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此熱愛金瓶梅——第五回評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飲鴆葯武大遭殃

（第五回 鄆哥幫捉罵王婆，淫婦葯鴆武大郎）

一、一個「氣」字

上一回評論落下了鄆哥出場的故事，這雖是為了整合到這一回貪圖敘述方便，但也得「怪罪」一下古代說書的敘事安排。古代說書是個苦職業，賣口才的藝，賺茶水的錢，所以講故事通常講一半藏一半，一個高潮不能立即收場，一個收場不能直接結束，必須引入一個新元素調起明天故事的胃口。十分光高潮之後，重點就要轉向偷情曝光——即被武大發現，所以就先安排了鄆哥鬧場，鬧場不成才能去找武大「告密」。

這個鄆哥不過十幾歲的孩子，因為家窮「時常得西門慶賁發他些盤纏」，這一回又缺錢用，經人指點去找西門慶「方便」一些。顯然，即便西門慶是個大壞蛋，他對鄆哥亦可謂不薄，鄆哥就算不感恩戴德也絕沒有出賣背叛的道理。

然則，當西門慶茶肆偷情，鄆哥尋求「方便」遭到王婆阻擾，竟一怒之下去找武大告發了，目的是「定然糟蹋了你（王婆）這場門面，交你賺不成錢」。假如，這會子告發的對象是武松，那麼王婆不論，西門慶似乎可能當場就賠上性命。鄆哥所得不會多，但這番「小人喻於利」卻差點把西門慶賣慘了（注意這裡繡像本做了個特別的反諷，在標題上加上了「鄆哥義憤」的字眼）。

鄆哥找武大，正所謂請將不如激將，武大被他「氣」令智昏，霎時不顧一切地要去捉姦，把武松臨走時候苦口婆心的交代全拋到九霄雲外。實際上，武大不是沒見過張大戶出沒他家庭院，他對這個天上掉下來的「炊餅」、人間白送的婆娘本來就沒有多少佔有權，然而在鄆哥一個未成年的小鬼面前，卻要充著胖子：

「這兩日有些精神錯亂，見了我不做歡喜。我自也有些疑忌在心裡，這話正是了」（需要說明的是，「不做歡喜」這句《水滸傳》里是沒有的，純屬《金瓶梅》的傑作）。

讀者翻書至此，難免要笑出聲來，不想「要面子」這種毛病連武大這樣懦弱的人也會沾惹上；然而掩卷之餘，又難免哀傷同情，如果武大連這種自尊都沒有，興許還可以苟且偷生。

武大胸口一氣、腦子一熱，就在「豬一樣的隊友」——鄆哥的協助下，前去捉姦，於是悲劇發生了。

面對捉姦，王婆是大聲叫喚，潘金蓮是趕緊去堵門，西門慶的表現很有趣——他一下子躲到了床底下！

是西門慶膽小么？不，西門慶拿砒霜殺武大的時候眉頭也沒皺一下，那麼在王婆叫喚的瞬間，西門慶為何會懼怕武大呢？不，西門慶也不是懼怕武大，他懼怕的是武大郎所代表的夫權，要知道按當時的法律，誅殺姦夫淫婦非但不算違法還會得到官府的獎賞！

潘金蓮管不了這些了，事已至此，只有兩個選擇——你是等他來還是你自己跑，你不是能跑么？西門慶瞬間反應過來，飛出一招兇狠的窩心腳，殺出門去。

受傷以後躺在床上苦痛難挨的武大找來潘金蓮，他提出了自認為足夠屈辱的處理意見：他吃下啞巴虧，默認兩人的偷情，也不告訴武松，只是希望潘金蓮能夠照顧他平安康復；否則，就等武松回來，有仇報仇。

在外人看來，這是「大棒加玉米」的威逼利誘，這頂綠帽子已經讓他的「氣」全塌了，尊嚴也全塌了。然而，在王婆看來，這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她們，都被決絕的威脅徹底的「氣」怒了！

金聖嘆對此直白地評論：「數語妙絕，然武大死於此數語矣」。為何？因為武大和愚蠢的棋手經常犯的錯誤一樣——純粹的一廂情願。

這事若從西門慶和潘金蓮的角度：

選擇一：分手，這不好。

選擇二：短暫分手，等將來武松不在的時候再偷情。這樣也很痛苦，並且太冒風險，因為誰也不能保證武大不反悔，如果反悔那後果太嚴重。

選擇三：背叛武大殺死他，這樣武松就沒機會知道，而他們也能做長久夫妻了。但這樣要背負殺人命案，也是很困難的選擇。

可以說，西門慶和潘金蓮是在道德、情慾、罪惡之間搖擺不定的。然而，從王婆的角度，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選擇一：分手，王婆已經收到十兩銀子，勉強可以接受。

選擇二：短暫分手，王婆沒有利益，但風險太大。萬一以後武大反悔，武松知道了，因為武大在場，潘金蓮不見得會被怎樣，而西門慶，武松大概也不能怎麼樣，但王婆自己……她可是這條「統一戰線」上最薄弱的一員啊！

選擇三：殺人滅口。在同一條罪惡的船上，大家沒有回頭路可走，王婆的風險不會比選擇二更大，但收益卻可能巨大……

為了潘金蓮這樣的美人，作者當然沒讓西門慶放棄，那麼對於王婆來說，武大的死絕對是既利大於弊又皆大歡喜的「好事」。所以，武大自以為得計的威脅成為了他至死也沒想明白的催命符。

這就是「氣」，酒色財氣的「氣」。武大的死，用的王婆計，金蓮手，西門葯，同時也是酒色財氣的一次小貫串。酒是西門慶與潘金蓮偷情的酒，也是武大與鄆哥合計的酒；色是西門慶圖的色，也是潘金蓮售的色；財是西門慶花的財，也是王婆貪的財；氣是武大受辱的氣，也是其他諸人由驚懼而發狠的氣……帘子下的金玉相逢是一個罪惡的契機，鄆哥激將是一條兇殺的導火線，武大自卑愚蠢又不自知，是最後慘死的根由……

二、一個「善」字

記得潘金蓮第一天給王婆做壽衣回來，吃了點酒，武大覺得鄰里之間互助是應該的，酒肉相籌受之有愧，於是要她帶點銀子去補貼王婆。一來一往就過了兩天，第三天潘金蓮就出軌了。

武大是可憐的。並且，武大其實很善良，哪怕一點點便宜他也不想占鄰居的，然而正是這份善良帶來了他生命的悲劇，善良錯了嗎？又如前述，武大在鄆哥面前，為自己的媳婦感到自尊，為自尊去捉姦報仇，是自尊錯了嗎？

我覺得善良沒有錯，自尊更沒有錯！

老實人總是被欺負，人善被人欺從來都是一個偽命題！

自尊是對自己生命和人格的尊重，善良是對別人生命和人格的尊重，這不僅是對的，而且很對。那麼為什麼自尊的人經常受到侮辱，善良的人經常受到欺負呢？那是因為這些受害者還有一些其他的問題，比如弱小，有些正義永遠也無法戰勝邪惡，因為弱小就是弱小，印第安人不可能收復屬於他們的美洲，武大郎單挑永遠打不過西門慶；還比如愚蠢，東郭先生不認識狼的本性，武大不明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應該知道這麼漂亮老婆不是他能駕馭的，也應該知道這份表面的虛榮後面有多少妒忌與憎惡的目光；還比如缺乏自知之明，蚍蜉不能撼大樹，武大根本沒有評估過自己和西門慶的力量對比，他引以為豪的「都頭」弟弟不是承諾了保護他嗎！

如果說小說作者偶爾也將目光聚焦在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悲劇的小人物身上的話，那麼他們也許是在說，善良也好，自尊也好，都需要力量和智慧的保護，缺乏了這些，善良和自尊會成為偽命題。對於武大這樣的人們，或許不要善良，而是多一點偷奸耍滑，不要自尊，而是多一點逆來順受，才是頑強的生存方式（當我們後文對比韓道國這個角色時，會更加清晰地明白這點）。

三、一個「欲」字

雖然武大是潘金蓮親手殺的，但我們多少還是覺得，王婆才是整件事的罪魁禍首。如果說圖謀設計他人妻子、協助他人偷情的十分光劇本還有點審美價值的話，那不假思索、信手拈來的殺人凶計就只能令人毛骨悚然了。

十分光計策的結尾是「你怎的謝我？卻不要忘了許我那十兩銀子」，偷情安排成功的結尾是「所許之物，不可失信」，設計毒殺武大的結尾是「事了時，卻要重重謝我」，由頭到尾不忘一個「錢」字。

為了錢，這個行將就木的老女人，可以毫不留情毫不猶豫毫不手軟地害死與她毫不相干的武大。可以比較一下，當西門慶在偷情被撞見的瞬間尚有一絲恐懼；潘金蓮下了毒手，狠是狠，但武大死的一瞬間，潘金蓮也怕了——「手腳軟了」——那應該是對死亡和未知世界的極大恐懼和不安，也可說是她的道德底線；然而王婆，在武大死後，三下五除二過來收拾屍體——「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極其簡單，極其冷靜，一字一句都是令人不寒而慄的殘酷。或許在王婆心裡，是沒有任何畏懼的，道德、邪惡、死亡甚至地獄、天神等等一切的一切，她都不在乎，她彷彿不屬於這個有情的人間，而是來自地獄的夜叉。

對於王婆的毒殺計劃，詞話本有一首評論的詩，「雲情雨意兩綢繆，戀色迷花不肯休。畢竟世間有此事，武大身軀喪粉頭」，但在繡像本里這後兩句被修改為：「畢竟人生如泡影，何須死下殺人謀」。繡像本的改寫者或許是說，錢也罷，「戀色迷花」也罷，無非是財和色的「欲」罷了，正如第一回楔子引用的《金剛經》「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即便潘金蓮有著強烈的痛苦和擺脫婚姻的渴望，即便西門慶有著強烈的色慾支配，即便王婆有著強烈的財欲支配，但人生其實很短暫，生命的一切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又何必下這樣的毒計、犯這樣的罪孽呢？

慾望，是任何生物與生俱來、如影隨形的東西。《金瓶梅》從潘金蓮勾引武鬆開始，直到吳月娘夢見雲理守結束，就是一團團慾望在痛苦地掙扎，以致有學者乾脆說《金瓶梅》是一部講人生慾望的書。然則，《三國演義》里他們爭的是什麼呢，權力的慾望不是最大的慾望嗎？《紅樓夢》里，青春期的小孩子們「你的心」「我的心」又何嘗不是慾望呢？

叔本華悲觀地說，人生就是一團慾望，慾望不滿足就痛苦，滿足便無聊，人生便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得不到滿足，就像賈瑞那樣，為了鳳姐，在風月寶鑒里沉迷至死；得到滿足，就感覺無聊，不斷地追求新的慾望，就像風月場中的西門慶，終究在極端的縱慾里灰飛煙滅。嗜欲深者天機淺，不是不能自知，而是陷入慾望的迷障中無法自拔，在無限的慾望面前，有限的道德和法律顯得太過蒼白無力。

有沒有擺脫痛苦與無聊的第三條路呢？慾望若是洪水泛濫，大禹治水只能堵不如疏；慾望是無法最終滿足的，只有從宗教意義上消解，本來無一物，也就不會有塵埃了。如果慾望是佔有，這種消解就是不佔有，《浮士德》以天下大愛為慾望的終點，就是對世界的不佔有，是一種俠的精神；《紅樓夢》里賈寶玉對所有女性報以純潔的欣賞，他的淡如水的深情就是對情感的不佔有，是一種博愛的精神。也許只有這樣，才是控制慾望的最好形式。只有認識了慾望，理解了人性，才可能成為慾望的主人。在這個層面上，我想單獨的道德說教也許遠不如文學藝術有意義。

回到《金瓶梅》，關於慾望的話題，作者（或者繡像本的改寫者）解決了嗎？沒有，也解決不了，但是他為我們勾畫了一個純粹的充滿了慾望的世界，就像你我生活的世界一樣，他藉助佛經，希望通過夢幻泡影，給所有沉湎在慾望世界的人們一個簡單的安慰和提醒，也算是一種智慧的表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