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華:歌德之人生啟示

作者宗白華(著名美學家、哲學家)|節選自《宗白華全集》第2卷 P1-P25

本文為作者1932年3月為歌德百年忌日所寫。原載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第220至222期


人生是什麼?人生的真相如何?人生的意義何在?人生的目的是何?這些人生最重大最中心的問題,不只是古來一切大宗教家哲學家所殫精竭慮以求解答的。

世界上第一流的大詩人凝神冥想,深入靈魂的幽邃,或縱身大化中,於一朵花中窺見天國,一滴露水參悟生命,然後用他們的生花之筆,幻現層層世界,幕幕人生,歸根也不外乎啟示這生命的真相與意義。宗教家對這些問題的方法與態度是預言的和說教的,哲學家是解釋的和說明的,詩人文豪是表現的啟示的。

荷馬的長歌啟示了希臘藝術文明幻美的人生與理想,但丁的神曲啟示了中古基督教文化心靈的生活與信仰,莎士比亞的劇本表現了文藝復興時人們的生活矛盾與權力意志。

至於近代的,建築於這三種文明精神之上而同時開展一個新時代,所謂近代人生,則由偉大的歌德以他的人格、生活、作品表現出它的特殊意義與內在的問題。

歌德對人生的啟示有幾層意義,幾種方面。就人類全體講,他的人格與生活可謂極盡了人類的可能性。他同時是詩人、科學家、政治家、思想家,他也是近代泛神論信仰的一個偉大的代表。他表現了西方文明自強不息的精神,又同時具有東方樂天知命寧靜致遠的智慧。

德國哲學家齊美爾(Simmel)說:「歌德的人生所以給我們以無窮興奮與深沉的安慰的,他只是一個人,他只是極盡了人性,但卻如此偉大,使我們對人類感到有希望,鼓動我們努力向前做一個人。」我們可以說歌德是世界一扇明窗,我們由他窺見了人生生命永恆幽邃奇麗廣大的天空!

再縮小範圍,就歐洲文化的觀點說,歌德確是代表文藝復興以後近代人的心靈生活及其內在的問題。近代人失去了希臘文化中人與宇宙的諧和,又失去了基督教對一超越上帝虔誠的信仰。人類精神上獲得了解放,得著了自由;但也就同時失所依傍,彷徨、摸索、苦悶、追求,欲在生活本身的努力中尋得人生的意義與價值。歌德是這時代精神偉大的代表,他的主著《浮士德》是這人生全部的反映與其問題的解決(現代哲學家斯賓格勒 Spengler 在他名著《西方文化之衰落》中名近代文化為浮士德文化)。歌德與其替身浮士德一生生活的內容就是盡量體驗這近代人生特殊的精神意義,了解其悲劇而努力以解決其問題,指出解救之道。所以有人稱他的浮士德是近代人的《聖經》。

但歌德與但丁、莎士比亞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不單是由作品裡啟示我們人生真相,尤其在他自己的人格與生活中表現了人生廣大精微的義諦。所以我們也就從兩方面去接受歌德對於人類的貢獻:

一、從他的人格與生活,了解人生之意義; 二、從他的文藝作品,欣賞人生真相之表現。

一、歌德人格與生活之意義

比學斯基(Bielschowsky)在《歌德傳記?導論》中分析歌德人格的特性,描述他生活的豐富與矛盾,最為詳盡(見拙譯《歌德論》)。但這個矛盾豐富的人格終是一個謎。所謂謎,就是這些矛盾中似乎潛伏著一個道理,由這個道理我們可以解釋這個迷,而這個道理也就是構成這個謎的原因。我們獲得這個道理解釋了這個謎,也就可說是懂了那謎的意義。

歌德生活中之矛盾複雜最使人有無窮的興趣去探索他人格與生活的意義,所以人們關於歌德生活的研究與播述異常豐富,超過世界任何文豪。近代德國哲學家努力於歌德人生意義的探索者尤多,如齊美爾(Simmel)[Georg Simmel, 1858-1918. 通譯齊美爾。德國哲學家,社會學家,生命哲學代表人物之一。主要著作有《論社會的區別》、《倫理學導論》、《歷史哲學問題》、《叔本華和尼采》、《社會學的根本問題》、《人生觀》等]、李凱爾特(Rickert)[Heinrich Rickert, 1863-1936. 德國哲學家,新康德主義西南德學派主要代表人物。主要著作有《自然科學概念形式的界限》、《文化科學和自然科學》、《歷史哲學問題》、《哲學體系》、《現代文化人康德》等]、龔多夫(Gundolf)、寇乃曼(Küehnemann)、可爾夫(Korff)等等,尤以可爾夫的研究頗多新解。我們現在根據他們的發揮,略參個人的意見,敘述於後。

我們先再認清這歌德之謎的真面目:第一個印象就是歌德生活全體的無窮豐冨;第二個印象是他一生生活中一種奇異的諧和;第三個印象是許多不可思議的矛盾。這三種相反的印象卻是互相依賴,但也使我們表面看來,沒有一個整個的歌德而呈現無數歌德的圖畫。

首先有少年歌德與老年歌德之分。細看起來,可以說有一個萊布齊希大學學生的歌德,有一個少年維特的歌德,有一個魏瑪朝廷的歌德,有一個義大利旅行中的歌德,與席勒交友時的歌德,艾克曼談話中的哲人歌德。這就是說歌德的人生是永恆變遷的,他當時朋友都有此感,他與朋友愛人間的種種誤會與負心皆由於此。

人類的生活本都是變遷的,但歌德每一次生活上的變遷就啟示一次人生生活上重大的意義,而留下了偉大的成績,為人生永久的象徵。這是什麼原故?因歌德在他每一種生活的新傾向中,無論是文藝政治科學或戀愛,他都是以全副精神整個人格浸沉其中;每一種生活的過程里都是一個整個的歌德在內。維特時代的歌德完全是一個多情善感熱愛自然的青年,著《伊菲格尼》(Iphigenie〕的歌德完全是個清明懦雅,徘徊於羅馬古墟中希臘的人。他從人性之南極走到北極,從極端主觀主義的少年維特走到極端客觀主義的伊菲格尼,似乎完全兩個人。然而每個人都是新鮮活潑原版的人。所以他的生平給與我們一種永久青春永遠矛盾的感覺。

歌德的一生並非真是從迷途錯誤走到真理,乃是繼續地經歷全人生各式的形態。他在《浮士德》中說:

「我要在內在的自我中深深領略,領略全人類所賦有的一切。最崇高的最深遠的我都要了解。我要把全人類的苦樂堆積在我的胸心,我的小我、便擴大成為全人類的大我。我願和全人類一樣,最後歸於消滅。」

這樣偉大勇敢的生命肯定,使他穿歷人生的各階段,而每階段都成為人生深遠的象徵。他不只是經過少年詩人時期,中年政治家時期,老年思想家、科學家時期,就在文學上他也是從最初羅可可(Rococo)式的纖巧到少年維特的自然流露,再從義大利游後古典風格的寫實到老年時浮士德第二部象徵的描寫。

他少年時反抗一切傳統道德勢力的縛束,他的口號「情感是一切!」老年時尊重社會的秩序與禮法,重視克制的道德。他的口號「事業是一切!」在對人接物方面,少年歌德是開誠坦率熱情傾倒的待人。在老年時則嚴肅令人難以親近。在政治方面,少年的大作中「瞿支」 (Goetz)臨死時口中喊著「自由」,而老年歌德對法國大革命中的殘暴深為厭惡,讚美拿破崙重給歐洲以秩序。

在戀愛方面,因各時期之心靈需要,捨棄最知心、最有文化的十年女友石坦因夫人而娶一個無知識、無教育純樸自然的扎花女子。歌德生活是努力不息,但又似乎毫無預計,聽機緣與命運之驅使。所以有些人悼惜歌德荒廢太多時間做許多不相干的事,像繪畫,政治事務,研究科學,尤其是數十年不斷的顏色學研究。但他知道這些「迷途」、「錯道」是他完成他偉大人性所必經的。人在「迷途中努力,終會尋著他的正道」。

歌德在生活中所經歷的「迷途」與「正道」表現於一個最可令人注意的現象。這現象就是他生活中歷次的「逃走」。他的逃走是他浸沉於一種生活方向將要失去了自己時,猛然的回頭,突然的退卻,再返於自己的中心。他從萊布齊希大學身心破產後逃回故鄉,他歷次逃開他的情人弗利德利克,綠蒂,麗莉等,他逃到魏瑪,又逃脫魏瑪政務的壓迫走入義大利藝術之宮。他又從義大利逃回德國。他從文學逃入政治,從政治逃入科學。老年時且由西方文明逃往東方,借中國印度波斯的幻美熱情以重振他的少年心。每一次逃走,他新生一次,他開闢了生活的新領域,他對人生有了新創造新啟示。他重新發現了自己,而他在「迷途」中的經歷已豐富了深化了自己。他說:「各種生活皆可以過,只要不失去了自己。」

歌德之所以敢於全心傾注於任何一種人生方面,盡量發揮,以致有偉大的成就,就是因為他自知不會完全失去了自己,他能在緊要關頭逃走退回他自己的中心。這是歌德一生生活的最大的秘密。但在這個秘密背後伏有更深的意義。我們再進一步研究之。

歌德在近代文化史上的意義可以說,他帶給近代人生一個新的生命情緒。他在少年時他已自覺是個新的人生宗教的預言者。他早期文藝的題目大都是人類的大教主如普羅美修斯(Prometheus)[希臘神話中創造人類和造福於人類的受人尊崇的神,提坦神伊阿佩托斯的兒子],蘇格拉底,基督與摩哈默德。

這新的人生情緒是什麼呢?就是「生命本身價值的肯定」。基督教以為人類的靈魂必須賴救主的恩惠始能得救,獲得意義與價值。近代啟蒙運動的理性主義則以為人生須服從理性的規範,理智的指導,始能達到高明的合理的生活。歌德少年時即反抗十八世紀一切人為的規範與法律。他的《瞿支》是反抗一切傳統政治的縛束;他的維特是反抗一切社會人為的禮法,而熱烈崇拜生命的自然流露。

一言蔽之,一切真實的,新鮮的,如火如荼的生命,未受理性文明矯揉造作的原版生活,對於他是世界上最可寶貴的東西。而這種天真活潑的生命他發現於許多絢漫而樸質如花的女性。他作品中所描寫的綠蒂,瑪甘淚,瑪麗亞等,他自身所迷戀的弗利德麗克,麗莉,綠蒂等,都燦爛如鮮花而天真活潑,樸素溫柔,如枝頭的翠鳥。而他少年作品中這種新鮮活躍的描寫,將嫵媚生命的本體熠爍在讀者眼前,真是在他以前的徳國文學所未嘗夢見的,而為世界文學中的粒粒晶珠。

這種崇拜真實生命的態度也表現於他對自然的頂禮。他1782年的《自然讚歌》可為代表。譯其大意如下:

自然,我們被他包圍,被他環抱;無法從他走出,也無法向他深入。他未得請求,又未加警告,就攜帶我們加人他跳舞的圈子,帶著我們動,直待我們疲倦極了,從他臂中落下。他永遠創造新的形體,去者不復返,來者永遠新,一切都是新創,但一切也仍舊是老的。他的中間是永恆的生命演進,活動。但他自己並未曾移走。他變化無窮,沒有一刻的停止。他沒有留戀的意思,停留是他的詛咒,生命是他最美的發明,死亡是他的手段,以多得生命。

歌德這時的生命情緒完全是浸沉於理性精神之下層的永恆活躍的生命本體。

歌德1775

但說到這裡,在我們的心影上會湧現出另一個歌德來。而這歌德的特徵是諧和的形式,是創造形式的意志。歌德生活中一切矛盾之最後的矛盾,就是他對流動不居的生命與圓滿諧和的形式有同樣強烈的情感。他在哲學上固然受斯賓諾莎泛神論的影響;但斯賓諾莎所給予他的仍是偏於生活上道德上的受用,使他紊亂煩惱的心靈得以入於清明。

以大宇宙中永恆諧和的秩序整理內心的秩序,化衝動的私慾為清明合理的意志。但歌德從自己的活躍生命所體驗的能動的創造的宇宙人生,則與斯賓諾莎傾向機械論與幾何學的宇宙觀迥然不同。所以歌德自己的生活與人格卻是實現了德國大哲學家萊布尼茨[德國著名哲學家、科學家。著有《形而上學談話》、《人類理智論》、《單子論》、《神正論》等]的宇宙論。宇宙是無數活躍的精神原子,每一個原子順著內在的定律,向著前定的形式永恆不息的活動發展,以完成實現他內潛的可能性,而每一個精神原子是一個獨立的小宇宙,在他裡面像一面鏡子反映著大宇宙生命的全體。歌德的生活與人格不是這樣一個精神原子么?

生命與形式,流動與定律,向外的擴張與向內的收縮,這是人生的兩極,這是一切生活的原理。歌德曾名之宇宙生命的一呼一吸。而歌德自己的生活實在象徵了這個原則。他的一生,他的矛盾,他的種種逃走,都可以用這個原理來了解。當他縱身於宇宙生命的大海時,他的小我擴張而為大我,他自己就是自然,就是世界,與萬物為一體。他或者是柔軟地像少年維特,一花一草一樹一石都與他的心靈合而為一,森林裡的飛禽走獸都是他的同胞兄弟。他或者剛強地察覺著自己就是大自然創造生命之一體,他可以和地神唱道:

生潮中,業浪里, 淘上或淘下, 浮來又浮去! 生而死,死而葬, 一個永恆的大洋, 一個連續的波浪, 一個有光輝的生長, 我架起時辰的機杼, 替神性製造生動的衣裳。 ——郭沫若譯《浮士德》

但這生活片面的擴張奔放是不能維持的,一個個體的小生命更是會緊張極度而趨於毀滅的。所以浮士德見地神現形那樣的龐大,覺得自己好像侏儒一般,他的狂妄完全消失:

我,自以力超過了火焰天使, 已把自由的力量使自然甦生, 滿以為創造的生活可以儼然如神! 啊,我現在是受了個怎樣的處分! 一聲霹靂把我推墮了萬丈深坑。 …… 哦,我們努力自身,如同我們的煩悶, 一樣地阻礙著我們生長的前程。 ——郭沫若譯《浮士德》

生命片面的努力伸張反要使生命受阻礙,所以生命同時要求秩序,形式,定律,軌道。生命要謙虛,剋制,收縮,遵循那支配有主持一切的定律,然後才能完成,才能使生命有形式,而形式在生命之中。

依著永恆的,正直的 偉大的定律, 完成著 我們生命的圈。 ——摘《神性》

一個有限的圈子 範圍著我們的人生, 世世代代 排列在無盡的生命底鏈上。 ——摘《人類之界限》

生命是要發揚,前逬,但也要收縮,循軌。一部生命的歷史就是生活形式的創造與破壞。生命在永恆的變化之中、形式也在永恆的變化之中。所以一切無常,一切無住,我們的心,我們的情,也息息生滅,逝同流水。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成陳跡。這是人生真正的悲劇,這悲劇的源泉就是這追求不已的自心。

人生在各方面都要求著永久;但我們的自心的變遷使沒有一景一物可以得暫時的停留,人生飄墮在滾滾流轉的生命海中,大力推移,欲罷不能,欲留不許。這是一個何等的重負,何等的悲哀煩惱。所以浮士德情願拿他的靈魂底毀滅與魔鬼打賭,他只希望能有一個瞬間的真正的滿足,俾他可以對那瞬間說:「請你暫停,你是何等的美呀!」

古希臘協和神殿

由這話看來,一切無常的主因是在我們自心的無常,心的無休止的前進追求,不肯暫停留戀。人生的悲劇正是在我們恆變的心情中,歌德是人類的代表,他感到這人生的悲劇特別深刻,他的一生真是息息不停的追求前進,變向無窮。這心的變遷使他最感到苦痛負疚的就是他戀愛心情的變遷,他一生最熱烈的戀愛都不能久住,他對每一個戀人都是負心,這種負心的懺悔自訴是他許多最大作品的動機與內容。劇本《瞿支》中,魏斯林根背棄瑪利亞;劇本《浮士德》中,浮士德遺棄垂死的瑪甘淚於獄中,是歌德最明顯最沉痛的自訴。但他的生活情緒不停留的前進使他不能不負心,使他不能安於一範圍,狹於一境界而不向前開闢生活的新領域。所以歌德無往而不負心,他棄掉法律投入文學,棄掉文學投入政治,又逃脫政治走入藝術科學,他若不負心,他不能嘗遍全人生的各境地,完成一個最人性的人格。他說:

你想走向無盡么? 你要在有限裡面往各方面走!

然而這個負心現象,這個生活矛盾,終是他生活里內在的悲劇與問題,使他不能不努力求解決的。這矛盾的調解,心靈負咎的解脫,是歌德一生生活之意義與努力。

再總結一句,歌德的人生問題,就是如何從生活的無盡流動中獲得諧和的形式,但又不要讓僵固的形式阻礙生命前進的發展。這個一切生命現象中內在的矛盾,在歌德的生活里表現得最為深刻。他的一切大作品也就是這個經歷的供狀。我們現在再從歌德的文藝創作中去尋歌德的人生啟示與這問題最後的解答。

二、歌德文藝作品中所表現的人生與人生問題

我們說過,歌德啟示給我們的人生是擴張與收縮,流動與形式,變化與定律;是情感的奔放與秩序的嚴整,是縱身大化中與宇宙同流,但也是反抗一切的阻礙壓迫以自成一個獨立的人格形式。他能忘懷自己,傾心於自然,於事業,於戀愛;但他又能主張自己,貫徹自己,逃開一切的包圍。歌德心中這兩個方面表現於他生平一切的作品中。

他的劇本《瞿支》、《塔索》,他的小說《少年維特之煩惱》,是表現生命的奔放與傾注,破壞一切傳統的秩序與形式。他的《伊菲格尼》與敘事詩《赫爾曼與多羅蒂》等,則內容外形都表現最高的諧和節制,以圓融高朗的優美的形式調解心靈的糾紛衝突。在抒情詩中他的《卜羅米陀斯》是主張人類由他自己的力量創造他的生活的領域,不需要神的援助,否認神的支配,是近代人生思想中最偉人的一首革命詩。但他在《人類之界限》、《神性》等詩中、則又承認宇宙間含有創造一切的定律與形式,人生當在永恆的定律與前進的形式中完成他自己;但人生不息的前進追求,所獲得的形式終不能滿足,生活的苦悶由此而生。這個與歌德生活中心相終始的問題則表現於他畢生的大作《浮士德》中。《浮士德》是歌德全部生活意義的反映,歌德生命中最深的問題於此表現,也於此解決。我們特別提出研究之。

浮士德是歌德人生情緒最純粹的代表。《浮士德》戲劇最初本,所謂「原始浮士德"的基本意念是什麼?在他下面的兩句詩:

我有敢於入世的膽量, 下界的苦樂我要一概擔當。

浮士德人格的中心是無盡的生活欲與無盡的知識欲。他欲呼召生命的本體,所以先用符咒呼召宇宙與行為的神。神出現後,被神呵斥其狂妄,他認識了個體生命在宇宙大生命面前的渺小。於是乃欲投身生命的海洋中體驗人生的一切。他肯定這生命的本身,不管他是苦是樂,超越一切利害的計較是有生活的價值的,是應當在他的中間努力尋得意義的。這是歌德的悲壯的人生觀,也是他《浮士德》詩中的中心思想。

浮士德因知識追求的無結果,投身於現實生活,而生活的頂點,表現於戀愛,但這戀愛生活成了悲劇。生活的前進不停,使戀愛離棄了浮士德,而浮士德離棄了瑪甘淚,生活成了罪惡與苦痛。《浮士德》的劇本從原始本經過1790年的殘篇以至第一部完成,他的內容是肯定人生為最髙的價值,最高的慾望,但同時也是最大的問題。初期的《浮士德》劇本之結局,窺歌德之意是傾向純悲劇的。人生是將由他內在的矛盾,即慾望的無盡與能力的有限,自趨於毀滅,浮士德也將由生活的罪過趨於滅亡,生活並不是理想而是詛咒。但歌德自己生活的發展使問題大變,他在義大利獲得了生命的新途徑,而劇本中的浮士德也將得救。在 1797 年的《浮士德》中的天上序曲里,魔鬼梅菲斯特詛咒人生真如歌德自己原始的意思,但現在則上帝反對梅菲斯特的話,他指出那生活中問題最多最嚴重的浮士德將終於得救。這個歌德人生思想的大變化最值得注意,是我們了解浮士德與歌德自己的生活最重要的鑰匙。

我們知道「原始浮士德」的生活悲劇,他的苦痛,他的罪過,就是他自己心的恆變,使他對一切不能滿足,對一切都負心。人生是個不能息肩的重負,是個不能駐足的前奔。這個可詛咒的人生在歌德生活的進展中忽然得找價值的重新估定。人生最可詛咒的永恆流變一躍而為人生最高貴的意義與價值。人生之得以解救,浮士德之得以升天,正賴這永恆的努力與追求。浮士德將死前說出他生活的意義是永遠的前進:

在前進中他獲得苦痛與幸福, 他這沒有一瞬間能滿足的。 而擁著他升天的天使們也唱道: 惟有不斷的努力者 我捫可以解脫之!

原本是人生的詛咒,那不停息的追求,現在卻變成了人生最高貴的印記。人生的矛盾苦痛罪過在其中,人生之得救也由於此。

我們看浮士德和魔鬼梅菲斯特訂契約的時候,他是何等驕傲於他的苦悶與他的不滿足。他說他願毀滅自己,假使人生能使他有一瞬間的滿足而願意暫停留戀。梅菲斯特起初拿淺薄的人世享樂來誘惑他,徒然使他冷笑。

以前他願意毀滅,因為人生無價值;現在他寧願毀滅,假使人生能有價值。這是很大的一個差別,前者是消極的悲觀,後者是積極的悲壯主義。前者是在心理方面認識,一切美境之必然消逝;後者是在倫理方面肯定,這不停息的追求是人生之意義與價值。將心理的必然變遷改造成意義豐富的人生進化,將每一段的變化經歷包含於後一段的演進里,生活愈益豐富深厚,愈益廣大高超,像歌德從科學藝術政治文學以及各種人生經歷以完成他最後博大的人格。歌德的象徵浮士德也是如此,他經過知識追求的幻滅走進戀愛的罪過,又從真美的憧憬走回實際的事業。每一次的經歷並不是消磨於無形,乃是人格演進完成必要的階石:

你想走向無盡么? 你要在有限裡面往各方面走!

有限里就含著無盡,每一段生活里潛狀著生命的整個與永久。每一剎那都須消逝,每一剎那即是無盡,即是永久。我們懂了這個意思,我們任何一種生活都可以過,因為我們可以由自己給與它深沉永久的意義。《浮士德》全書最後的智慧即是:

一切生滅者 皆是一象徵。

在這些如夢如幻流變無常的象徵背後潛伏著生命與宇宙永久深沉的意義。

現在我們更可以了解人生中的形式問題。形式是生活在流動進展中每一階段的綜合組織,他包含過去的一切,成一音樂的和諧。生活愈豐富,形式也愈重要。形式不但不阻礙生活,限制生活,乃是組織生活,集合生活的力量。老年時歌德因他生活內容過分的豐富,所以格外要求形式,定律,剋制,寧靜,以免生活的分崩而求諧和的保持。這諧和的人格是中年以後的歌德所兢兢努力惟恐或失的。他的詩句:

人類孩兒最高的幸福 就是他的人格!

流動的生活演進而為人格,還有一層意義,就是人生的清明與自覺的進展。人在世界經歷中認識了世界,也認識了自己,世界與人生漸趨於最高的和諧;世界給予人生以豐富的內容,人生給予世界以深沉的意義。這不是人生問題可能的最高的解決么?這不是文藝復興以來,人類失了上帝,失了宇宙,從自己的生活的努力所能尋到的人生意義么?

浮士德最初欲在書本中求智慧,終於在人生的航行中獲得清明。他人生問題的解決我們可以說:

人當完成人格的形式而不失去生命的流動!生命是無盡的,形式也是無盡的,我們當從更豐富的生命去實現更高一層的生活形式。

這樣的生活不是人生所能達到的最高的境地么?我們還能說人生無意義無目的么?歌德說:

人生,無論怎樣,他是好的!

《浮士德》插圖,彼得?馮?柯內留斯繪

歌德的人生啟示固然以《浮士德》為中心,但他的其他創作都是這種生活之無限肯定的表現。尤其是他的抒情詩,完全證實了我們前面所說的歌德生活的特點:

他一切詩歌的源泉,就是他那鮮艷活潑,如火如荼的生命本體。而他詩歌的效用與目的卻是他那流動追求的生命中所產生的矛盾苦痛之解脫。他的詩,一方面是他生命的表白,自然的流露,靈魂的呼喊,苦悶的象徵。他像鳥兒在叫,泉水在流。 他說:「不是我做詩,是詩在我心中歌唱。」所以他詩句的節律里跳動著他自己的脈搏,活躍如波瀾。他在生活憧憬中陷入苦悶糾纏,不能自拔時,他要求上帝給他一支歌,唱出他心靈的沉痛,在歌唱時他心裡的衝突的情調,矛盾的意欲,都醇化而升入節奏,形式,組合成音樂的諧和。混亂渾沌的太空化為秩序井然的宇宙,迷途苦惱的人生獲得清明的自覺。因為詩能將他紛擾的生活與刺激他生活的世界,描繪成一幅境界清朗,意義深沉的圖畫(《浮士德》就是這樣一輻入生圖畫)。 這圖畫糾正了他生活的錯誤,解脫了他心靈的迷茫,他重新得到寧靜與清明。但若沒有熱烈的人生,何取乎這髙明的形式。所以我們還是從動的方面去了解他詩的特色。

歌德以外的詩人的寫詩,大概是這樣:一個景物,一個境界,一種人事的經歷,觸動了詩人的心。詩人用文字,音調,節奏,形式,寫出這景物在心情里所引起的瀾漪。他們很能描繪出歷歷如畫的境界,也能表現極其強烈動人的情感。但他們一面寫景,一面敘情,往往情景成了對待。且依人類心理的傾向,喜歡寫景如畫,這就是將意境景物描摹得線清條楚,輪廓宛然,恍如目睹的對象。

人類之訴說內心,也喜歡縷縷細述,說出心情的動機原委。雖莎士比亞、但丁的抒情詩,儘管他們描繪的能力與情感的白熱,有時超過歌德,但他們仍未能完全脫離這種態度。

歌德在人類抒情詩上的特點,就是根本打破心與境的對待,取消歌詠者與被歌詠者中間的隔離。他不去描繪一個景,而景物歷落飄搖,浮沉隱顯在他的詞句中間。他不願直說他的情意;而他的情意纏綿,婉轉流露於音韻節奏的起落裡面。他激昂時,文字境界節律音調無不激越興起;他低徊留戀時,他的歌辭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令人一往情深,不能自已,忘懷於詩人與讀者之分。

王國維先生說詩有隔與不隔的差別,歌德的抒情詩真可謂最為不隔的。他的詩中的情緒與景物完全融合無間,他的情與景又同詞句音節完全融合無間,所以他的詩也可以同我們讀者的心情完全融合無間,極盡渾然不隔的能事。然而這個心靈與世界渾然合一的情緒是流動的,飄渺的,絢縵的,音樂的;因世界是動,人心也是動,詩是這動與動接觸會合時的交響曲。所以歌德詩人的任務首先是努力改造社會傳統的,用舊了的文字詞句,以求能表現出這新的動的人生與世界。

原來我們人類的名詞概念文字,是我們把捉這流動世界萬事萬象的心之構造物;但流動不居者難以捉摸,我們人類的思想語言天然的傾向於靜止的形態與輪廓的描繪,歷時愈久,文字愈抽象,並這描繪輪廓的能力也將失去,遑論做心與景合一的直接表現。

歌德是文藝復興以來近代的流動追求的人生最偉大的代表(所謂浮士德精神)。他的生命,他的世界是激越的動,所以他格外感到傳統文字不足以寫這純動的世界。於是他這位世界最偉大的語言創造的天才,在德國文字中創造了不可計數的新字眼,新句法,以寫出他這新的動的人生情緒。(歌德他不僅是德國文學上最大詩人,而且是馬丁?路德以後創新德國文字最重大的人物。現代繼起努力創新與美化德國文字的大詩人是斯特凡?格奧爾格[Stefan George,1868-1933. 德國詩人,受法國象徵主義詩歌的影響,主張「為藝術而藝術」。「曾創辦《藝術篇頁》雜誌,發表他的藝術理論和創作。詩集主要有《靈魂之年》、《第七環》、《新國》等」]。他變化無數的名詞為動詞,又化此動詞為形容詞,以形容這流動不居的世界。例如「塔堆的巨人」(形容大樹),「塔層的遠」,「影陰著的灣」,「成熟中的果」等等,不勝枚舉,且不能譯。

他又熔情入景,化景為情,融合不同的感官鑄成新字以寫難狀之景,難摹之情。因為他是以一整個的心靈體驗這整個的世界,(新字如「領袖的步」「雲路」「星眼」「夢的幸福」「花夢」等等也是不能有確切的中譯,雖然詩意發達極高的中囯文詞頗富於這類字眼),所以他的每一首小詩都蕩漾在一種浩瀚流動的氣氛中,像宋元畫中的山水。不過西方的心靈更傾向於活動而巳。我們舉他一首《湖上》詩為例。歌德的詩是不能譯的,但又不能不勉強譯出,力求忠於原詩,供未能讀原文者參考。

湖上 [1775年瑞士湖上作,時方逃出麗莉(Lili)姑娘的情網。(按:姑娘原名 Elise von Schlussmann,嫁TüV Kheim 氏)] 並且新鮮的糧食,新鮮的血 我吸取自自由的世界: 自然何等溫柔,何等的好, 將我擁在懷抱。 波瀾搖蕩著小船 在擊槳聲中上前, 山峰,高插雲霄, 迎著我們的水道。 眼睛,我的眼睛,你為何沉下了? 金黃色的夢,你又來了? 去罷,你這夢,雖然是黃金, 此地也有生命與愛情。 在波上輝映著 千萬飄浮的星, 柔軟的霧吸飲著 四圍塔層的遠。 曉風翼覆了 影陰著的灣, 漸中影映著 成熟中的果。

開頭一句「並且新鮮的糧食,新鮮的血,我吸取自自由的世界。……」就突然地拖著我們走進一個碧草綠煙柔波如語的瑞士湖上。開義一字用「並且」(德文Und即英文And)將我們讀者一下子就放在一個整個的自然與人生的全景中間。「自然何等溫柔,何等的好,將我擁在懷抱」。寫大自然生命的柔靜而自由,反觀人在社會生活中受種種人事的縛束與苦悶,歌德自己在麗莉小姐家庭中禮儀的拘束與戀愛的包圍,但「自然」是人類原來的故鄉,我們離開了自然,關閉在城市文明中煩悶的人生,常常懷著「鄉愁」想逃回自然慈母的懷抱,恢復心靈的自由。「波瀾搖蕩著小船,在擊槳聲中上前……」兩句進一步寫我們的狀況。動蕩的湖光中動蕩的波瀾,搖動著我們的小船,使我們身內身外的一切都成動象,而擊槳的聲音給與這流動以諧和的節奏。「上前」遙指那「山峰,高插雲霄,迎著我們的水道……」自然景物的柔媚,勾引心頭溫馨旖旎的回憶。眼睛低低沉下,金黃色的情夢又浮在眼帘。但過去的情景,轉眼成空,不堪回首,且享受新獲著的自由罷!自然的麗景展布在我們的面前:「在波上輝映著千萬飄浮的星……」短短的幾句寫盡了歸舟近岸時的煙樹風光。

全篇蕩漾著波瀾的閃耀,煙景的飄渺,心情的旖旎,自然與人生諧和的節奏。但歌德的生活仍是以動為主體,個體生命的動熱烈地要求著與自然造物主的動相接觸,相融合。這種向上追求的激動及與宇宙創造力相擁抱的情緒表現在《格麗曼》 (Ganymed)一詩中(慧田哲學註:希臘神話中,格麗曼為一絕美的少年王子。天父愛惜之,遣神鷹攫去天空,送至阿林比亞神人之居)。

格麗曼 你在曉光燦爛中, 怎麼這樣向我閃爍, 親愛的春天! 你永恆的溫暖中, 神聖的情緒, 以一千倍的熱愛 壓向我的心, 你這無盡的美! 我想用我的臂, 擁抱著你! 啊,我睡在你的胸脯, 我焦渴欲燃, 你的花,你的草, 壓在我的心前。 親愛的曉風, 吹涼我胸中的熱, 夜鶯從霧谷里, 向我呼喚! 我來了,我來了, 到那裡?到那裡? 向上,向上去, 雲彩飄流下來, 飄流下來, 俯向我熱烈相思的愛! 向我,向我, 我在你的懷中上升! 擁抱著被捆抱著! 升上你的胸脯! 愛護一切的天父!

這首詩充分表現了歌德熱情主義唯動主義的泛神思想。但因動感的激越,放棄了諧和的形式而流露為生命表現的自由詩句,為近代自由詩句的先驅。然而這狂熱活動的人生,雖然燦爛,雖然壯闊,但激動久了,則和平寧猙的要求油然而生。這個在生活中倥傯不停的「遊行者」也曾急迫地渴求著休息與和平。

遊行者之夜歌(二首) 一 你這從天上來的 寧息一切頌惱與苦痛的; 給與這雙倍的受難者 以雙倍的新鮮的, 啊,我已倦於人事之倥傯! 一切的苦樂皆何為? 甜蜜的和平! 來,啊,來到我的胸里! 二 一切山峰上 是寂靜, 一切樹杪中 感不到 些微的風; 森林中眾鳥無音。 等著罷,你不久 也將得著安寧。

歌德是個詩人,他的詩是給與他自己心靈的煩擾以和平以寧靜的。但他這位近代人生與宇宙動象的代表,雖在極端的靜中仍潛示著何等的鳶飛魚躍!大自然的山川在虼然峙立里周流著不舍晝夜的消息。

海上的寂靜 深沉的寂靜停在水上。 大海微波不興。 船夫瞅著眼, 愁視著四面的平鏡。 空氣里沒有微風! 可怕的死的寂靜! 在無邊寥廓里, 不搖一個波影。

這是歌德所寫意境最靜寂的一首詩。但在這天空海闊晴波無際的境界里絕不真是死,不是真寂滅。他是大自然創造生命里「一剎那傾靜的假象」。一切寧宙萬象里有秩序,有軌道,所以也啟示著我們靜的假象。

歌德生平最好的詩,都含蘊著這大宇宙潛在的音樂。宇宙的氣息,宇宙的神韻,往往包含在他一首小小的詩里。但他也有幾首人生的悲歌,如《威廉傳》中《弦琴師》與《迷娘》(Mignon)的歌曲,也深深啟示著人生的沉痛,永久相思的哀感:

弦琴師(歌曲) 誰居寂寞中? 嗟彼將孤獨。 生人皆歡笑, 留彼獨自苦。 嗟乎,請君讓我獨自苦! 我果能孤獨, 我將非無侶。 情人偷來聽, 所歡是否孤無侶? 日夜偷來尋我者, 只是我之憂, 只是我之苦。 一旦我在墳墓中, 彼始讓我真無侶! 迷娘(歌曲) 誰人識相思? 乃解儂心苦, 寂寞而無歡, 望彼天一方, 愛我知我人。 嗚呼在遠方, 我頭昏欲眩, 五臟焦欲燃, 誰解相思苦, 乃識儂心煎。

歌德的詩歌真如長虹在天,表現了人生沉痛而美麗的永久生命,他們也要求著永久的生存:

你知道,詩人的詞句 飄搖在天堂的門前, 輕輕的叩著 請求永久的生存。

而歌德自己一生的猛勇精進,周曆人生的全景,實現人生最高的形式、也自知他「生活的遺迹不致消磨於無形」。而他永恆前進的靈魂將走進天堂最高的境域,他想像他死後將對天門的守者說:

請你不必多言, 儘管讓我進去! 因為我做了一個人, 這就說曾是一個戰士!

推薦閱讀:

TAG:歌德 | 浮士德(書籍) | 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