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體驗師手記第二集 | 卓爾山下的白狼

文/圖 另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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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體驗師手記第二集 https://www.zhihu.com/video/1042815468507303936

「狗,是世界上第一個和人類結下友誼的物種。

關於狗的起源,科學界較為認可的說法之一是,所有狗的祖先都是蒼狼。

不是蒼狼種群,而是一兩隻走失了的蒼狼,和人產生了聯繫。如今所有的狗,都是那幾隻蒼狼的後代。

那大約至少是15000年以前。

在人類有互聯網,文學,數學,工業革命,農耕文明,銅和鐵以前,世界還在冰河世紀。

原始人和狗一起在草原上狩獵,戰鬥,互相警報,幫助彼此在惡劣環境里生存、繁衍。

後來,他成了地球的主宰。它幫他拉雪橇,守禽,看家。它們中的許多,還完全徹底了戰鬥能力,變成了純粹的寵物。

蒼狼改變了它們的身形和脾氣。它們萎縮了爪牙和頭顱,它們折起了耳朵。它們一天比一天性情溫順,它們使人感到恐懼的部分越來越少,它們漸漸看得懂人類的表情,理解人類的感情。

它們變成了狗。」

————《紐約時報》「狗的起源」

……Tens of thousands of yearsago, before the internet, before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before literatureand mathematics, bronze and iron, before the advent of agriculture, earlyhumans formed an unlikely partnership with another animal—the grey wolf. Thefates of our two species became braided together. The wolves changed in bodyand temperament. Their skulls, teeth, and paws shrank. Their ears flopped. Theygained a docile disposition, becoming both less frightening and less fearful.They learned to read the complex expressions that ripple across human faces.They turned into dogs.

——「A New Origin Story for Dogs」New York Times

01.

太冷。

我清晨六點就凍醒了,到處都濕濕的,五月的卓爾山霧氣很重。

我走進院落,一抬頭,一半的天空都是雪山。祁連山脈的山之巔,延綿、巍峨、雪白。煙霧繚繞。

我住在山腳一戶修砌得很急很粗的農家小院。

主人家的小姑娘,9歲的卓瑪站在院子門口,手裡抓著羊腿。

是我們昨夜吃到肚皮撐破還要吃的手抓羊肉。

她頭髮亂糟糟,臉上有高原紅,皮膚又細膩又黝黑。是兒童的細膩和大西北粗獷的黝黑。

我打招呼:「勤勞小卓瑪,起這麼早!」

她說:「我在等阿白回家,她出去好一陣了,今天該回來。」

她湊近我,神神秘秘:「你不要對別人說哦,我們家阿白是一隻狼。」

卓瑪阿媽路過,一伸手把卓瑪耳朵擰了幾轉,吼她。

「瞎胡扯,阿白是狗,是狗!小娃子不曉得狼多壞,凈瞎說!別聽她的!」

阿媽吼走卓瑪,扭頭沖我笑出一臉高原農婦的褶,解釋。

阿媽一手端一盆昨晚啃完扔在桌上的羊骨頭,一手拎一隻桶。她要去喂狗、擠牛奶。

我連忙跟上湊熱鬧。

農家小院出門是馬路,馬路對面是卓爾山。

山腳下的一大片耕地,是農民們世世代代賴以生存的東西。

如今耕地越來越少。

一塊泥濘空地上,一頭奶牛在愜意甩尾巴,不遠處有個粗糙的露天狗窩。磚頭水泥砌的,大鐵鏈拴著一隻長腿斑點狗,好大一隻。

斑點狗遠遠聞見阿媽靠近,連忙站起來嗷嗷搖尾巴。

我禮節性誇讚:「這是你們家的狗?好好看啊!」

「你沒見著我們家阿白。阿白是真好看,這阿斑比不了。」

我看見阿媽一面給阿斑倒羊骨頭,一面努力用有限的辭彙,描述一副絕美的畫面。

「我們家阿白好看呦,好看得很!我沒上過學,說都說不到,你自己看到就知道咯……」

我根據阿媽的眉飛色舞手腳並用,試著想像。

阿白渾身雪白,好大一隻,矯健,敏捷。

祁連山清晨的露氣把它一洗,它能白進濃霧裡。再從白霧裡走出來,像從仙境里走出來一樣。

我心痒痒,直問阿白到底什麼時候回來,我能趕上看一眼嗎?

阿媽喂完阿斑,直起身子,整個人看起來一下子變得很難過。

「阿斑佔了阿白的窩兒,阿白回不來了。」

阿斑很通人性,聞見阿媽難過,骨頭也不啃了,抬起頭拚命搖尾巴逗她開心。雖然一歪頭,兩眼不解,一臉懵逼。

我也一臉懵逼。

我說:「啊?倆狗放一個窩裡養不就好了?好多人家都一起養兩隻狗啊。還是我哪裡沒聽懂?」

02.

四五年前,卓爾山一覺醒來,成了國家指定風景區,一傢伙好幾個A級。別稱「小瑞士」。

村民們種地種得好好的,突然來了許多遊客,各個都管村民腳下的土地叫小瑞士,要來放飛靈魂。

卓瑪家農家小院外的田地,我背後是山頂終年積雪的祁連山脈

村民們不知道瑞士是啥,但這不耽誤他們放下鋤頭,一頓磚頭水泥,三下五除二蓋起一幢小樓,把自家改裝成旅社,再騰一間房當餐廳,門外掛個大牌子——小瑞士中心地段的農家小院,全年營業。

自此,地也不用好好種了,牧也不用好好放了,旺季一到,小樓全部客滿,坐在家裡數錢。

阿白就是他們蓋小樓的時候來的。

村民那陣子正操心狼。

從前農民和牧民散住在田地和草山,狼偷羊,人打狼,千百年循環往複,相互憎恨,互相依存。

如今旅遊業一爆發,全村群居一條街,比賽蓋樓接遊客,連藏族人都在賣羊,縮減羊群,鼓搗「原生態藏族人家抱小羊」旅遊項目。

大家斷了狼群的食物鏈,狼會上哪去呢?千萬別躲在哪等不聽勸亂跑的遊客。

阿白就是這時候來的。

冬天。

那天清早,小卓瑪照舊不好好吃飯。手裡拿著羊腿,邊啃邊亂跑。

家人叫卓瑪,沒迴音,轉頭看見門外出現一匹狼,通體雪白,盯著兩米遠不到的小卓瑪,目光一緊,又一緊。

全家人的血液都靜止了,卓瑪的阿婆要暈倒在阿公懷裡。

一匹狼咬斷小卓瑪的脖子,只需要一瞬間。

阿爸抓起鋤頭,朝狼衝去。

命拼沒了也要救女兒。

阿爸還沒跑到地方,全家人又驚呆了。

只見,小卓瑪把羊腿從嘴裡拿出來,伸手遞給狼。

不慌不忙,毫無戒備。

她問:「你餓了嗎?你要吃嗎?」

她以前沒見過狼。

居然還朝狼走了一步。

居然把狼嚇退了一步。

卓瑪抖抖手裡的羊腿,你快來呀。

狼遲疑了一下。

走過去。

阿爸的鋤頭已經揮起來了,沒有落下去。

狼沒有咬卓瑪,它湊上長長的嘴巴,溫柔地啃起卓瑪手裡的骨頭。

半晌,還搖了幾下尾巴。

阿爸懸停的心臟落下來。

原來是狗。

03.

阿白常來找卓瑪,每次都是早上。

卓瑪第一次體驗到餵養的責任,床也不敢賴了,一大早拿著羊骨頭站在院子門口。一根自己啃,一根留給阿白。

要等到阿白來,阿白吃完了,搖搖尾巴表示開心,她才背上書包,趕去村外的鎮里上學。

阿白有幾天來晚了,有幾天乾脆沒來,再出現的時候,身上有血傷。

卓瑪學塗藥,學包紮,給阿白治傷。家人不準阿白進卧室,卓瑪就在大家都睡去之後,乘著月光跑到院子里陪阿白。

環繞著村子的祁連山脈終年積雪,卓爾山下晚上冷,卓瑪怕阿白凍著,抱著被子去和阿白一起蓋。

結果凍著的是自己,凍著凍著還是睡著了。阿爸阿媽早上醒來,看見卓瑪抱著阿白脖子,阿白的尾巴蓋在卓瑪的小身體上,它的長毛是她是暖和的被子。

兩個動物是暖和和的一團。

卓瑪要保護阿白不受傷。

把它養在院子里,分羊骨頭給它吃。不讓它跑到山林里去遭受危險。

家人都喜歡這麼通人性的阿白。同意收養卓瑪帶來的新成員。

卓瑪每天放學回家給阿白搭窩,搭了個舒適的草窩,再精心挑選一根狗繩,把阿白拴在院子里。

第二天清早,狗繩被咬斷了,阿白不見了。

「你是住慣了大自然,覺得院子里人多太吵嗎?」卓瑪問阿白。

她在院子對面的蒼茫山腳下,挑了一小塊廢棄的耕地,在阿爸的幫助下,搬來磚頭,給阿白砌了個能遮風避雨,又能隨時出去的半封閉式小屋。

用一根長長的鐵鏈拴住阿白的脖子。

這樣,它能跑好遠,也能回家。

累壞了的卓瑪滿足地睡著了。

第二天起床,鐵鏈被掙脫了,阿白不見了。

還彷彿是生氣了一般,出走了一個星期都沒有回來。

回來之後,見了羊腿搖尾巴,見了卓瑪搖尾巴,見了鐵鏈,嗖一聲就消失在了濃霧裡。

——這麼野性,難不成真是狼?

家人擔憂地討論。

「我喜歡狼!」

卓瑪大聲爭辯。

卓瑪喜歡阿白。

阿白也喜歡卓瑪。卓瑪確信這個。

卓瑪有弟弟妹妹,阿媽在田地里幹活,把弟弟妹妹放在邊上,兩小兒童不知怎麼走丟了,找到的時候,已經被貨車扎碎了腦花。

全家人哭了幾天幾夜,卓瑪沒有記憶。

卓瑪記得別的小孩都在田地里瘋跑完,結伴上學,而自己被全家人輪流盯著,只能在院子里玩,只能由阿爸或阿公接送上學。

卓瑪記得阿白,阿白是卓瑪的第一個朋友。

卓瑪為了給阿白蓋房子,膝蓋和手都磕破了,阿白連靠近都不肯。

卓瑪生阿白的氣,氣出眼淚。

卓瑪噙著眼淚,努力學會尊重。

04.

小樓蓋起來,卓瑪家的農家小院開張了。

家裡原本,什麼營生手段都要試上一試,種田地,養奶牛,還有一小撮羊群放牧。也沒見脫貧。

而農家小院是新世界的大門。

兩桌遊客住滿小樓的20間房,一夜能抵全家在田地里辛苦勞作小半年,光是早晚餐的一杯牛奶,傻遊客們就願意付5塊錢。做夢都沒發生過這等好事。

奶牛不用養多了,一頭管兩桌遊客足夠。

門都不用出了,還放什麼牧,羊全部賣光。

卓瑪哭了。

卓瑪不依。

卓瑪在家裡大喊大叫,「還我小羊羔!還我小羊羔!你們把我的小羊羔還給我!」

小羊羔們都是卓瑪從小抱大的。

卓瑪哭完了第二天起床,院子里多了幾隻活蹦亂跳的小羊羔。

阿白雄赳赳氣昂昂站在旁邊。

它搖著尾巴沖卓瑪嗷,彷彿在說。

「小公主,不用謝~」

卓瑪沒有謝,卓瑪急了。

牧民為了區分跑在一起的羊都是誰家的,會在羊身上塗不同顏色的油漆。

從羊羔身上油漆顏色看,這幾隻是村頭小黑子家的。

自己家的阿白偷了小黑子家的羊羔,小黑子家是要蒙受損失的。

這還不是最壞。

村裡很快傳開了,小黑子家羊圈昨夜受了狼襲,損失慘重。

牧民恨狼,恨的不是狼隔一陣吃他們幾隻羊,恨的是狼偷羊時的習性和風格。

狼群會跳進羊圈,瘋狂地亂咬一通,咬死一大片羊,然後叼走一隻。

如果是狼襲擊了小黑子家的羊圈,那可不是丟了幾隻小羊羔那麼簡單。

卓瑪全家都很難受。

如果不去找小黑子認罪,自己家的阿白害他們蒙受那麼大損失,對小黑子全家太不公平。

如果認罪,等於告訴全村人阿白不是狗,是一匹狼。村裡人世代恨狼,還容得下阿白嗎?

「那也不能讓人家小黑子家白倒霉!我們家阿白犯的錯,就得我們家來擔!」

阿爸一拍炕,給家庭會議做了判決。

阿爸領著卓瑪,卓瑪領著阿白,抱著阿白叼回來的小羊羔,上村頭小黑家認罪自首。

卓瑪還了小羊羔,打好欠條,說好按市場價,把死掉的小羊羔折現給小黑子家。

這筆賬記在卓瑪頭上,她放學回家看農家小院的小賣部,賺錢還債。

事情過去一整年之後,我來到農家小院借宿。小卓瑪還在看小賣部還債。

夜裡我發現自己忘帶洗澡毛巾了,去院子另一角的小賣部買,20塊一條。

「好貴。」我說。

守夜的卓瑪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我們坐在一起,烤著暖烘烘的炕,看窗外月色。她給我講這個故事。

我又買了牛肉乾和棒棒糖。

我說,另維姐姐支持你攢錢還小羊。

後半夜,卓瑪敲開我的房門。

「姐姐,我說謊了,毛巾不值20塊,還你10塊。」

她伸手遞來10塊錢。

我說,「你拿著吧,明天早上我喝兩杯鮮牛奶。」

她點點頭。

過一會兒又來敲門。

「姐姐,你還是拿回你的10塊吧,明天你喝鮮牛奶的時候再給我。」

05.

卓瑪攢錢賠羊的日子開始之後,阿白在村裡的日子也和以前不一樣了。

他們討論、打量、研究阿白是狼還是狗。如果是狼,萬萬不可放這麼個危險東西在村子裡。

卓瑪家早就統一了口徑:阿白是狗,是不知道為什麼保留了一點狼習性的野狗,絕對不是狼。他們養阿白的最清楚。

有人試圖喂阿白摻了老鼠藥的肉,被村頭小黑子看見了,大聲呵斥,「死的是我家的羊羔!我都沒想讓阿白死!」

告到卓瑪家,鬧得全村人都來評理。

好在阿白當真冰雪聰明,不吃不是卓瑪家人給的肉。

阿白健康,老鼠藥事件也不了了之。

旺季到了。

遊客們一大巴一大巴來到村子,把家家戶戶的小樓住得滿噹噹,一會兒要吃農家飯,一會兒要喝鮮牛奶。

這也是錢,那也是錢。村民全家出動,忙著滿地撿錢。

誰還有心思管阿白是狼是狗。

偏生這個時候,不知誰家的小遊客,一大早趁爹媽不注意,跑到了農家小院外的大馬路上。

撞見了回家路上的阿白。

阿白從卓爾山清晨的白霧裡出來,好大一隻,眼神凌厲且兇狠。那小孩看個頭大約只有5歲,「哇」的一聲哭出來,「媽媽媽媽!」,放聲咆哮。

媽媽聞聲追出來,阿白已經在卓瑪的一呼喚間,快步跳到了卓瑪身後。

遊客媽抱起她還在放聲大哭的5歲娃,氣得咬牙切齒,上前吼卓瑪:

「要死啊!遛狗不栓狗繩!你媽怎麼教你的?」

卓瑪把阿白護在身後:「我們農村的狗出門都不栓狗繩!」

「你這是旅遊景點好嗎?哪個農村像你們這麼掙錢的?掙著旅遊景點的錢,不拿旅遊景點的要求要求自己,哪有這麼好的事?你真當天皇老子是你爹?」

「……」卓瑪不服氣,但不知怎麼反駁。

「像你們這種網紅型旅遊景點,火得有多快,死得就有多快!你們還不曉得珍惜!」

到底是城裡來的人,說起道理一套一套,卓瑪家人沒讀過書,卓瑪也才讀到小學,馬上就被唬愣了。一座他們世世代代居住的山,一丁點變化沒發生,突然變成旅遊景點,帶領全村人一起財源滾滾。他們近些年的生活的確很夢幻。

村民們只知道是政府扶植,沒人說得清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都生怕這只是一場美夢,夢醒之後,還是過去的日子。

雖然過去的日子過起來也沒人覺得糟。但經歷完這一遭莫名的富貴,誰還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遊客幾句話一說,正戳村民們的痛點。

全都上前豎起耳朵聽。

「知道雪村嗎?知道青島大蝦嗎?政府幾百萬的旅遊廣告打出去,因為一家餐廳得罪了遊客,鬧到了社交媒體上,引起網民公憤。昔日一到旺季就擠不下人,瘋狂漲價的旅遊景點,瞬間門可羅雀,完全沒人去了——你們還敢養狼嚇唬遊客?我告訴你們,萬一誰家的狼咬到遊客,遊客隨便在網上晒晒傷口,雪村和青島大蝦,就是你們的明天!還開民宿?呵呵,全都回去種地吧!」

「阿白是狗,不是狼!」

卓瑪快被嚇哭了,噙著眼淚爭辯。

遊客:「小朋友,阿姨告訴你,阿姨讀過的書比你們全村加起來都多,你還想唬我呢?喏,阿姨教你啊,狗的尾巴是朝上的,狼的尾巴才朝下。你自己看看,你們家這個,是狼還是狗?」

卓瑪:「有些狗也垂尾巴,我見過……」

阿媽阿爸一個道歉,一個捂住卓瑪的嘴,把她拉進院子。

06.

吵架散了,遊客走了,阿白又成了村民的眾矢之的。

現在的生活像一場美夢,村民們,尤其是嘗過生活艱辛的中老年村民們,最怕夢醒。

他們的恐懼沒有出口,現在有了。

他們投票表決下老鼠藥毒死阿白,以絕後患。

卓瑪不答應。

卓瑪家不答應。

也有些其他人家不答應。

下毒派只能偷偷摸摸行動,阿白不吃他們的,他們也不敢明目張胆圍剿阿白。

就這樣僵持過了一整個冬天。

隆冬的最後一天夜裡,天快亮的時候,小黑子敲響卓瑪家的院子門。躲著卓瑪找她阿爸阿媽。

他叫他們去給阿白收屍。

阿白死在村口,中毒跡象明顯就算了,還渾身是傷,滿身的血。

阿爸氣急了,平日里他最溫和,此刻也怒嚎起來。

「你們毒死它就算了,還不讓它走舒服點,還打它!」

村民說,「你看這傷口,哪裡是人打出來的!分明是撕的,咬的!阿白肯定是亂跑跑到山裡跟野獸打架,打得差不多了,又吃錯了誰家的老鼠藥,才成這樣的!你別冤枉人!」

「你胡扯!」

阿爸跳起來抓住那人。

村民們立刻七手八腳把阿爸拉開。

七嘴八舌勸他。

真真假假,嘴巴哪裡說得清,阿白死都死了。

「誰幹的!誰毒死了我們家阿白!有種的站出來!」

黑夜裡長空下,只有阿爸憤怒的迴音,沒有回話。

沒有人自首。

沒有人舉報。

只有人勸阿爸。

「死都死了。」

「活著的人為一隻狗反目,大夥左鄰右舍,抬頭不見低頭見,以後的日子還怎麼過。」

阿爸阿媽埋了阿白,和村民們商量好,阿白的去向,誰都不能讓卓瑪知道。

卓瑪最愛阿白。阿白是卓瑪唯一的朋友。卓瑪肯定受不了。

就讓她每天早上拿著羊腿等阿白回家,她還小,等著等著長大了,長大了沒準兒就忘了。

大夥一致說好。

還決定一起送卓瑪一隻狗。

她玩喜歡了,就把阿白忘了。

阿斑就這樣來到卓瑪身邊。

阿斑就這樣佔了阿白的窩兒。

07.

又是一年春末,旺季來了。

農家小院的第二夜,我聽完阿白的故事,渾身不是滋味。

我想起我想像中的阿白威風颯爽的模樣,還沒見著就再也見不著了。我睡不著。

星光很好。貨真價實的天上星河轉,月沒教星替。

我決定找個村民,付他一筆領路費,叫幾個朋友,一起找個光污染少的地方,拍星軌散心。

五月的卓爾山,夜裡比冬天還冷。

我們冷到受不了,找了一戶山林阿伯家,進去歇息。

領路人講,這山裡有狼,他小時候夜裡上山,見過狼群爭地盤打架。

我又怕又興奮,我小時候看過好多狼的紀錄片,有一系列「美國國家地理」拍的,講美國黃石公園裡的一隻母狼王的一生的最喜歡。

我問,那我們能看見狼嗎?我們能在安全的地方觀察狼嗎?

阿伯擺擺手:「你今晚肯定見不著狼,狼分地盤,除非是做好的準備拼個你死我活的搶地盤,它們可不隨便進入別的狼群的領地——上一次搶地盤的情景我見著了,那可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奇特的狼戰!」

「群戰對群戰,還是Alpha打Alpha?」我追問。

狼群居,和原始的人類分部落一樣,有嚴格的等級和管理制度,使它們得以在狩獵時通力合作,共同制敵。每一群狼都有一個狼王,西方叫它們Alpha,阿爾法狼。

阿爾法狩獵打頭陣,阿爾法說食物怎麼分就怎麼分,阿爾法死亡之時,就是狼群解散之時。

擒賊先擒王,狼群戰鬥和人一樣,擒狼先擒阿爾法。

阿伯說,他那天夜裡,看見了有生以來最大的狼群。

狼通常十隻出頭為一群,那晚起碼有四五十隻,他鎖緊房門,正要打電話通知村子,山上的狼群有異樣,只見從村子的方向,緩緩走出一匹白狼。

個頭很大,遠遠站在了群狼的對立面。

他猜想得到狼群的處境。

冬天最難覓食,這兩年好多牧民都把放牧改成旅遊項目了,沒留下幾頭羊,狼自然更沒得吃。

它們從前都是十來只一群,互相打仗爭深山裡人煙稀少的領地,如今為了生存,也不得不改了本性,集結成一大群,朝人的方向行軍。

而對面走來的那隻白狼。阿伯就看不懂了。

那白狼形單影隻。

朝巨型狼群走去的時候,威風凜凜,無所畏懼。

它停在離他們不遠處,突然連嚎了幾聲,像是在與狼群交涉,對話。

狼群里,一隻黑狼站了出來,它與白狼來來去去嚎了幾聲。突然,所有狼都四肢一緊,做出攻擊姿勢,渾身毛髮都豎了起來。

又一突然,那白狼像是沒有遵循狼打仗的規矩,出其不意,猛撲上去,一口咬住黑狼的脖子,狠狠撕咬。

那真是沖著命去的攻擊。

也真是不要命的攻擊。那黑狼看來是阿爾法狼,狼群見狀,全都亂了陣腳,七手八腳全部撲上去撕咬白狼。場面一陣混亂,從小見狼識廣的阿伯都看呆了。

過了好長時間。

狼群散開,地上躺著一黑一白兩狼。

有毛髮在動。

還活著。

所有狼都屏息凝神。

只見白狼嘗試動了好多下爪子,鑽出黑狼身子,顫抖地站起來,將黑狼死去的身體踩在腳下。仰頭對月長嚎。

它到處是傷,脖子,腿,臉,致命不致命傷星羅棋布,潔白的毛髮已經全部染紅。在月光下,詭異,蒼涼,悲壯,又雄渾。

真不知道它是怎麼站起來的。

長嚎到盡頭,群狼無首的狼們開始逃竄,只一眼功夫,全都消失在了山林之間。

戰爭結束,白狼守住了領土。

也倒了下去。

阿伯想把白狼抱回來看看傷。

畢竟,這麼多狼,憑他和他的看門狗們,估計還沒等到村民的救援,他已經一命嗚呼了。是白狼憑一己之力救了自己。

但他擔心狼群沒散乾淨,自己出門就是給那些冬天裡的餓死鬼們送飯。在窗口觀察了三個小時,也沒敢出去。

再一看,白狼已經站起來了。

阿伯鬆一口氣,連忙用力想法子,怎麼才能讓白狼到自己這兒來。

可他法子還沒想到,那白狼已經轉向,消失在了月色里,山下村子的方向。

阿伯說,「那白狼傷那麼重,我捉摸著也傷不了村民,就沒管了,睡覺去了。」

我說,「這一帶離村子近,加上旅遊業發展成現在這樣,是不是早就沒有狼群了?那白狼要這塊領地做什麼?如果它不是一隻覺得自己有希望跟人類一搏,搶些救命肉吃的超大狼群首領,那只有一種可能,它守住這塊領地,為了保護人——阿伯您看呢?」

狼和人一樣,是群居動物,有深入基因的團隊配合狩獵的概念。

所以今天陪在人類身邊最多的,是狼演化的狗,而獅子、豹子、老虎一系列的獨行俠們,至今野生。無法被馴化成夥伴。

落單的狼一生都會不斷尋找、生下夥伴,創建自己的「pack」,族群。

白狼選擇了人。

阿伯一拍腦瓜,懊惱至極,「哎呀!是呀!我當時怎麼就沒轉過這道彎!應該打給我村裡的大哥,叫他看護這條救命狼啊!———也怪這事情太離奇了,我這笨腦瓜想不過來啊!」

08.

我都連起來了。

那白狼一定是阿白。

阿白用最後一口氣走回村子,它要回到卓瑪身邊。

它走到村口,實在堅持不住了。

太渴了,它需要一口水。

村民看見它,端給它一碗水。

它冰雪聰明,生性機警,從來不喝卓瑪家以外的人類給的水。

但此刻,它實在太渴了,它需要這一口水,支撐它破碎的身體回到卓瑪身邊。

於是,它深深看一眼它方才用這一身上拚命保護的村民,生平第一次,選擇了無條件信任另一個人類。

它低下頭,伸出舌頭。

被毒死在了離卓瑪幾十米遠的路上。

天快亮的時候。

09.

狗是人類的第一個朋友。

西方是這樣傳說的:15000年前的冰河世紀,我們的祖先,原始人都還在草原上狩獵。[關於原始人作為採集者的採集生活,《人類簡史》開篇有詳細描述。非常通俗好看]

在一次集體圍剿野豬行動中,部落里走失了一個少年。

落單的少年被狼群襲擊,他爬到樹上,用長矛拚命戳張開血盆大口、拚命跳咬他的狼群。

激戰過後,少年一覺醒來,看見狼群已散,剩下一隻被自己戳傷了四肢和肚子的狼,躺在地上等死。

少年跳下樹枝,舉起長矛。

照慣例,他應該一矛戳死該死的狼,飽餐一頓,繼續上路。茫茫草原,弱肉強食,物競天擇。

可是他看見狼的眼睛,放下了矛。

他蹲下來,把自己的草藥分給狼,撕了自己的衣服給它包紮。

他們都有傷,一起躲在山洞裡,等安全的時候一起捉魚,捉兔子。少年鑽木取火,把肉烤熟了,更美味了,分給狼吃。

傷好了,少年把狼送回狼群,而狼捨不得他。

少年繼續尋找回部落的路,遇到犀牛,犀牛把少年頂到冬天結了冰的海里,狼不知從哪出現了,砸碎冰面,和少年並肩戰犀牛。

狼和少年通力合作,又一次救了彼此的命。

原始人和動物一樣,過冬最難,少年回家的路途遙遠且苦,狼走不動了。

少年只剩一口氣,那一口氣也不肯放棄狼,他拼了命抱它回家。

少年原本應該一矛戳死的狼,變成了少年的夥伴,被他抱回部落。

狼身上有族人的血債,族人應該亂矛捅死狼,但這部落恰巧有開明的酋長。

酋長說,你是少年抱回來的家人,你是我們的家人。你是神賜給少年的家人,你是神賜給我們的家人。

部落獵食,分食給狼。

狼生小狼,都在部落里長大,長大的小狼和人合作,一起狩獵。

他們互相,保護彼此的生存。[這個傳說被美國一個導演拍成了電影,2018年8月剛剛上映,叫《Alpha》,上來展開的就是一副大草原上採集者的生活畫卷,配合《人類簡史》看,相得益彰]

一年一年過去,它們改變了身形和脾氣。它們萎縮了爪牙和頭顱,它們折起了耳朵。它們一天比一天性情溫順,它們使人感到恐懼的部分越來越少,它們漸漸看得懂人類的表情,理解人類的感情。

它們變成了狗。

15000年後,世界上到處是狗。萬家燈火,狗是其中好多人家的家人。

所有的狗,都是15000年前,那偶然落單了的狼的後代。

Life is full of randomness.

生活是偶然的合集。

狼變成狗,便是一連串偶然的合集。

少年應該戳死狼,少年沒有。狼應該咬死少年,狼沒有。狼應該回到狼群,狼沒有。部落應該殺死狼,部落沒有。

於是這世上有了狗。

於是15000年後的我們,生下來,就擁有一個「狗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的世界。

一切都是偶然。

像男人與女人相遇是偶然,分離是偶然,背井離鄉是偶然,安定一隅是偶然。人一生就是一系列偶然的合集,只消錯一位,我們每個人都不會在今天的位置,陪著今天的人。

只消錯一位,15000年前的偶然只消錯一位,今天的世界,都很可能完全沒有狗。

阿斑是一條狗。

大家讓卓瑪養阿斑,希望她忘記阿白。

卓瑪一出現,阿斑就衝上去,搖尾巴,做動作,賣各種萌,祈求卓瑪手裡的羊腿。

阿白從不做這些。

卓瑪被逗笑了。

我在農家小院的第三天清晨。

阿媽說,希望她忘記阿白。

我安慰阿媽:小孩長大了,自然就忘記了小時候的事。

我在心裡默默說,小卓瑪,忘記阿白吧,我替你記著。我把阿白的故事寫出來,讓萬千讀者替你記著。

我在農家小院的第三天清晨,又看到卓瑪等阿白。

我說,「小卓瑪,去喂阿斑吧,阿斑等你呢。」

她說,「這是阿白的,阿白每次回家,肚子都好餓,我不能讓阿白肚子餓。」

卓瑪還在等阿白。

狼變成狗是偶然。

15000年前落單的少年和落單的狼的一系列偶然,只消錯一位,今天的世界都可能沒有狗。

就像我們有些人原本應該相守,只錯了一位,一生都沒有再相遇。

在某一個冬天的清晨,亂跑的卓瑪應該被狼吃掉。

可是卓瑪面對狼,伸出手,選擇了分享。

狼朝卓瑪走去,按照天性它應該咬斷卓瑪的脖子。

它沒有,它選擇了低下頭,聽話溫柔地啃羊骨頭。邁出了狼變成狗的第一步。

狼有了人類的名字,阿白。和一群人類家人。

一系列偶然的齒輪開始旋轉。

冬去春來,又一個冬去春來。

卓瑪還在等那個齒輪已斷的偶然。

卓瑪還在等那個再也不會發生的偶然。

- 未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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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體驗師手記:

2018年5月,我的新書《每一天夢想練習》出版。因為拖稿兩個月,錯過了校園巡迴分享會,原本應該最忙碌的五月,居然變成了躺在家裡刷《經常請吃飯的漂亮姐姐》。

《漂亮姐姐》的劇情越來越不著調,加上北京的酒店那麼貴,我躺不住了。

不如接個旅行體驗師的活,出去賺錢兼省房租。

我想起前不久收到一家旅遊公司的微博私信,叫我去體驗他們的西北大環線,說的好像是五月。抓起電話,打給楊六六,問那家旅行社還能聯繫上嗎。

楊六六是旅行體驗師助手,北漂姑娘,三頭六臂,雷厲風行。

我的公眾號、小紅書排版,商務洽談,簽售會場控,有時甚至趕行程的行李打包加速器,全都是她。

我離開了她活不成。

我最大的心愿是把這隻哆啦A夢裝在口袋裡,上哪旅行體驗都帶著。可惜她唯一的短板是攝影。旅行師行程通常又恰巧只接受攝影師隨行。我為此日日軟磨硬泡,忽悠她學攝影。

可惜她是連加班,都有青梅竹馬的男友守在公司門外等她回家的姑娘,不想過出一趟差小一個月、還一年到頭都出差的旅行體驗生活。

她和男友約好了,北京是他們學本領和歷練的地方,只待八年,他們的目標是30歲一起去武漢買房定居。

楊六六隻學未來在武漢用得著的本領,想要什麼清晰明確,於是輕鬆抵禦我今天詩和遠方,明天金錢的誘惑。

楊六六迅速確定了我西北大環線的行程,簽收訂金,買好機票。

叮囑我明天起程,不要睡過,不要誤機。

這是我走過的西北大環線,九天X站。

第一站便是卓爾山。


PS:

-寫給俊兮,謝謝你給我跨種族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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