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說:腦洞速度70邁,請跟上它的反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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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裡躺了個屍體,兩個自稱是特工的人,說我也是特工,被毒販植入了假記憶,在記憶混亂中殺了地上躺著的那個特工。我洗掉假記憶,回到毒販中繼續卧底,可挨了一針之後,我才知道我是毒販的卧底。我回了家,又有人說我是演員。

我……到底是誰?

*全文共計17973字,閱讀約需21分鐘。

全面失憶

作者:燈芯絨

我下樓去買了包香煙,在昏暗的樓梯間里就迫不及待地點上一根,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手指居然有些顫抖。大概是昨晚沒睡好吧,對面樓里有一對夫妻半夜在吵架,聲音響得跟什麼似的。這種破爛地方,真不知道要如何忍受。我點了兩次才點上火,小心地避開不知道誰堆在樓梯口的一大疊垃圾袋,幾隻蒼蠅在上面嗡嗡轉著。

接近家門的時候,我感覺到了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沒有明顯跡象,但這種感覺就是越來越強烈,警覺的本能猛地睜開眼,腎臟在一瞬間被吊起來。去摸門把的時候,我的手指還在顫抖。門打開了,一個男人躺在我家地板上,背上插著一把刀。

衝到過道欄杆上是我的第一反應。我四處看了看,再向下張望,門房機器人仍然坐在那裡,一切都和平常一樣,甚至有些安靜過頭了。

我把門鎖好,一屁股坐到沙發上,額頭上冒出冷汗。那個男人頭髮半禿,穿著一件舊西裝,臉朝下趴在地板上,看樣子已經死得透透的。怎麼辦?我問自己,突然感到非常氣憤。有個人在我這裡殺了人!還把地板搞髒了!我明明和這件事一點關係沒有,還得替那個混蛋擦屁股。這些人就是這樣,一點都不在乎麻煩別人,多半還覺得理所應當呢。我想大喊大叫,但我只是靜靜地抽著煙。哼,我才不會做這種冤枉事呢,馬上打電話叫警察。當然要叫警察,我和這件事一點關係也沒有,讓他們趕緊把這具屍體抬走,愛誰要誰要。如果我態度強硬一點的話,聯盟政府說不定還會賠我清洗地板的錢呢。這種事我聽說多了,我知道該怎麼跟他們打交道,對,就這麼辦。

我胡亂地把煙頭按在煙灰缸里,伸手去拿話筒。突然出現的嘟嘟聲嚇了我一大跳,這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那麼響。話筒被我一驚之下扔到了地上,現在仍然發出著嘟嘟聲。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轉了主意。不能打電話給警察,他們會壞事的,這事得我自己處理,不能讓他們知道。可是為什麼呢?我皺著眉頭,在疑惑和堅定中又點燃一根煙。這人跟我是什麼關係呢,為什麼一定要死在我的地板上?會不會是什麼陰謀,想把我卷進去,嗯?有人想對付我?

我小心地把他的頭翻過來,確定了我從未見過這張臉。他是怎麼上來的呢?一定是有某個住戶授權他上來,否則機器人會發出警報。這麼說,那個想要陷害我的人就住在這裡,他先在自己的房間殺了這個人,然後把他搬到我這來,想嫁禍於我。我的腦袋飛速轉著。會不會是隔壁的鮑勃,他發現了我和他妻子私通?不可能,可憐的鮑勃連土豆和芋艿都分不清楚,再說是安娜主動找上我,得怪他自己功夫不行……也許這傢伙本來就是這裡的住戶。不,這套西裝,在這裡我從沒見過穿西裝的人。

如果有人想陷害我,我突然想到,他一定已經報警了。我敢打賭最近的警察局早就接到了匿名報警,甚至在這個人死掉以前,而他們會在刀柄上找到我清晰得像按手印似的指紋。指紋也許是從門把上,也許是從酒吧的哪個瓶子上拓下來的,老一套把戲了。該死,我得趕緊離開這。

那伙人這麼大費周章,到底想要幹什麼呢?他們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呢?可現在沒時間考慮了,我用餐巾紙仔細擦了擦刀柄,然後走進卧室想要打包一些衣服,一拉開卧室門,我發現兩把槍準確地指著我。

「別想什麼鬼主意,老夥計。」一個黑人槍手對我抬了抬下巴,一副傲慢的樣子。

「嗨,親親不孝,我們等你有一會了。」金髮女郎朝我招招手,神色親切。她仍然拿著槍,但是槍口朝著地上。

我很確定我根本不認識這兩個傢伙。

「你們是誰?」奇怪的是,直覺告訴我他們並不會朝我開槍,所以我不太慌張,語調也很平靜。

「好傢夥,你連這個也不記得了?」黑人嘖了幾聲,「沒想到他們消除記憶的本事這麼高超了,米娜。」

「可憐,怪不得你會幹出這種事,」米娜憐憫地看著我,「不過我們很快就能幫你恢復記憶,對不對,博魯茲?」

「當然,當然。」博魯茲臉上帶著奇怪的笑意,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我冷冷地看著他們。很顯然這兩個傢伙想把我徹底搞糊塗,不過我可不會這樣任人擺布,他們想把我拖進某個陷阱,想利用我,那他們可大錯特錯了。

「告訴我,米娜,我干出了哪種事。」我盡量把聲音放柔和。

博魯茲迅速地看了我一眼。

「你已經看見了啊,你進門的時候就看見了。」米娜臉上的表情很奇怪,她和博魯茲對望了一眼。

我已經看見了?這是什麼奇怪的暗示。不過我很快就弄明白了,幾乎要笑彎了腰,當然我在他們面前仍然緊繃著臉,擺出一副警惕的樣子。天吶,當然啦,和我想的一樣,他們在暗示是我殺了那個可憐的傢伙,而我不記得這件事是因為我的腦子被某群人搞壞了。哈,看看他們還有什麼把戲。

「好吧,是我殺了他。」我聳聳肩,「我想你們是來替他復仇的?」

他們對望了一眼,交換了幾條信息。

「啊,不對,你們是來幫我的,」兩個根本不認識的人,客廳里還有一具死屍。妙極了。我繼續說,「畢竟我們是老朋友了,對不對,你們會幫我嗎?」

「你瞧,韓不孝,」博魯茲慢慢地說,「我們現在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了,你肯定是觸碰到了關鍵詞。」

「X-V型清除程序,沒想到他們居然有這個,」米娜臉色嚴峻,「這很糟糕,非常糟糕,我們被滲透了。」

搞什麼幺蛾子,這兩個人似乎真的相信他們在說的話。我的青筋在太陽穴鼓鼓跳動,有什麼事情不對勁。他們到底想幹什麼?我被他們的目光搞得發毛。

「別說胡話了,我們乾脆把事情攤開來說,」我深吸一口氣,剋制自己不要大吼大叫,「你們到底想怎樣?」

「聽聽,米娜,這傢伙居然對我們說這種話。」

「可憐的傢伙,」她走過來撫摸我的臉,我沒有躲開,「瞧瞧他們對你幹了什麼。X-V型號太強力了,沒有外力幫助,你根本什麼也想不起來,幸好我們找到了你。可憐的理查德,他總是這樣心急,一個人先趕了過來,瞧瞧他落得個什麼下場,居然被自己的同事用刀捅死。」

同事?事情越來越可笑了。

「我根本不認識你們,我也不認識什麼理查德,」我冷冷地說,「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在我家。知道嗎,現在我懷疑是你們殺了他,想嫁禍於我。你們是怎麼進來的?」

博魯茲從桌下掏出一隻黑箱子,米娜則把一張證件遞到我面前。

「我們是聯盟特工啊,不孝。你,我,理查德,博魯茲,都是。不然你覺得我們是怎麼通過那個機器人的。」

我瞅了她一眼,低頭看證件。「米娜·海因萊因,聯盟特工,特A州緝毒組,」我照著上面念道,「好的,海因萊因特工,我記住你的名字了,我會向聯盟政府投訴的。」

她又遞給我一張證件,我愣了一下,接了過來。上面那張照片毫無疑問是我。

「韓不孝,聯盟特工,特A州緝毒組。」她看起來快哭了。

這可能是偽造的,我謹慎地打量這張證件。這什麼也說明不了。不過我暗自舒了口氣,既然他們是政府的人,那麼肯定不是什麼圈套,政府的圈套都是給大人物準備的,和我這個洗衣工沒關係。肯定是哪裡出了什麼錯,讓他們誤以為我是哪門子的特工。我是說,我倒寧願我是特工呢,這樣就可以和這裡的破爛房子破爛鄰居說拜拜了,也不用再每天被埋在一堆臭烘烘的爛衣服里。可惜我不是,我得讓他們明白這一點,儘管大家都會失望。但這張證件又怎麼解釋呢,為什麼我的照片會出現在上面?

「聽著,兩位,肯定是哪裡弄錯了。我不是什麼特工,我也沒有殺任何人,我有一份工作,就在兩條街外的洗衣店,我可以帶你們去找我老闆,他肯定很樂意為我作證。」

「他只能為你做兩個月的證,因為你兩個月前才開始到那家洗衣店打工,」博魯茲忙活著,似乎在組裝什麼器械,「再之前呢,夥計,車禍之前的事你還記得什麼?」

老天,他們甚至知道車禍的事,我的喉結不自覺地動了動。「車禍之前我在一家藥廠工作,在基圖區北邊那一塊,」我遲疑了一下,「因為車禍的緣故,我的手不夠靈活了,只好另找一份工作。」

「藥廠?虧你想得出來。你們在那做什麼?甲基苯丙胺?」米娜瞪了他一眼,他舉起雙手。「好吧,韓不孝,我來告訴你是怎麼回事。

你和我們一樣,是緝毒組的特工,不同的地方在於,你被派去執行一項卧底任務,目標是一夥勢力見漲的毒販。起先,一切都按計划進行,你順利打入他們內部,同時和我們保持著聯繫。但是到六個月前,你的聯繫突然中斷。我們不得不認為你遭遇了不測,有可能被殺害了,慘遭殺害,當然,你也知道那伙毒販是怎麼對付探子的。

但是四個月前,我們有特工發現了你的蹤跡。你還活著,而且繼續參與販毒活動,我們懷疑他們動了你的記憶,但是不知道用的是哪種型號的程序,你在黑市上可以找到十幾種。」

「你說的這些事,我一點也不記得。」我冷冷地說。

「沒錯,不過正是因為這個我們確知了你接受的是哪種型號的程序,」博魯茲繼續埋頭搗鼓他的小組件,「只有B-X才有這麼強力的清除效果。一般的型號或多或少總會有些記憶殘留,一個重要的場合,一個難忘的人,總會作為記憶片段時而在你腦海里出現。但B-X採用的是一種新型的關鍵詞清除法,你所有與關鍵詞有關的記憶,關聯程度從高到低都會遭到不同程度的清除,關聯程度最高的不使用特製藥物完全無法回憶起來。

問題是B-X目前只是測試品,還不穩定,這會導致記憶刪除者的記憶極易在衝擊下產生混亂,而且如果你在緊張或者激動狀態下被激發關鍵詞的話,會造成一段時間的失憶。」

「這些你都符合了,」米娜關切地望著我,「你遭遇車禍之後得了輕微的腦震蕩,這攪渾了你的記憶,你的真實記憶和他們植入的毒販記憶攪在一起,讓你誤以為自己在藥廠工作。而理查德的出現肯定觸發了你的關鍵詞,他衝動的性格讓你緊張……」

我的手腳發涼,身體似乎成了一棟空蕩的屋子,簡直能聽到心臟跳動的回聲。我找了一份洗衣店的工作,真正的原因是我記不起那家藥廠的具體位置了,一直以來我都以為這是車禍的後遺症。也許藥廠根本不存在?

「我沒有殺人。」我聲音嘶啞。

「我們看到你去自動售貨機了,」博魯茲突然說,「你買了一包香煙。你平常可不怎麼抽煙,可你到現在一共抽了幾根?你殺了人,你緊張了。」

我不可能殺人。我不可能殺人嗎?

「嗨,聽著,你們肯定搞錯了,我不可能是什麼卧底,」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簡直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來到新香港完全是偶然的。我本來和我妹妹一起住在新上海,」天吶,現在想起這件事我還是那麼那麼心痛,你不知道我妹妹有多惹人愛,「但是,她……她被人殺死了,我受不了再呆在那裡,每天醒來在那座城市我都能看到我妹妹的身影,她一直在我身邊但我卻摸不到她。這樣子,我……我沒法這樣子活下去,所以我來到一座新城市準備重新開始。就連來新香港也是因為……」

「你妹妹一直想來,因為她想親眼看看新增了全息投影的金庸故居?」我的樣子肯定像是遭了雷劈,米娜的臉上滿是歉疚之情,「很抱歉,不孝,你沒有什麼妹妹。這段記憶是我們給你植入的,為了你能完美地卧底進入新香港的販毒團伙。」

「不,不,我不相信你們,」我緩緩搖著頭,「你們都是口說無憑。我要去政府投訴,你們擅自闖進我家,地板上還有具死屍。」還想搶走我妹妹。「這太瘋狂了。」

米娜追上來,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她柔聲對我說:「我明白你的感受,我不怪你。但是很快我們就能恢復你的記憶了,你要相信我們。相信我,不孝。」

「絕對不行,我不會讓任何人亂搞我的腦子。」

我甩開她的手,幾乎同時冷冰冰的槍口就抵在了我背上。該死,我被這個女人溫柔的表象迷惑了,竟然忘記了她是個特工。這才是特工說話的方式。

「抱歉,不孝,」她的聲音變冷了,像槍管一樣冷,「這恐怕由不得你。現在慢慢地舉起手。」我照做了。「把身子轉過來。要慢。」

我剛把身子轉過來面對著她,博魯茲就用一個樣貌古怪的注射器扎了我一下。我軟軟地倒在地上,眼前是一片黑暗。

「要我說早該這樣了。給他狠狠來一針,多省事,何必講那麼多廢話。」

米娜嘆了口氣。「他從不肯被人強迫,他一定恨死我們了。」

「這可由不得他。」博魯茲冷冷地說。

我醒了過來,腦袋還有些迷糊,花了好一會才發現自己正坐在沙發上。那個叫博魯茲的也坐在沙發上,正在看《三體》的全息立體電影,這是第三部,我記得很清楚,他們改動了結局,因為這樣就可以拍第四部了。電影里人類最後發明出了曲率飛船,逃過了二維化,他們正在歡呼慶賀。

有一段廣告跳了進來,是最近很火的技能包業務。一個金髮女郎正憂鬱地看著心上人和其他女孩跳舞,很明顯她不會跳舞,這時候酒保端上來一杯綠色的飲料,她喝下之後立刻變得光芒四射,用一段炫目的舞蹈成功吸引了意中人的注意,最後她依偎在男人的懷裡,嗲聲嗲氣地說出了廣告詞:「奧克技能包!只要一杯酒的時間,你就能成為全場的焦點!更新的第三代技術,讓你一秒變專家!生動的學習記憶,完美的技能掌握,你還在等什麼……」

「博魯茲,」我說,「把你的臭腳從我的沙發上拿下去。」

「不孝,你醒了!」米娜從廚房裡走出來,給我端來一杯加了白蘭地的熱巧克力,是我最喜歡的口味,「你看起來好多了。」

「是的,」沒錯,我全記起來了,緝毒組,販毒集團,B-X,「幸虧你們先找到了我,如果落到他們手裡,簡直不敢想像我會變成什麼樣。」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博魯茲探過身來,「他們給你設的關鍵詞是什麼?」

這可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我不禁打了個哆嗦。雖然注射了反製劑,這個詞對我還是有所影響。

「博魯茲。」米娜埋怨地瞪了他一眼。

「沒關係的,」我搖搖頭,「他們設的是聯盟特工。我幾乎丟掉了我半輩子的記憶。理查德……」是的,我殺了他,天吶。我的嘴唇開始發抖,「我都幹了些什麼啊。」

「沒事的,沒事的,不孝,」米娜把發抖的我摟進懷裡,輕聲對我說,「這不怪你。B-X關鍵詞被觸發的時候,你控制不了自己,畢竟你都不記得了,你會做出強烈的應激反應。你是特工,你的應激反應被訓練成使用武器,這不是你的錯。」

博魯茲的話就聽不出多少感情了。「你必須回到販毒團伙繼續任務,直到他們被一網打盡。同時,鑒於現在的情況,上頭希望你能找出毒販安插在我們中間的聯絡人,」他不顧米娜的臉色,繼續說下去,「不用我提醒你B-X的重要性吧。他們今晚有場內部聚會,我們剛剛得到了具體地點。」他掏出一張紙條放到茶几上。「另外,我不願意看你抱著虛假的希望,我必須提醒你,等你完成任務以後,你將面臨謀殺的指控。」

他們離開的時候,客廳已經沒有一點痕迹了。他們用一個網球袋之類的黑袋子帶走了理查德的屍體。

我走到過道上,點了一根煙,裝作漫不經心地往下望。我想起了我受過的訓練,怎麼控制面部肌肉,怎麼檢查周圍環境。真可笑,一天之前我還是一個默默無名的洗衣工,誰知道這棟樓里還住著其他什麼樣的傢伙。

隔壁的門開了,安娜探出頭來。她太瘦了,連兩頰都凹陷了進去,不過卻有對柔軟的乳房。「我一個人在家。」她低聲說,把門合上。

我考慮了會,聳聳肩。管他呢,反正有時間要消磨。

在鮑勃可能回來之前我就攔到了一輛懸浮計程車,控制電腦詢問我的目的地,我把紙上的地址告訴了它,結果提早了兩個半小時到那。

酒吧還沒什麼生意,一個酒保裝模作樣地擦著杯子。在晚飯時間,這意味著他們的食物槽糕透了。果然,剛吃了幾口我就起了想把桌上的雞排飯立刻扔掉的衝動。我揮揮手,讓他們把飯收走,要了一杯精釀。

「這裡不準抽煙。」侍者粗魯地說,他指指櫥窗上貼著的禁煙標誌,直到親眼看著我把煙頭掐掉才離開。

我喝掉第三杯精釀的時候,才有第一夥毒販走進來。他們三個人一下子就佔據了角落那張沙發。我在腦袋裡搜索關於他們的情報,結果是這三個人我都認識,也許我能從他們嘴裡套出些新消息。洗衣工在信息獲取上可占不到優勢。

我起身朝他們走去。他們看到我驚訝了一下,接著一臉受寵若驚。我很快加入了話題,得知了一些最新情況。大都沒什麼價值,無外乎誰誰誰嗨過頭自己把自己玩死了,誰誰誰被警察逮住了,以及城裡大毒梟一些誇大其辭的八卦(「你知道,東街的那位逮到他女友和別人上床,他就把那兔崽子的眼珠子都挖了出來。」「真的?」「哇,酷!」)。

他們花了一會功夫才進入正題,那是一堆藍色粉末,我以前從沒見過。

「這些貨是哪來的?」我吸吸鼻子,感覺到快感在我的精神車道上風馳電掣。

「他們從新雲南那邊弄過來的,新品種。哦,狗屎。」他飄飄欲仙起來,聲音越來越低。

「大哥,你不知道嗎,這貨已經傳開來好幾個星期了。」另一個人疑惑地問。

「哦,」我含糊地說,「這段時間我在休息。」看來沒人告訴這些低等級的傢伙我出車禍的事情。

我引導他們談起這種新毒品。他們知道的不多,只是聽說這次聚會可能就和新毒品的銷售權有關。我估算了一下,三個星期,差不多是販毒高層集結勢力進行權力鬥爭的準備時間。也許這些傢伙說的沒錯。但他們接下來就進入了日常的性與暴力方面的自我吹噓環節。

我知道再也問不出更多東西了,於是站起身,準備回自己的位子。吧台邊上現在坐著一個年輕女人,她有一頭黑色短髮,穿著紅色球衣和牛仔褲。我經過吧台的時候停了一下,瞥了她一眼,該死的這樣一個女人你不可能不瞥上一眼就走過去,不然你會後悔死的,可就是這一眼,讓我的心臟額外跳動了一下。

我是個訓練有素的特工,我正在執行卧底任務,我還有很多事情要考慮,但我還是坐到了她邊上。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你看上去很親切。」我的眼睛一直看著酒瓶,直到話快說完的時候才轉向她。

「男人都覺得我看上去很『親切』。」她瞅了我一眼,吐出一口煙,可沒見到哪個該死的酒保過來指給她看禁止吸煙的標誌。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揉著鼻子,笑了出來。過了一會,她也輕聲笑了一下。「這裡至少有一半的男人恨上了我。」

「我知道怎麼樣讓他們再接再厲,」她朝著酒保大聲招呼,然後指著我說,「這裡要兩杯酒,這位先生買單。」

很快我們就聊了起來。她叫羅沁沁,是個現代舞表演者。我驚訝地發現她在小說上的品味和我出奇一致,她也喜歡看老電影,喜歡20世紀末的科幻小說,但是討厭PKD。等到酒喝完,我們已經交換了聯繫方式,約好了下次見面的時間。我輕輕碰了碰她的手,她轉過頭來,朝我眨眨眼睛。我的心都化了。

聊天的時候我一直注意著酒吧的動靜,所以他們一走進來我就看到了。他們才是我的目標。我等他們在裡面坐定,客套話交換了兩三句,這才離開吧台,朝隔間走去。門口的守衛小夥子攔住了我。

「進去問問,」我揚一揚下巴,「他們會想見我的。」

隔間里坐著三個男人,其中兩個站起來迎接我。這三個男人一起掌控著新香港三分之一的毒品市場,據說他們本來有八個人,但是到我開始卧底工作的時候就只有他們三個了。他們暫時構成了一個穩定的權力三角。

趙開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直爽而極其精明,他臉上總是掛著笑,眼睛裡卻閃爍著刀子的光芒。迦納德坐在中間,易怒而多疑。第一個站起來的德裔喬克鑫舉止儒雅,沉默但心思縝密,有時候卻會流露出奇怪的輕信。

這就是我對這三個男人的一貫評價,但是目前我已經有兩個月失去聯絡,我不太確定事情會如何發展。他們和其他毒梟的權力博弈進展得怎麼樣了,城市裡有什麼新的動向,這些我都不清楚,甚至連這次聚會的真正目的我也只有大概的猜測。形勢大大糟糕,但這就是卧底的工作不是嗎?如果必要的話,我有信心用利害分析說服趙開。迦納德不好辦,但是我只需要拉攏喬克鑫。他會勸說迦納德改變主意的,在夜裡,當然,兩人獨處的時候。迦納德總會聽他的。

所以當我坐下去的時候,我不怎麼慌張。他們很看重我,我對局勢也有足夠的影響力。我有自己的籌碼。當然有很多變數,可這就是生活嘛老兄。

「我說韓不孝,你他媽這兩個月都去哪了,」如我所料,第一個問題由迦納德拋出來。他用手指敲著桌子,「我們聽說你出車禍了,趕緊派人急急忙忙跑到醫院裡,結果你自個出院了,他們趕到的時候只剩下一張空病床。之後你就一直再沒聯絡過我們。」

「我們試著找過你,」趙開心不在焉地看著指甲,「可我們不能太明目張胆的。他們也在找你,我們不能冒險暴露你。」

暴露?這個問題很可能是個陷阱,我得謹慎回答,既不能說得太含糊,也不能太具體。「我得了輕微腦震蕩,其他地方倒沒怎麼受傷。我腦袋暈乎乎的,以前的事都不太記得了,實際上,是一點也記不得了。我不知道幹什麼好,直到看到一家洗衣店的櫥窗上貼著招聘啟事,這兩個月我一直在那上班。」我又加了句,「媽的我都不知道原來的房子還在不在,我現在住在一堆破爛裡面。」

「你連自己家的地址都不記得了?」迦納德似乎頗感興趣。

我聳聳肩。

「我們會給你安排一個新住處,」喬克鑫淡淡地說,「嶄新的。你今晚就可以住進去。」

「謝謝你老大,」我身子前傾,「我真不知道說什麼好,你對我太好了。」

喬克鑫看著我,一點表情也沒有。不過他就是這麼個人。

「你怎麼知道我們今天聚會的?」趙開看著我。

「我在便利店裡碰上了唐齊,就是幾天前。嗨,我說三位老大,你們開會幹嘛帶上這些小嘍啰。」

「唐齊不是小嘍啰,」喬克鑫說,「他負責一整個街區。」

「不孝知道這個,」迦納德不耐煩地說,這兩個人真的會在夜裡躺在一起嗎?難以想像。「唐齊就是個小嘍啰,可我們現在需要他,而且像他這個級別的人來越多越好……」

「不,迦納德,」喬克鑫平靜地打斷,「我們還是先審議一下第一項議題。」

趙開聳聳肩,開口道:「我覺得沒有問題。」

「該死的,我當然也沒有意見。」迦納德用兩隻大手拍著桌子,笑了兩下,「好了,就這樣通過了。韓不孝,歡迎回來。」

「謝謝你,迦納德先生。」

怎麼會這麼容易?不應該這麼輕易就通過的。被施用B-X很可能意味著我的卧底身份已經暴露,本來應該有一番嚴厲的質詢,這裡有很高的風險,但是……我謹慎地觀察他們。他們的神情是真的相信了我,重新接納了我,奇怪的是最多疑的迦納德反而表現得最沒有疑慮。這是為什麼?

「我們希望你能夠儘快繼續原來的任務,畢竟兩個月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不能讓那邊有所懷疑。」

「等你完成任務以後,我們送你去好好度個假,」趙開帶著笑,「新哥倫比亞的海灘怎麼樣?」果然是毒販子會去的度假場所。「到處的陽光和比基尼。畢竟你為我們做了這麼多貢獻。」

「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

「不,我說真的,不孝,你從聯盟那裡偷回來的B-X型號清除程序幫了大忙。現在我們再也不用擔心聯盟特工了。任何人晉陞到中層,管他呢,來一針B-X,再做個深度植入,他就永遠是毒販了。科技萬歲!」趙開笑得咧開了嘴。

我竭力剋制自己,可我不敢保證效果有多好。他居然說是我把B-X偷了回來。博魯茲讓我去查毒販安插在聯盟中的姦細,現在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真是好極了。哈,故事的新版本。他們為什麼要這麼說?他們到底為什麼要這麼說?

「我?」我忍不住喃喃道。

一出口我就知道糟糕了。他們互相看了一眼,表情沉了下來。我趕緊解釋:「我的腦震蕩還沒完全好,腦袋有時候還有些暈。」

「當然了,當然了,」趙開慢悠悠地說,「沒事,你好好休息先。」

他們不相信我。我的腦袋飛速轉動,想找出對策。可是已經太遲了,有人從背後打暈了我。我倒了下來,趴在桌子上,眼前一片模糊。在徹底昏厥前,我聽到有人在我身邊說話。「……深度喚醒。」

我站在一片紫色的沙地上,遠處的綠色山脈是一個個重疊的三角形。天空是金黃色的,飄著血紅色的雲彩。深度喚醒能夠跳過植入在思維表面的那層假記憶,直接接觸到你的原始記憶,然後將它激活。這些原始記憶埋藏得非常深,喚醒過程中會附帶激活一部分的潛意識。我俯下身抓起一把沙,觸感如此細膩,像是撫摸女人的肌膚。你會經歷一段十分奇妙的感覺,彷彿置身於超現實主義的畫境。

天空中飛過一大群長著黑色翅膀的生物,它們密密麻麻,持續不斷地飛過,天空很快變成黑色,彷彿進入了夜晚。紫色沙漠發著光。從遠處跳過來一隻小狗大的綠色蚱蜢,它長著博魯茲的頭,露出兩排閃亮的牙齒。它咬合著嘴巴不斷發出牙齒撞擊的聲音,朝我猛撲過來。我閃避開來,它消失在藍色的空氣里。

一棵綠苗從沙漠中鑽出來,越長越大,漸漸成為一棵大樹,還在不斷向天空生長,它的樹冠分布開來,逐漸籠罩了整片天空,枝葉從樹冠上垂下來,長出花朵,結下果實。那些果實是一張張迦納德的臉,它們在枝頭晃動,發出咯咯的笑聲。

粗壯的樹榦上出現一扇白色的門,我沒有猶豫,直接走進了門後的亮光。

我回到了隔間里,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他們三個正看著我,有人遞過來一杯水。我的脖子上有一種古怪的觸感,一天被扎了兩針,媽的。

我一口氣把水喝乾,用手肘抹抹嘴巴。深度喚醒是一種生長的感受,記憶從意識最深處滋生出來,和它比起來記憶植入就像一層落上去的灰塵。你試過就知道,這兩者你輕易就能分辨出來。

「我希望,」我把胳膊架到椅背上,大聲吐出一口氣,「我的新浴室里有負氧離子按摩浴缸,水龍頭得是陰唇形狀的,你們知道,媽的我愛死那玩意兒了。」

我清楚記得那些事情,我知道我是誰。我清楚地記得我是怎麼干起這行的。那時候我妹妹剛剛死去,我失魂落魄地來到新香港,幾份工作都搞砸了,連端盤子都被開除,沒辦法,即使換一個城市,我也沒辦法從她這麼年輕就死掉了的痛苦中擺脫出來。我付不起房租,被房東趕了出來,只好住在橋洞里,在髒兮兮的街頭徘徊。是迦納德先生找到了我,給我吃的,給我住的地方,給我活干。我怎麼會忘了這些事呢。那群狗日的特工,竟然敢亂搞我的腦子,等這次任務結束,我得每人喂他們一顆子彈。

「我要乾死那些特工。」我大聲說。

「當然,」迦納德錘了下桌子,「不過得等你把任務完成了。我們得拿到成熟版的B-X,這樣我們的生意會越做越大。」

「甚至是整座城市。」趙開悠悠地說。自從新香港的傳奇毒販阿爾本五十年前進了監獄,之後再也沒人能獨佔整個毒品市場。

「可我還是覺得奇怪,」喬克鑫裝作心不在焉地打量我,用手撐著臉,「他們給你植入假記憶,說明他們已經發現你是我們的人。可既然他們發現了,為什麼還要把你送過來?他們應該知道我們能洗掉假記憶。」

「也許他們不知道。」趙開慢吞吞地說。

「即使他們不知道,繼續用一個不屬於他們那一方的人,不是也很危險嗎?他們就對這層假記憶這麼自信,認為我們不會識破嗎?」

他說得對,這很奇怪,聯盟特工不會冒這麼大的風險。「你們有沒有想過,也許我們正好想反了,」迦納德說,「也許他們什麼也沒有發現。還記得嗎,不孝出了車禍,記憶出了偏差,也許他們並沒有給他植入什麼假記憶,只是用藥物恢復他的記憶。」

「但這就意味著,」喬克鑫說,「在車禍之前韓不孝就已經有一層假記憶了。」

趙開瞅了我一眼,低頭研究指甲。「今年我手下好幾個弟兄在交易的時候被當場抓獲,我們討論過這件事,我一直懷疑組織內部有間諜。你對這事有印象嗎?」

我聳聳肩。「我一點也記不得。」我說。

「嗨,別怪他,好嗎?毫無疑問他是我們的人,否則怎麼會為我們偷回來B-X呢?深度喚醒會洗掉假記憶,他當然記不得了。」迦納德大聲說。

喬克鑫點點頭。「他們只能改動記憶,卻不能檢查記憶。沒有人能檢查記憶。也許他們以為韓不孝被我們植入了假記憶,想用藥物喚醒他真正的記憶,但陰差陽錯的,這些藥物影響了他腦中某些區域,反而構建出一層假記憶。我聽說過這樣的事情。」他和趙開對望一眼,趙開點點頭。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還有更多的可能性。也許他們的確發現我的真實身份了,打算反過來利用我打探消息或者跟蹤其他人。也許我身上裝上了攝像頭,也許我被安上了定位器。也許他們計劃著告訴我一些假消息,來個混淆視聽,甚至一網打盡。太多可能性了,誰知道他們對我做了什麼,該死。

「我們會儘快給你安排一次身體檢查。」喬克鑫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我點點頭。從現在起,他們會謹慎地對待我,甚至可能監視我、竊聽我,但他們捨不得放棄我。

「其實我們手頭正好有一個機會,可以測測那些人的反應。」趙開狡黠地一笑,探過身子,把一張紙條從桌面上推過來,「今天的聚會是為了吸引警方的注意力。他們會想,這麼多毒販聚在一起,肯定有什麼大動作,也許是一大批貨。他們會活動起來,緊張地注視著任何一點風吹草動。沒錯,我們確實有一大批貨要交易,地點和時間就寫在你手上的紙上,我們希望你能在明天晚上之前把它交給特工們。」

「為什麼?」我瞅了一眼紙條。

「到時候我們會派一個手下和陳一諾交易。當然這個可憐蟲只能在監獄裡度過下半輩子了,不過我們會照顧好他的家人。」

原來如此。陳一諾的勢力範圍只有一個中等街區,不值一提,但從來沒有人敢動他的生意,因為他是陳審言閣下的侄子。陳審言閣下從事毒品行業有近三十年了,他一個人就掌控著這座城市一半的交易份額,在他盛年的時候,根本不會有人甚至起一起推翻他的念頭。但是他老了,其他人已經等了很久了。這是一次開戰前的試探,試探這個老人還有沒有與自己的生意體量相當的掌控力。如果沒有,他會摔得很慘很慘。

「如果他發現是我們在從中作祟呢?」

「那我們就得找個替罪羊了,」迦納德打個哈欠,「我們管理不當,深表歉意什麼的。」

「他不會信的。他會就此開戰。」

「不,他不會的,他只能選擇接受我們的說法。」喬克鑫簡單地說,他似乎不想多談。我很知趣地點點頭。

「不過如果替罪羊說出了真相,那無論是他還是我們就都沒有選擇了,戰爭只能打響。」趙開晃晃腦袋,「所以我們會先用B-X加深度植入洗一洗他的腦子,讓我們的說法變成事實真相。所有的大毒梟裡面,只有我們擁有B-X。這下你知道自己的貢獻有多大了吧。」

「我本來就知道。」然後我看懂了他們的臉色,起身告辭,給他們留一點私密空間來談論其他的機密事務。

酒吧里早就變得鬧哄哄了。轟隆隆的說話聲,嗑藥上頭的尖利的喊叫聲,振動鼓膜的立體電子音樂聲。擠滿了各種各樣的毒販,有打扮像朋克的,有瘦得稻草似的。我在人群中艱難地試圖擠出去,一路上和熟人互噴唾沫大聲問好。那個女人已經不在了,不過我兜里就揣著她的手機號。終於,我擺脫了這些神經錯亂的傢伙,把一屋子的分貝關在門後,得以享受一絲寧靜。

喬克鑫給我的新房子在三百米的高空,窗玻璃是可調節色彩和透射率的最新工藝,小區里還有一座奢侈的反重力空中花園。浴缸雖然比不上我一直想要的《疤面煞星》裡面托尼·蒙大拿用的那種,但也相當不錯了。

我把自己浸到一大堆溫熱的泡沫裡面,只剩下腦袋和兩條胳膊在水面上,隔著熱騰騰的蒸汽把玩趙開給我的紙片。

住進新家的激動很快過去,疑慮佔據了我的心頭。現在的我已經冷靜下來,不再像在酒吧里那般肯定了。我開始對我新找回的記憶產生懷疑。相信我,如果你一天之內記憶連著改了兩次,你也會和我一樣顧慮重重的。

我不是特工,當然了,我的毒販記憶是那麼真實。可我清楚記得,或者說我曾經清楚記得自己接受過特訓,我有特工的獨特本能,我知道談話技巧、監視技巧、格鬥技巧。這些不會是假的,我的身體能感覺到。接著我笑出了聲。技能包,當然。連市面上都有各種語言的、各種舞蹈的技能包,還附帶著完整的學習過程記憶。你會以為自己每天背五十個單詞,熬夜準備語法考試,堅持了兩三年才學會了英語,但實際上你只是買了一份技能包。特工組織當然也有會特工技能包,他們肯定對我用上了。

然後我記起了他們說的深度植入,這聽起來和一般的記憶植入不太一樣。我打開牆壁上的網路界面進行搜索,沒有相關結果,看來這東西是機密。我隱隱有些不安。也許他們騙了我。他們注射的不是什麼深度喚醒藥物,而是深度植入的藥物。我的額頭上冒出汗來。我該怎麼確認這一點,或者排除這一點?

我召來家用機器人,從它手中接過聯絡器。我事先已經檢查過所有地方,確定沒有什麼竊聽設備,但我還是決定盡量把話說得隱蔽一些,也許他們有什麼我檢查不出的高科技產品。我按照記憶中的號碼,接通秘密線路打給博魯茲,和他約好明天早上見面。

接著我想起了聯盟特工專用的秘密信息庫,便從界面登錄,深度植入的相關信息立刻跳了出來,密密麻麻有幾十頁分析報告,我做了個ACP縮減,終於得到了我能理解的內容:

項目代號:081

名稱:深度植入

藥物種類:Ⅱ-73P型甲基口口口口啶,SK口口六水合口口口

項目簡介:一種強力型記憶植入程序,第一代已經批准投入使用【不穩定】【慎用】,第二代正在研發之中,它會喚起一種強烈的回憶感受,是目前已知植入程序中真實感最強的,施用區域位於大腦深層X口口3口口【極度接近潛意識】,秘密等級:三級機密。

儘管泡在熱水中,我仍然感受到一股寒意。我真的是毒販嗎?我是不是被深度植入過了?該死的。問題就在於,撒謊是毒販和特工的職業要求,你永遠不能輕易相信他們,在我這種情況下,還應該加一句:你永遠不知道該在什麼時候相信他們。B-X藥物真是我偷給他們的嗎?也許他們這麼說是為了迷惑我,為了利用我。現在回想起來,我的記憶好像過於清晰了,那麼久以前的事情,我不應該記得那麼清楚……

該死的,事情究竟是怎麼樣的,我到底是誰……我不在乎我是販毒的還是搞特工的,我只想知道我到底是誰……

「深度植入?」博魯茲轉過頭來,「怎麼了,為什麼問這個?」

現在是早上,我們約好在一家便利店前見面。他的黑色菲利普一從空中落下來,我就鑽進副駕駛座。他戴了一副墨鏡,打扮得像老電影里的黑客。

「沒什麼,我無意中聽到他們在談話里提到這個,」我說謊道,「連聲音都壓低了。」

「難道他們連這個都有了嗎……糟糕,非常糟糕。」他敲著方向盤,心煩意亂的樣子,「這種藥物我們手頭上只有些試用品,不過已經很有效了,要不是不夠穩定,有攪亂被注射者記憶的風險,簡直可以說是完美無缺了。哦,你是不是在想……」

「沒錯,」我故意大聲嘆了口氣,「我覺得我們有特工被他們深度植入了。有什麼能夠識別的明顯特徵嗎?」

「沒有,沒有,」他搔著光頭,「我說過,簡直完美無缺。有些時候他們會忘記一些事情,找不到鑰匙,或者突然之間想不起來自己打算幹什麼。但這些情況正常人也會出現,所以,沒有。」他考慮了一下,啪嗒一聲打開公文包,掏出兩支合金管,「這裡是兩支能夠清洗掉深度植入的藥物,我待會會把我們所有卧底特工的名單發給你。你一定要仔細觀察,謹慎地試探,首要任務是不能暴露自己,在情況允許的條件下,一旦確認他們的確被深度植入了,就立刻給他們注射。」

我接過,盡量剋制自己,裝作只是隨便問問:「這兩管藥物,你確定只會清洗掉被深度植入的記憶嗎,有沒有什麼副作用?」

他嘆了口氣。「我不能保證。雖然一個世紀以來我們的腦科學有極大的進步,但我們仍然沒有完全搞清楚我們的腦子,還有這裡那裡一些區域,這個那個一些機制沒有人真正清楚。所有干涉記憶的藥物都是不穩定的,越強力就越不穩定。也許它會刺激一些區域,在清除的同時產生出新的假記憶碎片。也許在偶然情況下它會激發出一段完整的假記憶,也許它會重現一段已經被清除掉的記憶,但你要知道這種概率非常小。最關鍵的是目前我們只有它才能清除掉那些該死的被深度植入進去的記憶——你找我來還有其他事嗎?」

我短暫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暫時不把懷裡的紙條給他。這很可能是個陷阱。我得首先確定自己究竟是站在哪一邊的。

在回家的路上,我意識到這是個選擇的問題。我得選擇是否相信博魯茲。他給我的真是清除深度植入的藥物嗎,也許恰恰相反,是另一支更強力的深度植入藥劑。他可能一見面就看穿了我,這時候正和同事一起嘲笑我的愚蠢呢。我沒辦法信任這些人,最好能把這些藥劑送去檢驗,但我沒有這樣的通道,普通實驗室不會接受違禁藥物的檢驗申請。該死的,我只能賭一把。可就算這真的是清除藥物,我又怎麼能確定我得到的新記憶就是真實的呢?記憶變換了那麼多次,我的腦袋還受得了嗎?我看著窗戶外的城市。也許我應該把這東西丟到窗外頭去,它不能帶給我什麼,過去不重要,重要的是選擇。可它就在我兜里,它能告訴我那麼多東西……

我拔開針管,將活塞一推到底。意識漸漸渙散……

不知過了多久,電腦的催促聲將我喚醒。我已經到家了。我跌跌撞撞地下了車。「對不起,理查德。」我一邊說一邊流淚,因為我再一次失去了我的妹妹。

我跌跌撞撞地走進廁所,用冷水潑臉。現在還沒到中午,陽光透過有機塑料牆照進來,落在記憶硅膠沙發上。我抬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副憔悴的神色。我忽然有種感覺,覺得自己找回了真正的記憶,可是妹妹,我多希望我真的有個妹妹啊,哪怕只是曾經……

這時書房裡似乎有什麼響動,聽起來像是關櫥門的聲音。我警覺起來,悄無聲息地向書房走去,掏出鐳射槍握在手上。

有人在書房裡,正在翻閱一冊書。這裡居然有紙質書,是我沒想到的,現在沒什麼人看紙質書了。他身材微胖,頭頂半禿,看起來正在步入中年,而且完全沒有身為闖入者的覺悟。

「不孝!」他抬起頭看見了我,滿臉喜悅,張開手臂想要走上來。

「站在那,」我抬起鐳射槍,「你怎麼進來的?」

他停下腳步,仍然激動得手舞足蹈。

「天吶,你不知道我有多著急,自從失去了你的坐標之後。肯定是車禍的緣故,你居然遭車禍了,誰想得到!」他亮亮雙手,慢慢伸進衣兜里,「你不記得我了,當然。給,看看這個。」他扔過來一個大按鈕。

我扔回去。「後退。靠在牆上。你來按。慢慢地。」

他照做了,按鈕上方出現一個扇形區域的藍光,一個投影出現在光線中,那是我。

投影左右來回走動了一番,似乎在活動筋骨,接著他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開始說話:「你好,陌生人,我猜我現在正在對著自己說話。那麼你一定已經見過斯特蘭奇導演了——那個拿著按鈕的男人,接下來我會把事情都告訴你,耐心聽我講,不要開槍,好嗎?

事情始於戴蒙影業決定投資拍攝第七版的《全面回憶》——這部作品你還記得嗎?是根據PKD的小說改編的,第一版的電影在1990年由施瓦辛格主演,非常老了——我希望你還記得這些。於是斯特蘭奇找到了我擔任主演,沒錯,你是個演員,世上還有比這更好的職業嗎?

我和他一起探討了許多次。斯特蘭奇覺得這個新故事應該發生在一名卧底身上,他可以是毒販子安插在政府中的眼線,卻偶然發現自己的真實身份是名政府特工,而毒販們改動了他的記憶——或者正好相反。我們都希望拍出一部足夠震撼的片子,但平常的拍攝手法難以做到這一點。經過仔細思考,我有了個想法——是我提出來的,記得這一點——如果我們能採用紀錄片的形式,那絕對是一種創舉,絕對能夠超越之前的所有版本。

明天下午,我就將去接受記憶植入。斯特蘭奇的叔叔在軍部高層,他會幫助我加入特工部門,並且把進入毒販組織卧底的名額給我。為了能夠適應新身份,我會洗去本來的記憶,重新塑造出一個新人格,當然,這冒著極大的風險,但是為了偉大的作品完全值得!

如果你聽到了這段錄音,意味著拍攝任務結束了,或者事情出了什麼岔子。希望是前者。信任斯特蘭奇,他會幫助你恢復記憶。」

「我已經約好了醫生!」投影消失,這個叫斯特蘭奇的男人開始踱步,激動地揮舞著手臂,「我們得把攝像頭取出來檢查。該死的車禍!定位器被撞壞了,希望攝像頭能夠保住!天,這兩個月真是煎熬,我們根本找不到你!」

「我還沒有完全信任你,」我緩緩地說,沒有放下槍。如果有足夠的信息,偽造一個假投影和一段假錄音完全是可能的。「你的故事漏洞太多。」

「這是你自己說的!你親自錄的音!」他揮舞著按鈕,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懷疑是不是起床看見早飯都能讓他激動一整天。

我突然醒悟過來。「你是迦納德的人!」

「什麼?」他難以置信,「不,老天,當然不是。他是我的人。我叔叔派他去毒販中間卧底,順便照看你。他們的目標是陳審言,好像是懷疑他經營著一個軍火走私帝國,我不太清楚,他說得含糊其辭。我本來打算拍到他們行動結束,但是現在我們必須先去檢查攝像頭。」

攝像頭……我意識到這很可能是個機會,作為謊言它很容易拆穿,而如果他們真的從我身體里取出攝像頭,那麼顯然這才是事情真相,我就能拿回真正的記憶了。一個演員,聽起來不錯。以前我沒得選,現在我想做個好人。

「我知道怎麼讓你相信了,」斯特蘭奇突然說,「你見過羅沁沁了,準備什麼時候再約她出來?」

我感覺有人狠狠錘了一拳我的腹部,一下子喘不過氣來。「你怎麼知道?」

「這一個月,她一直在那家酒吧等你,本來我們打算請戴麗·卡德的,但是你失去了定位,人家可沒有那麼空的檔期。所以我們海選出了一個新人。怎麼樣,她還不錯吧?」

我的魂被抽走了,我只剩下一副空的軀殼。「把地址給我,診所的地址,我們下午見。」我虛弱地說。

「我們最好一塊過去。」他絞著兩隻大手。

「我想……一個人待會。」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點點頭,把地址寫在一張名片背面,輕輕放在桌上。

走出去時,他伸手猶豫著,最終還是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跌坐在牆角,木然的,失去了一切感覺。我的面前浮現出她的笑容,她的明眸,她用手把髮絲撩到耳後的樣子。原來都是假的,都是在演戲。即使這樣,想起她的時候,我的心依舊漏跳了一下。

我應該打個電話給她,我想聽她親口告訴我。但是我害怕,黑色的聯絡器彷彿是空間中一個深不見底的凹洞,我害怕她真的這樣說,我害怕自己承受不了。

我沒有胃口,十二點一過就出了家門。找回記憶又怎麼樣,我的心已經碎了一地。

計程車停在一個紅燈前,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眼前突然浮現出迦納德的臉。他咯咯笑著,在枝頭搖擺。斯特蘭奇和迦納德,這會不會是什麼陰謀?他們是不是串通好,想把我誆進他們的地盤?不,不會的,他知道羅沁沁的事。可疑慮一起就難以消退。我決不能任人擺布,我得降低風險。一家診所從窗外一閃而過。「停車。」我衝出車子。

診所招牌上寫著「胡志立私人診所」,旁邊還有一行小字「私人訂製服務&記憶診療」。這就是我的主意,隨機挑一家診所給我進行手術,絕對萬無一失。

我做好了等候的準備,甚至是改天再來,可是接待室里沒什麼人,很快我就見到了醫生。

我坐到椅子上。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接著跳了起來。他的頭髮精心梳理過,一副精幹的模樣,讓人安心。他拉出一個抽屜,在裡面翻找,接著停下來,似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他抽出一份文檔,看看我,再看看文件。

「嗯……怎麼了?」我敲著椅子扶手。

「沒什麼,先生,我想跟您確認一下,您是韓不孝先生吧?」

「對。」

他呼出一口氣,揉了揉臉。「您到這來有何貴幹?」

「我體內植入了一個攝像頭,也可能沒有,我需要你幫我檢查一下。如果有,你得把它取出來。」

「攝像頭?」他皺眉,「為什麼會有個攝像頭?」

「這解釋起來很複雜。總之不違法,我會預先付款的。支票可以嗎?」

「唔,」他小心翼翼地問,「我想這總不會和一部電影有關吧。」

我看著它。如果有必要,我能在一秒鐘內拔槍射擊。

他搔搔腦袋,露出苦笑。「我一直有這種擔心,自從聯繫不到你之後。你瞧,我們在術後會有一段時間回訪,假裝成老同學或者調查人員之類的,我們有一套技巧。可是有一天,我們的工作人員打到你在藥廠的辦公室,接電話的人告訴我藥廠已經倒閉了,連那個聯絡器也要被拿去抵押債務。我一直很擔心你,這種打擊對於剛剛做過記憶定製的人來說實在太大了,難以想像會有什麼後果。」

我試圖跟上他。「藥廠?」

他瞅了我一眼。「看來你的狀態比我想的還要糟糕,老天,你的記憶一定亂成一團了。」

他把文檔遞給我,耐心等待我看完。

「所以,」我終於翻到了最後一頁,底下有我的簽名,「這上面說我接受了一段長度為五年的記憶植入,替換對象是我剛到這座城市後的五年潦倒經歷。」

「沒錯。我們按你的要求定製了一段光鮮的演藝生涯。你在街頭被星探發掘,開始不斷接片,口碑越來越好,接著你迎來了事業巔峰,在戴蒙影業投資的第七版《全面回憶》中擔任男主角,片子由著名導演斯特蘭奇親自執導,上映後大獲成功。之後你選擇了激流勇退,把大部分家產秘密捐給了紅十字協會,成為了一名藥廠經理。我們還在你抽屜里塞了封紅十字的感謝信呢,那個印章花了不少錢。」他說,「這是個好故事,可是看來它失控了,似乎有一些其他的情節發展了出來,比如你的攝像頭。」

「可是這不可能,」我搖搖頭,「今天早上我還剛剛跟斯特蘭奇見過面呢,在我家裡,三百米高的新家。」

「不,你沒有,」他悲哀地搖搖頭,「很抱歉,但是你只是在你的記憶里見到了他。你想像出了他。這個新故事持續了多久?」

「好幾個月,如果真是個故事的話。」

「情況不太妙,」他神色嚴峻,「我們以前有過這種案例。植入的記憶不受控制,開始吞噬正常的記憶,再這樣下去你會永遠陷在想像里出不來。幸運的是,你現在還能回到正常世界來,你冥冥中又回到了我這,看來是你的正常記憶在反抗。老兄,感謝上帝吧。」

「我該怎麼辦?」

他沉思了一下。「我會和其他醫生開會研究一下,我們會竭盡所能,畢竟在這件事中我們也有責任。」

「希望收費不會太貴。」

「我們會給你最優惠的價格,」他笑了,「我們有醫德的好嗎?但是,」他又嚴肅起來,「你得用意志反抗,儘力擺脫那些該死的假記憶,阻止幻想繼續吞噬你。」

我點點頭,這時候桌子上的聯絡器響了起來:「醫生,麻煩過來一下。」

「好的,」他轉向我,「你在這等一會,我會儘快回來。」他走了出去,帶上了門。

於是只剩下我一個人坐在這間白色房間里。百葉窗合著,光線從牆壁里照射出來。我突然覺得也許並沒有什麼醫生,至始至終只有我一個人在這個房間里,根本沒有人跟我說過話,這全是我的瘋狂幻想。也許並沒有什麼診所,我也不是乘坐計程車來的。也許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在這裡了,也許我已經垂垂老矣。的確,今天早上我剛照過鏡子,但那只是在記憶里——我記得我曾經照過。事情只有在發生的那一刻是真實的,接下來就成了過去,成了回憶,而回憶是靠不住的,也許只是幻想的新章節。也許我早就溺斃在腦部區域刺激建構出的虛擬之中,經歷的一切都只是無序的幻覺洪流。

我低頭,準備好看到兩隻皺巴巴的手垂在膝蓋上。沒有,它們還年輕,不帶褶皺。我抬起頭。我剛剛低頭了嗎,還是只是又一段虛假記憶?

時間在靜止中流淌,又或者停滯,這裡沒有鍾,沒有任何意義上的刻度,像是一瞬間,又像是永恆。那扇門外面是什麼?是診所,是精神病院,還是一條喧鬧的街道?現在是清晨,正午,還是傍晚?

我站起身,握住門把。外面也許是天空,是宇宙,也許是萬物終結的虛無。

我緩緩轉動把手,打開了門。

—小說完結—

簽約作者——燈芯絨

年方二十,好幻想,喜歡一切巨大而悲哀的事物,比如礁石和鯨。有時覺得自己會輸掉這世上所有戰役,一切事物都將離開我向太陽走去,到那時我就回去老家,守著一棵莊稼獨自過活。

本文是獨角獸小說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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