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酒肆|一位愛酒人士關於教育的閑談

01-29

今年八月，上海已經非常炎熱了，人本慵懶不願動彈，遇到方傑的那天我正巧從開閉開書店回來，值得一提的是，這位店主極具個性，也是一位令我敬佩的藏書家。去他書店俗稱闖空門，一般很難聯繫到他，因此他要是在自然能進，如果不在，只能敗興而歸。而其中藏書無論品相還是種類都堪稱一流，實屬罕見。

回到店裡，已然是汗流浹背數次，打開空調，從冰箱里拿出一瓶朝日生啤，兌了一些冬天沒喝完的PX雪莉，權當作精釀啤酒來消暑氣。

酒肆外本有一個做甜點的小店，因為經營不善而關門，由來商鋪業主不喜麻煩，遂而以很低的價格租賃給我，我將其改造成一個類似第歐根尼（Diogenes）俱樂部風格的小書店。酒肆和書店通過一扇大門相連，書籍眾多顯得空間狹小，因此也不再另開大門，都是從酒肆的門進入。

方傑是昨晚預定的，當時還不知道他的名諱，可以感覺到人很客氣，總是用敬語。

那天是周四下午，加上地段普通，因此店鋪里也沒什麼人。正巧昨晚落雁和南小姐在我這邊還剩了四分之一瓶的2010 Cedric Bouchard Roses de Jeanne Cote de Bechalin，讓南小姐剩酒不喝的確是難事。在將啤酒一飲而盡後，滿心歡喜地倒了一杯小農香檳，正巧最近受幾個平台邀請要寫一些書籍評論類的文章，因此賦閑看書也不僅僅是偷閑了。最近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劉靜窗文存》十分值得一看，在此也推薦給各位。

提前半小時收拾了一下酒肆，約莫七點不到的時候，門鈴就響了。見到方傑的第一印象就是海歸男神商務派，皮膚偏黑，身材高而健美，短髮用啫喱水打理過；濃眉大眼，一點絡腮鬍，略有點兇相（其實是會很認真地聽你說話，總有一種思索狀），笑起來倒是很和藹（很像李玖哲）；穿著藍色襯衫，黑色西褲。

「您好，我是預約的方先生。」他微笑著沖我點了點頭，身體略微前傾好似作鞠躬狀。

乃至於當晚喝得啷噹大醉後，他依然還是很有禮貌地和我告別，只是有些不穩而已。

這邊又要多插一句，現在點單和以往不同了，因為有一位很親近的酒友實在懶得吐槽我這邊的點酒方式，他本身又有程序員團隊，在一次盲品被騙之後，被迫幫我開發了一款用來點酒的程序，方便我這類酒的數量不多，但是品種非常多的小酒吧。（起先我還會每瓶酒都用黑卡拍攝照片，之後偷懶都用手機了。）

「酒很多，如果有偏好的話，我可以幫你推薦，如果自己有興趣的話，可以慢慢看，如果實在不知道的話，就按照我的口味來吧。」我撓了撓頭，略顯歉意地說道，可能是賢賢易色吧。

「好。」方傑微笑地看了我一眼後說道，接著戴上了黑框眼鏡，很認真地端詳起來。

「Guffens-Heynen家的白很出色，Figli Luigi家的紅我一直認為性價比很高，你這個酒單上Egon Muller的價格也讓我很心動······」他如數家珍般地點評了許多酒。「非常抱歉，光是說酒了，不過老闆，你這邊的酒單即便只是看，已經令人非常愉悅和心動了。我今天是要不醉不歸了。」

「無妨無妨，找到自己喜歡的酒即可。喝不完可以帶回去，當然，如果你喝醉後記得的話。」因為實在沒有幾位客人記得。

「你這邊居然還有Aci Urbajs？」他抬頭看著我，聲音不自覺得提高了一度，「這支酒非常難以找到，我也是在自然酒的書上看到過一次推薦，如果有的話，我想點這支酒。」

「抱歉抱歉，這支酒忘記刪除了，是我一位朋友從美國幫我背回來的，但是前幾天被一位酒友搶掉了，我自己也沒喝上。」

「看來我是和這款酒無緣了。」他接著開始翻閱起來，「這支酒我也很久沒喝到了，如果有的話，就先點這支了。」

我仔細一看，同樣是一支令我非常難忘的澳洲老藤歌海娜。

2006 Tir Na NOg Old Vine Grenache, McLaren Vale, Australia

「這支酒，當年買了許多，現在也就只剩下3瓶了，你之前喝過這支酒嗎？」這支酒本想昨天和落雁以及南小姐一起喝掉的，沒想到她們不勝酒力因此也沒開，不過酒倒是放在水槽下的小酒櫃里，我順手將酒抽了出來。

「嗯，我記得這支酒當年是RR進口的，我也買了一些，後面據說這款酒的釀酒師失蹤了，官網年份年份也只到08年。在這邊能喝到，實屬難得，讓老闆割愛了。」

「哪裡哪裡，你也是巧，昨天本來想給客人喝的，不過還沒來得及喝，她們就醉了。」

「非常感謝，看來我有口福了，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因為酒單上有幾支酒我都很心動，但我一個人喝，會不勝酒力，還請老闆你賞光和我一起喝幾杯。」

「哪裡哪裡，對我而言也是一件美事。我這邊只要我也喝的酒，都會有個八折優惠。」我笑了笑。

「那真的是非常感謝。」

這支酒當年買到之後就一直丟在倉庫里，上一次喝還是在2016年的時候，倉庫一直是恆溫恆濕的，所以保存很好，鉛封去掉後，看得出還很健康。因為這款酒的香氣非常複雜多變，所以我選擇了詩杯客樂雅典娜系列的勃艮第杯。

「那我就開動了。」他客氣地做了一個雙手合十狀。

是不是好酒之人，一看拿到杯子後的反應就可見一二了。

他先是看了一下顏色，讚歎保存優良後，深嗅一口香氣，露出滿意的表情，接而說到：「香氣的層次很豐富，能感受出歌海娜的典型性，略帶中藥味也意味著這款酒開始成熟偏老化了，干菇味做得很像好的義大利酒所帶來的立體感，雖然相比之下會稍遜義大利一籌，仔細捕捉還有一股迷人的，好似蠟燭剛被吹滅的香氣。」

他喝酒的節奏頗有意思，先是小咗一口，隨即是一飲而盡。我記得之後每換一支新酒，第一杯他都是這麼喝的。

「真是一支令我情不自禁就喝上一大杯的酒啊。」他頓了頓，向我投來歉意的目光，「不好意思老闆，我一喝酒就容易進入自己的世界。」

「無妨無妨，我這邊空間不大，全然勝在輕鬆自在而已。」我擺擺手說道，同時幫他加上了酒，不過這次會稍微少一點。

「老闆，你這邊全是預約制的嗎？」

「倒也不全是，一般周二周四和雙休日我都在酒肆，一三五可能需要預約。」

「原來如此，你這個店，讓我想到之前在日本留學時候所去的居酒屋了。」他將眼鏡摘了下來，擦拭了一下放進眼鏡盒裡。

「我也是因為比較喜歡日劇深夜食堂的風格，以及自己很多熟客的強烈要求，才裝修成這樣的。這邊的設計還是一位酒友幫我弄的。」

「我看到邊上還有一個書店，平時開嗎？」

「那是我閑暇之餘打理的小地方，平時只要我在都開著，有時候晚上酒肆有客人就關了。你如果喜歡可以參觀一下，但比較簡陋。」

「非常感謝，我是榮幸之至。」

進入書店後，他又帶上了眼鏡，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有一份對書籍的熱忱，往往這類的客人，我也無需多言，或許因為我迷信地認為，他們自身就會與書發生共鳴，而我只要將書放在這邊就好了。

好似時間的長河被召喚了出來，那些作者，出版人，都跨過時空，浮現在這個空間里，他靜靜地看著書，我也靜靜地感受著書籍的洗禮，可謂不知春去幾多時。

我看到他站在一套書面前一直沒有動，斜過身子看到那是一套九州出版社的易學叢刊，正巧眼神一對視，他說道：「這套書剛出版的時候，我就買過，當時我還在讀大學，我受家學影響很早對傳統文化產生興趣，對《周易》也很感興趣，但是一直沒有入門。」

「我當時也是因為南懷瑾老師的著作中提到楊萬里先生的《誠齋易傳》，才買下這一套書的，其中有幾本已經不流通於市了，如果你喜歡周易的話，我倒是推薦一本名為《周易詮釋》的書給你，這本書不在市面上流通，我也正巧放在家裡了，不然你還可以看一下，作者名字叫李守力，守是守護的守，力是力量的力。他的博客也一直更新，他對於周易的解讀堪稱入木三分，你可以先去博客上搜一搜看一下，如果覺得好，可以購買他的書。」

「感謝推薦，我先在手機里記錄一下，以免忘記。」確認名字無誤後他又說道：「老闆，冒昧地問一下，您的專業是與傳統文化相關的嗎？我看您這邊的書籍很大比例都是經史子集類的書籍。」

「我倒不是專業學習傳統文化的，只能算作是個人興趣愛好罷了。而這麼多書也並非全部看過，只是擔心一些好書慢慢會不流通於這個市場，只能先買，以後再看了。」太多劣幣驅逐良幣的情況發生，我也只能表示無奈。

「完全理解，我也時常因為這樣的情況出現而頭疼不已。」

「如果以後你白天有空的話，也可以過來，一般我是下午兩點開店。」現在為了保證身體健康，早晨我會去健身房，飲酒量也得以控制。

「真的是令人驚嘆的地方，我以後一定會常來，還望擔待。」方傑拱手作揖。

「哪裡哪裡，曲高和寡，同好為先。」我也立刻拱手還禮，接著說道「日日酒杯深滿，那我們再喝一點？」

「好，之後若是不嫌棄也可以去我那邊看看藏書。」方傑邊走邊說道。

「您也有書店？」

「不好意思，是在家裡的藏書，祖上留了一點下來，大部分是明清時候的，但不多了。我現在的本職工作是做教育的。」回到吧台，他一邊說，我一邊給他倒酒。

「老師？」

「哦，不是，我和我這邊的合伙人一起做了一個小學到初中的學習培訓，但不是補課性質的，如果你願意的話，我詳細說給你聽。」

「哪裡哪裡，我洗耳恭聽。」

「我叫方傑，傑出的傑，我之前是在一家創業型企業工作，之後企業做大被集團公司收購，我正好也藉機退出想做一點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因為我自己的一些個人經歷，所以我對教育看得很重，苦於現在第一流的人才都不去做教師，導致短期內教育會變得很功利化。」

「非常認同你的觀點，現在的教育方式很容易壓制一個孩子對於學習的渴望。如果最基礎的，對於知識的渴望喪失了，那之後只會術大於道。」

「哇，你這個話，真的是說到我心坎里了。」說罷一飲而盡。「因為這樣的現狀，我就整合了資源，邀請一些退休或者在職的教授，給孩子說一些前沿的知識。我認為孩子對於這個世界對於這個宇宙是很好奇的，如果目光所及之處都是填鴨式的教育，那未來去認知這個世界的方式就一定會是被壓迫性質的。譬如很多家長認為孩子無法了解前沿的科學，我之前做過一個嘗試，就是讓五年級的孩子，閱讀《三體》這本書，同時去提出問題，讓我們邀請的物理學教授去解答，幸運的是我自己是物理學畢業的，不過後面碩士讀的是社會學。而在這樣的基礎上，小孩就會去思考這個世界，去思考這個宇宙。這點我認為是很重要的。」

「這樣的理念實踐出來，真的是功德無量的一件事情。」我不禁感嘆道。

「同時，我們也希望孩子能夠體驗大自然，我有一個合作的公司，他們本身就是做這種親子游的，但是他們做的比較好，同時審核制度非常嚴格，四五個孩子往往會有多個老師負責。他們會帶孩子爬山，抓雞，拔草，分辨昆蟲等等的事項，保護措施做的非常好，而且當地的住宿條件也優化了許多。其實我們的核心理念就是，希望孩子能夠了解真正的知識，對知識產生真正的興趣，同時能夠學以致用，不希望孩子只是知識的容器而不是知識的主人。」

「在聽你說的時候，我不禁想到一個卦象，就是山水蒙。」他看到我沒酒了，還給我倒了一杯，一轉眼大半瓶沒有了。

「願聞其詳。」他直了直身子說道。

「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瀆，瀆則不告。利貞。其實就說一點，就是你的客戶源，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都要完全地認可你這個理念以及你的教學方式。而不是你去求著他們，去推廣給他們。」

「的確如此，我們機構也是在幾位貴人相助後，生源開始豐富起來。我們不僅僅是對小孩的興趣匹配產生關注，更重要的是關注他們父母對於我們理念的認可度。如果不合適，對於長遠來說不利的話，我們寧可不做。」

「其次，就是初六。發矇，利用刑人，用說桎梏。以往，吝。對於小孩的教育來說，豎立起無論是習慣，還是制度都極為重要，而且我相信，你們的生源所在的家境都應該非常殷實，所以不這麼做，是很難的。」

「對，其實不光光是給孩子做制度，給家長也要做制度，畢竟我們這邊相處的時間遠遠沒有父母那麼多。」

「的確，這個就講到了第三爻，六三。勿用娶女，見金夫，不有躬。無攸利。金夫為第二爻，六三與上九相應，但與上九隔了兩個陰爻，上卦又是艮卦，路途險阻，六三爻又無貞正之德，因為她乘在九二剛爻之上，柔乘剛是不順禮法。所以見利忘義，想取悅九二，不再去尋正夫上九，而是後退失身。很多時候父母把教育任務過多地給予到學校和培訓機構，同時過多地看重短期技能型教育，舉一個例子，大人總是讓小孩不要說謊，但是自己往往不能以身作則（不能和第六爻相應），因為自己無法做到這一點，從而使得小孩對於傳統文化傳統美德從小就沒有太積極正面的態度。」

「非常同意這個觀點，所以我們也會定期給家長進行培訓，會請一些資深的老師，比如心理醫生，退休的特級教師等等，來分享一下他們的經驗，而不是僅僅通過一些不可靠的乃至於過時的知識來教育小孩。」

「現在真正好的老師也難找到，九二。包蒙吉。納婦吉。子克家。如果老師能夠因材施教不拘一格，那才能讓孩子無論是在道的領域還是在術的領域建立起屬於自己的風格。」

「這也是大環境導致的，但我相信，未來一定會變換過來，不會一直如此。」

「而且父母的信任也很重要，當然這與老師也是相輔相成的。六五。童蒙，吉。這個第五爻是與第二爻相應的，目前教師和家長的關係緊張也源自於此。」

「這一點，我們也一直在摸索，如何達到最好的溝通，畢竟我們隸屬第三方，屬於培訓類機構，如何能進一步深入也是我們近期探索的話題。」

「最後就要說到我自己學習了一段時間的傳統文化了，上九。擊蒙。不利為寇，利禦寇。舉一個例子，中國人一直所說的是尊師重道，但是現在是尊術而無師，因為術這個東西是淺層的，而道德是深層的看不到的，現在大環境比較浮躁，淺層的東西會更有優勢，許多家庭優越的學生打心眼裡就看不起老師，原因也是淺層的，老師的收入不及他們父母，這種用淺層的眼光來看待淺層的事實，只會越來越浮躁。不像過往，孔子著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了。如果能夠在教育裡面加入真正傳統文化的內容，雖需長遠，但方才正確。」

方傑幹了一杯酒，慢慢說道：「今日感慨良多。這次回去我會好好看看你推薦的那本書，我也誠摯邀請你來我機構上上課。」

「不敢不敢，我水平不到家，倒是可以邀請幾位老師來給你這邊上上課。」最後一杯我倒給了方傑，一人一大杯，痛飲而歡。

「老闆，再上酒單，不醉不歸了，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同喜同喜。」

後來那天，還聊了許多，包括他為什麼會注重教育，他的婚姻觀，他的人生轉折點。當然，這是下一次再說的事兒了，因為那天開了五瓶酒，弄到最後我也記不清了。

《西江月·日日深杯酒滿》

朱敦儒

日日酒杯深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無拘無束無礙。

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不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