘鎖住女孩的脖子,右手拿起尖刀,從女孩的右耳里刺進去又拔出來:「我讓你不要鬧,你怎麼不帶耳朵的。」

血不停地從女孩的兩邊耳朵流出來,賀達喜先打了120,然後再撥通110。

醫生過來之後,宣布女孩當場死亡,賀達喜被警方帶走。

在聽賀達喜闡述拘禁女孩的過程中,我注意到了一個細節。

那3天里,賀達喜曾試圖跟女生談心,偶爾還會談到自己在銀行的工作。

他喂女生吃完速食麵不久,問她一個洗腳妹怎麼租得起這種小區。那是女生唯一一次反駁他:「大哥,我可能掙得比你多。」

賀達喜可能是覺得自己沒面子,又問女生會不會英語單詞。

見女孩搖頭,他蹦出了幾句英語,還全是銀行工作中要用到的金融辭彙。但之後他又變得很失落,向女生傾訴:「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出了學校,工作里的其他人是一面鏡子,照出來的是一無是處的我。」

在我進一步提問下,賀達喜坦白了自己工作中的種種不順利。他甚至認為,得到這份工作以後,他這個「好孩子」的人生就徹底轉折了。

剛進銀行的那段時間裡,賀達喜以為只要努力認真,還是會和在學校里一樣,被所有人誇讚。

然而他作為新人,沒背景,沒人脈,平日里只得對同事點頭哈腰。結果別人對他不屑一顧,還在背後罵他馬屁精。

賀達喜告訴我,在銀行里上班,聽著光鮮亮麗,卻不過是在做著業務員的工作。拉存款,賣理財產品,推信用卡,如果完不成任務,績效考核,職工晉陞都過不了關。

最令人懊惱的是,他的主管經常因為工作大發雷霆,因為無法找回曾經被人誇讚的感覺,賀達喜開始怨恨起主管,卻又不敢表現出半點來。

為了沖業績,他不惜拿出自己所有積蓄,掛著親戚的戶頭去買銀行的理財產品。

但僅僅完成業績還不夠,他還得變著法取悅同事。只要有人提出需要幫忙,就算自己墊錢也會去做到。

有一回,他的同事說想換手機,剛好iPhone新款上市,卻搶不到。賀達喜聽到以後,說自己有關係,能夠以原價的九折弄一台過來。最後是他自己倒貼了3000多塊錢,從黃牛那裡帶回來的。

「只要有人喊我幫忙,就算幫不到我也不會拒絕。」賀達喜很懷念以前那些誇獎的聲音。

但他怎麼也想不通,自己的努力一直沒被同事們認可。

私底下,賀達喜的同事們聚會KTV從不願叫他。同事們的理由是,賀達喜唱歌前要講一堆祝詞,說這首歌獻給老婆,唱一半還老愛拿話筒戳別人嘴,要人家一起唱。

很少有人會接賀達喜的後半句歌詞,大多數人往往只是別過頭去,讓他一個人尷尬。

還沒離婚前,他半夜從來不關機,老是想著別人有重要的事情會找他,就把手機放在枕頭旁邊。

賀達喜說自己最盼望接到兩種電話,甚至連對話過程都想好了:一是主管打過來,向他尋求工作上的協助。二是更高一層的領導打過來,恭喜他可以直接頂替主管了。

有次漏接了一個詐騙電話,賀達喜還反覆回撥該號碼。妻子提醒他,這個號段明顯是詐騙的,怎麼他一個銀行職員都看不出來,誰知他立刻頂了一句:「萬一是領導呢!」

我專程去了一趟銀行,從他的同事領導們口中得知一些信息,希望能夠證明他在平常生活中是一個友善不極端的人。

但經過走訪,我發現很多事情不像賀達喜想的那樣偏激。他的同事們都認為,主管雖然脾氣暴躁,但一視同仁,從沒針對過賀達喜。

主管和我談起賀達喜,也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他聽話,能幹活,本來想過幾年把他調到比較好的崗位。」

2014年12月下旬,法院判處賀達喜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聽完判決書,賀達喜說關於是否上訴,要考慮一下。

審判長宣布庭審結束,大家收拾東西準備走人,只見還在被告席站著的賀達喜和法警嘀咕了幾聲後,他開始朝著各個方向鞠躬,大聲感謝公訴人、律師、審判長、書記員、法警。

我們沒有一個人搭理他。只見他又刻意站直了身子,掃視了一眼四周道:「我要上訴」。

他還問公訴人:「我要是告訴你,我只是想和她聊聊天,教化她一下,以後別吵到別人,你信不信?」

公訴人直截了當的問他:「你殺人了沒?」

幾番爭執,賀達喜啞口無言。

拿到判決書的第二天,我再一次見到了胡婷,告訴她要去銀行交罰金,還有賀達喜賣房子的事情。

胡婷說,罰金她可以交,別的事情她一概不參與。我問到她為什麼庭審當天她沒有過來。

「我怕他在法庭說對著我說一些煽情的話,我聽了噁心。還有我不敢面對那個女孩的家屬,我之前要是心軟了,很有可能就是我的父母坐在那裡哭。」胡婷說那都是噩夢。

最後一次會見賀達喜,我問他為什麼要上訴,這個結果已經是最好的了。

賀達喜說,「我只是覺得開庭的過程太快,還有好多話沒說完。」

他還對我說起,自己在看守所里的經歷,無論一天到晚拖多少次地,也沒法得到其他囚犯的認可,只有一個人說完成任務就可以了,等到了轉監的時候,誰也不認得誰。賀達喜說自己聽完這番話,杵著拖把楞在原地好久,「就連囚犯也覺得我不重要嗎?」

我問他,「你真的和喜鵲對過話?」

「我小時候真的跟喜鵲說過話,覺得那樣有意思,不過它說什麼,我肯定聽不懂。」這一次,我相信他說的是實話。

說完這句話,賀達喜起身,吹起了口哨,像是一種鳥叫。法警上前準備押送賀達喜離開會見室,雖然法警看他的眼神怪異,但沒有制止他吹口哨的行為。

快走到門口時,賀達喜的步態輕鬆,口哨逐漸變音。我仔細聽了聽,是那首《小星星》的調調。

賀達喜是在讚揚聲中長大的,身邊人長久以來的吹捧讓他喪失了對自己準確的判斷。在現實中碰壁的他,先是選擇了偽裝,可是很快發現,帶著面具生活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聽到的「噪音」也並不會因為他戴上面具就變少。

而那些折磨他的所謂「噪音」,其實不過是新的環境里接收到的,與之前不同的評價。

這些評價被他過分地放大,放大到自己都無法面對。所有的壓抑和掩飾,最終在那三天里爆發。

賀達喜曾經在人生的前半程領先,因為沿途為他歡呼的人很多。但沒人能保證,轉角之後的下一段路,歡呼的人還在那兒。

更多時候,跑完全程是一個人的事。道旁的歡呼可以用來補充能量,但不該成為奔跑者的目標。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插圖:@Leon_Lee李萬欣


推薦閱讀:

TAG:犯罪 | 故事 | 經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