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走

我們大學那兒有個女生做貓的,也就是專門四處遊走偷東西,也撿貨倒賣,跟貓叼魚似的。錢財一般自己收著,證件和一些紀念性的物件就聯繫施主來買。秋天剛過,我就發現自己的一條手織圍巾丟了,失物招領都沒有,心想去問問她。因為城市裡野貓千千萬,就她專門做大學生意,而且幾乎什麼都撿。

我上他們常在的廢樓去,結果被告知他們今天有活動,得很晚回來。我猜他們的很晚就是凌晨四五點了,於是直接問他們在哪兒,我去找。然後就來到了南校區的車站。

南校區的室內車站,又大又豪華,一樓徹夜燈火通明,供暖充足。進門左右兩側各有一個水泥圓台,像個空中樓閣一樣供行人休息。休息日人不多,但聽起來很吵,我剛想往裡走,就聽見有人喊我。一抬頭,是那個女生,從圓台上的水泥圍牆露出個小腦袋。梳著二流子特有的屁簾兒頭,本來就很小的貓臉被遮了一半。

我停在樓下仰頭看她,她的腦袋消失了一下,再出現時一條墨綠圍巾就垂了下來。她將手一仰,圍巾打了個波浪,慢動作落下,我趕緊接住。

我又問她要多少錢,她卻搖搖頭說,我們平了。

這才想起來,她曾說過欠我一個人情。

我還想跟她講兩句話,但她已經消失在水泥牆裡了。我捏著圍巾有點悵然,就尋樓梯往上。可是剛上到圓台口,她老遠一見我就拚命揮手讓我走。我心裡奇怪,再看這圓台之上,我和她之間,那供人休息的圓桌已經被一大群人圍著了,看樣子都是些小混混和古惑女。最外層的人一看見我,就紛紛走開,隨著我越來越靠近,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我,他們都不約而同地一邊古怪地盯著我,一邊安靜散開,就像剝洋蔥一樣,一直到最裡層的人都走開。可樂圓桌前,只剩下了一個戴著帽子背對我坐著的黑衣男子,和斜趴在桌上,側著頭與男人低聲交談的古惑女。

那個女孩很年輕也很漂亮,只是妝畫得極濃,頭上扎了條火紅的頭巾,耳垂上碩大的金色耳環搭在臉頰上。她也看到了我,但只瞥了我一下,繼續神情嚴肅地與男人說話。我不知好歹又向前一步,她坐不住,作勢要起,卻被男人用一隻手制止。

至此,我已經被一大幫混混們圍在了中心,貓兒倚在水泥牆邊抱臂看我,眼神很冷漠。

這樣沉默了有一分鐘,誰也不講話。我走也不是,前進也不是,直到此時我才知道自己不該來。

那男人依舊背對我,我能看到他鴨舌帽底下露出的花白頭髮。只見他手指一動,扎著頭巾的女孩立刻俯身下去側耳,起來後及其輕蔑地看向我:

「你已經拿到東西了,是籠走的義氣,可你偏要上樓來,這規矩就不能變了。」

我有點懵,抬眼去看籠走,她卻偏過頭看她的美甲。

見我還不明白,女孩伸出一隻手。

我只好趕緊把雙肩包褪下,在裡邊翻找錢包。可能是氣氛詭異,心裡又急,書包沒拿住,砸在地上,散了一地的琴譜。我只好蹲下狼狽地撿,周圍沒一個人幫我。我能感覺到他們的視線幾乎要刺穿我。

把廢紙一樣的琴譜胡亂塞回包,有張譜子卻剛好躺在男人坐著的椅子下邊,那是柴可夫斯基的D大調第三號交響曲。我就有點犯愁,但還是小心翼翼探過去拿,用手一挪紋絲不動,再一抽,發現被那男人死死踩在腳下了。

「你就是那個彈琴的男仔?」這聲音沙啞得像煙齡三十年的老煙槍,冷不丁地嚇了我一跳。

我抬頭一看,那男人已經扭過臉來看我,皺紋並不多,只是眼睛像兩盞燈,荒山野嶺燙破了黑夜的那種燈。

我下意識點點頭,雖然不知道他的「那個」是什麼意思,這應該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接著感覺手上勁一松,琴譜就抽了出來。我慌忙退下,將最後一張琴譜塞回包里。而那個男人側身坐著,瞟著眼睛打量我,讓我渾身都不自在。

「你跟六丫頭原先是一屆的同學?」男人手指往牆邊動了動,那邊的人就立馬讓開一條路,單把籠走晾在那兒。

我又點點頭,偷眼去看她,而籠走卻依舊倚牆望著遠處,好像對我這邊發生的事一點興趣也沒有。

「請問要付多少錢?」

「你媽媽死了,爸爸又不養你,一直寄住在姑姑家,直到大學才離開,對不對?」男人說得雲淡風輕,就好像他是看著我長大的某個親戚。

「娃娃吃過苦,可惜苦都白吃了……籠走跟你一樣……」

「阿公!」籠走喊了一聲,男人就停住了。我手心裡已全是汗水。

「學音樂卻毫無才能,天天練琴也沒個成效,找不到工作又沒別的本事,可惜一雙好手。」他又繼續講,接著一個迅疾,我的右手就被他捏住。我趕緊縮回去,卻發現這老男人一隻鐵手竟如鷹爪,手背上四根掌骨根根鼓起,突兀的靜脈清晰可見,我使了全力也不能移動分毫。

正要叫,男人卻把手腕一翻,只聽「咯嘣」一聲,我的手便以極不自然的姿勢反向扭曲了。雖然未有疼痛傳來,我卻驚恐地發現我已經控制不了右手了,就像那不是我的手,而是某個連接著我身體的玩具。

「不錯,不錯……」男人還在把玩著,然後又看向我的另一隻手。

「姓鐘的!」忽然一聲大喊,打斷了我的震驚。不知何時,籠走已經站在了水泥牆之上。邊沿很窄,她只站了一隻腳。

「媽的還不快滾!」籠走最後說了這一句,便從圓台一躍而下。我一個激靈,什麼也不管衝去牆邊。卻看她已穩穩落地跑掉了,輕盈得如一隻貓。

現在我已經明白了。一直聽說這個城市有個出類拔萃的盜賊團伙,成員都是年輕的孩子,裡邊有個主心骨,人稱盜王,是他召集的這幫天賦各異的孩子們,流竄在大街小巷霓虹燈無法照見之處。

我天生手指纖長,母親未過世前曾說過,我的手是為鋼琴而生的。然而,就像她還說過她會一直陪著我看我長大一樣,事實也許剛好相反。練琴多年一事無成,卻被有名的盜王一眼相中。

盜王沒有繼續為難我,而是將我的右手復原,然後放我走了,當然錢被留下了。

回去以後躺在床上,我輾轉反側。想起自己借了大筆學生貸款,耗光了家底來完成自己所謂的夢想,但夢想從來都是奢侈品,在音樂上有所建樹跟買彩票一樣困難。從最初的背水一戰,到後來的磨平稜角,才不過短短几年。當初大一血氣方剛與人斗琴,一對八,前七個都贏得輕鬆,誰知到了最後一個,讓我看到了人和人之間維度的差異。同一架鋼琴,同一張琴譜,沒有炫技,沒有大跳躍,只是如同流水過險灘,浮木打著旋在礁石之間徘徊,曖昧卻不曾碰撞,至始至終都聽不出銜接生澀之處。

結束後,許多人還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恢復不過來。直到彈琴人收拾好準備離去,才被前來觀戰的哥們兒一把拉住。

「你是誰?」

「籠走。」

雖然被叫來斗琴,但籠走不是音樂學院的,她是個學建築的,被室友拉來湊數。於是整件事都成了笑話:一群不知好歹的音樂生被一個建築生在鋼琴上碾壓慘死。當初參賽的人都有點不好受,尤其是我。

之後很久沒見過她,只是從別人口中得知她大二下學期就退學了,但還在學校里遊盪。再後來,聽說她其實是做貓的,上學就是個幌子,本來沒人知道,但有回讓人捉住打了才變得人盡皆知。

本地盜竊猖獗,但專門來大學行竊的極少,因為學校的攝像頭幾乎無孔不入,學生錢也不多。所以只有熟悉大學的籠走,敢來冒這個險。她也小心,撿得多,偷得少。何為撿?學生把手機擱桌子上,自己出去買零食,她路過拿走,算撿。學生手機揣在兜里在路上走,她路過夾走,算偷。撿不算偷,至少在她那兒不算。

我自己馬虎,總是丟東西,大一時我就奇怪,自己丟了的東西怎麼會在一些匪夷所思的地方出現。比如我掉了塊表,後來在儲物櫃里的臭球鞋裡找到。我忘了節拍器,沒過幾天從我宿舍窗台上找到。有個人無聲無息的,就在我的周圍,我卻看不到她,還以為是老媽在天有靈。直到她被打了的事傳出,我才明白是籠走。

籠走手腳不幹凈不是上大學以後開始的,似乎在老家時就有案底。她的同鄉沒有替她守秘密,東窗事發後更沒必要。整個大學都知道她怎麼回事,但沒有公安局真的來拷走她,據說是因為當時她已經入了貓兒團,背後有盜王撐著。

打她的人是她室友外頭認識的哥哥,身上傷不重,只是手上骨折得嚴重,是被對方的皮鞋踩的。她自己講,那人三百多斤,就好比壓路器從手上碾過,還不如直接按舊法剁掉一隻手指來得痛快。

古時候是剁掉整隻手的。我糾正她。

她搖搖頭,我老家那兒只是剁手指,所以街上偶爾能見到兩隻手一起還比不了一個圓的人。

我答,那是你們那兒小偷太多,把量刑都壓低了。就沒別的謀生手段了嗎?

她抬起頭好像在仔細思索,最後搖了搖頭。

我就知道這個人沒救了。

我很窮,來醫院看她就只帶了一兜蘋果,本想豪氣衝天地幫她把費也繳了做個英雄,但看了眼賬單立馬慫下去。最後只是撅在光滑的鐵凳子上給她削蘋果。

「你會削小兔子?」她說這句話時簡直眼睛要放光。

「嗯。」就當是哄女孩子吧,很早以前我媽也削小兔子哄我。印象里只有生病時吃過兩三次,但一直記著,好像一生病就應該有小兔子蘋果在。

「你的手真好看。」

我的手抖了一下,抬頭看她,她的表情如常,好像再說一件沒所謂的瑣事。

這算什麼?高興個鬼啊!集中注意力繼續削,別看她!我說了別看她!

我故作平常,搭腔道:「可惜中看不中用,要是彈琴能比得上你百分之一也好。」話音剛落就知道說錯話了。她的視線飄到自己打著石膏的雙手上。

「那你的願望現在實現了,高興吧。」

這談話就陷入死局了。想安慰她幾句卻堵在喉嚨里說不出,本來心裡還有點怨她,做什麼不好非要做貓,但人家頭二十年是怎麼過來的我根本不了解,事到如今還站什麼道德高地就叫落井下石。

臨走時,我把剩下的蘋果洗好,放在她床頭,又送給她我開始學琴那年,老師送我的黑白琴鍵鑰匙扣。我告訴她會好起來的,我會再來看她。但就如同我那說啥啥不靈的老媽一樣,我既沒有再去看她,她也沒有好起來。

手復健一段時間後後大概還可以活動,但靈活性和力量都不可能如常了,這是大夫講的,但我覺得如果世上有奇蹟,就該發生在她身上,畢竟老天爺也欠我一個人情,他說他深愛著世人,卻沒愛我媽。他說他對每個人都有安排,卻把籠走安排走了。

我離開的當晚,籠走就從醫院逃了,她的傷還沒好,但是她也沒錢。

貓兒療傷的時間裡,學校平靜地度過一年。再復出時,我就認不得籠走了。她的頭髮經常挑染,穿黑色皮衣,把纖細婀娜的身段毫不顧忌地展露出來,耳朵、嘴唇還有肚臍上都做了穿刺。即便她在顯著地變化著,但我仍記著那個在琴房裡虐到我懷疑人生的建築系新生。

她的活動變得越來越頻繁,知道她的人越來越多,卻再沒有人來找她的麻煩。她不是個好惹的姑娘,她從來都不好惹。那個當初揍了她的混子聽說被盜王給收拾了,她室友倒沒事,但她夜裡溜進人家的出租屋。沒驚動任何人,就摸黑捂住室友的嘴,告訴對方她從來不打室友的主意,卻要留心住你隔壁的那個女生,東西是她拿的。

這件事被傳過很多版本,有說這是分贓不均後的黑吃黑,或者純粹的惡意栽贓,更合理更具體的版本則是,籠走本來早就金盆洗手了,但宿舍里還有個姑娘動邪念,她在行竊時叫籠走逮了個正著,妹子提出均分,籠走卻不答應。籠走的態度是,要偷隨你,但動熟人的就是不懂規矩,不上道。那姑娘表面上把東西放回去,心裡卻留了心眼兒,跟籠走同鄉一打聽,就知道了底細。到底人家還是尋機會出手了,還十分即時地甩鍋。籠走是有前科的人,消息一透露,室友自然而然認定是她乾的,沒證據不好報警,壞姑娘又出主意攛掇室友叫「哥哥」來教訓下籠走。打那兒起,籠走就脫不了身了。

我當時為了畢業設計廢寢忘食,稿子被一次次退回,實在沒精力去關注籠走的事,直到確定了延期畢業,才因為圍巾遺失去找她。或許圍巾只是個由頭,放著不管,它也會在某個時候突然出現,但籠走不能被放著不管,她陷在泥淖里了。

等回過神來,看到新聞上盜竊團伙大肆作案,甚至打砸搶,各路警方通力合作全力抓捕的消息,我才如夢方醒。臨近十九大,本地政府就像打了雞血一樣打擊犯罪,小偷小摸怕是過不好這個年。於是我開始到處找籠走,但她就像躲著我,我問遍了她的朋友,找遍了廢樓棄廠,終於拿錢打動了個光頭小孩,告訴了我他們活動的具體地址。

「他們在南校區的車站。「小孩點著錢說道,「今晚有活動。」

「什麼活動?」

小孩將錢塞進褲衩里,朝我擠眉弄眼一笑:「大活動。」

兩年前的病房裡,還沒燙過頭髮穿過耳洞文過身的籠走,忽然抬頭問我,她還有沒有救。我說了謊。可能她也知道我在說謊,所以才沒戳穿我,同行不揭短。她自己也是個謊話精,說我繼續彈下去會成功的,能比她出息。

「嘀嘀嘀——」鬧鐘準時響起,我一骨碌爬起來,搓搓臉。2:20,還早。今晚有大活動。那小孩兒的話還在耳邊。我穿上衝鋒衣,帶好護耳帽,繫緊棉鞋帶,揣上吸入劑,今晚會很冷。凌晨的教學樓只有門廳還亮著燈,就像神話里的怪物大張著口。我乘公交車往城市北區,北區是富人居住區,都是大別墅,最近的幾個入室盜竊也都在那附近,搞得好多戶主都主動裝上超級監控和紅外線報警裝置。

我並不知道他們要活動哪家,只是憑感覺去找,一條街一條街地巡視,一家一家地看,偶爾碰上流浪漢躺在公交車站的小亭子里。天氣很冷,腳早就已經凍木了,鼻涕淌過河,眼睛更是酸脹難受,看見裹著破棉襖的老乞丐,居然有種湊過去取暖的衝動。

又巡視了兩三個街區,窺探了幾家房門,摸了幾輛路邊車,我就被人按住了。

原因很簡單,失竊案一多,這兒附近自然就有便衣。夜半三更可疑人等在經常失竊的小區來回壓馬路,人家實在不能裝看不見。通常警察問訊不動手,但我心虛,看他們過來就跑,完了就給按住了,平生頭一次上銬。

溫暖的麵包車裡我慢慢緩過勁兒來,警察問我怎麼回事。

說了你們可能不信,我是來找貓的。

他們確實不信,把我的姓名籍貫出生年月祖宗十八代都問了個遍,沒問出疑點。我掏出學生證來表明自己的良民身份。

最後人民英雄警察叔叔給我解了銬。

我說那我回去唄,警察說這點兒你怎麼回去,走回去?我說,那要敢情好,送我回去?

「我們出警呢,現在不行,一會兒等完事兒把你順道捎回去。你就擱車裡老實兒呆著吧。」

千恩萬謝。可能是剛被凍過,所以開始有了毫無道理的僥倖心理:這麼大冷的天兒貓可能沒出來,那小孩子瞎講,興許活動有變。

但還沒多想幾條理由,警車裡的對講機就突然說話了:

「……各單位注意,XX區西南處1135到1145附近有異動,再重複一遍,XX區西南處1135到1145附近有嫌疑人出現,人數較多。八隊已經過去了,還有誰在附近,還有誰在附近,完畢!」

副駕駛的警察立刻回復:「三小隊在南區812,現在可以過去,完畢!」

「收到。」

茲拉茲拉的電流聲里,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車很快開到某個偏僻路口,警察們全下了車,只留司機和我在車上。

「在裡邊好好獃著!聽見什麼也別吱聲!」然後車門砰地關上,就像關上了我的理智。

車上的對講機還在更新著內容:「已發現嫌疑人,有一個在前門望風,其他的應該已經進去了,三小隊繞後……」

「收到,已經到達位置,請示下一步,完畢。」

「……等我口令。」

汗水順著臉淌進脖頸,我有種窒息的感覺。

「我要透氣。」說完就拉門。

「鎖著了!忍忍!」

警車都是改裝過的,後門兒和窗戶不能隨便開。

「我……喘……喘不過氣……」我的肺像風箱一樣發出可怕的聲響。我確實有點哮喘,寒凍會加重病徵。一路來葯已經吸得差不多了。

司機回頭看我一眼,可能是我的臉色真的不正常,他才開了鎖,我一衝出去就玩命兒地跑,司機在後邊喊,我都聽不見。

跑了沒多遠,就看前邊陰影處一隊警察都拿著傢伙等著,看著我過來立馬戒備起來。緊接著,如泰山壓頂,我被人從後方猛地按住,下巴狠狠磕在水泥地上,登時眼睛就花了。

再清醒過來時,我已經在車裡了,手上又被銬住,嘴巴一口血,不知道是不是掉了顆牙。

「你小子行啊,」坐我旁邊的警察姓黃,看我醒了丟給我一張紙巾,「還是我們小瞧你了怎麼著?」

我接過來捂著鼻子擤了擤,全是黑血。嘴巴全腫了,不能碰。

「要不是老崔按著你,這一晚上還不得讓你毀了。」

後視鏡里老崔的眼神余怒未消:「就不該按著他,直接讓他衝過去吃頓電棒才老實!」

我這會兒嘴巴不利索,就慢吞吞地問抓捕情況。

「都抓了,沒漏的。」黃警官意味深長地看看我,「只是不知道裡邊有你要找的貓么。」

回到學校時天已經蒙蒙亮了,跟黃警官他們道過謝就往宿舍走。走沒兩步,黃警官又追出來,手裡捻著我落下的護耳帽。

「我兒子明年也該念大學了,要學好。」他將帽子給我戴好,盯著我的眼。

我點點頭。

我這一生忽略過很多事,未曾聽懂許多弦外音,也沒能看懂那些暗中潛伏的疑心。跟蹤器,或許就是在那時被安上的。

一瘸一拐走到我們宿舍樓下,就看玻璃門裡籠走站在那兒抽煙。

我朝她笑笑,今天她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好看,但我看上去一定比任何時候都像豬。

她沒有對我的傷有任何反應,而是把煙頭丟在腳下一捻,一手揪上我的領口就拖著我往外走。

「你就這麼作死吧!阿公已經開始懷疑你了!」她回過頭,臉上全是恨鐵不成鋼,「他指名要見你!」

「那好,我正好入行……」

一個拳頭砸過來,正打在我眼眶上,我一個趔趄沒站住就坐下了。

「沒出息!廢物!」她怒罵。

「那你能退出嗎?」

「你能別找我嗎?!」她一腳踢過來,卻沒踢中。我捂著臉哭了。

她停下來,喘口氣。清晨的學校還未開始喧囂,周圍只有找食的麻雀嘰嘰喳喳。

面前的人蹲了下來,屁簾兒一樣的長劉海凌亂地掛在臉前。

「你想當英雄么?」半晌她問道,「你想救我?」

「不……」我努力控制自己的喘息,眼淚讓我更加緊張,「……我想陪你。」

她撲哧笑了一下,我也想笑,但橫膈膜不受控制的收縮讓我只能裂著嘴大喘氣。

「陪我?陪我幹什麼?當個小混混?還是偷兒爺手下的小貓?鍾留,你他媽理智一點!「

「什麼……都好……「我語無倫次,只管抓著她的袖口不鬆手。我知道如果這次再讓她逃開,也許我們就永遠不會再相見了。

「我不會讓你去那種地方的。「籠走從牙縫裡咬出這幾個字,起身便走。

「籠走!「我用盡肺里最後一點空氣喊道,但她沒回頭。

天一點點黑下去,我一點點沉降進意識的底層,那裡有跳動的黑白琴鍵,也有纏鬥的黑白兩道,光與暗的交織,結成鋪天蓋地的網,將視野割裂。透過著走馬燈般旋轉的,光怪陸離的樊籠,我看到了籠走。對於我,她就在裡邊,而對於她,我不在任何一邊。我繞著籠子奔跑,想找到入口的地方,但一直也找不到。我喊籠走!籠走!她聽不到我,我的聲音太微弱。我看著她的羽毛被玷染,陳舊,發黃,一片片枯萎脫落。

從一開始我就是個旁觀者,正如我們之間的關係。可以默契地交談,並矜持地不介入。不介入,不參與,是我們奇怪友情維繫的根本。

可能是喘得太劇烈,我最終被室友拍醒,發現自己滿身大汗地躺在宿舍。忙問她呢,室友說你問誰呢。一回頭,瞅見我書桌上,一瓶萬托林,旁邊靜靜躺著黑白琴鍵鑰匙扣。

跑出門,天紅彤彤得嚇人。我知道要下雪了,大雪。

因為嚴打,他們的老巢變動很頻繁,我又去了廢樓那裡,可是已經沒了人的痕迹。又去了南校車站,河壩口,還有未完工的爛尾樓,也許他們已經不在市區了。最後,我回去了南校車站,站在入口處抬頭,但碉堡似的牆那邊,黑漆漆,什麼也沒有。

我又弄丟了她。頹然坐在樓梯口,拉掉帽子和圍巾,拿手使勁搓搓麻木的臉。此時已是深夜,連打掃衛生的大爺都走了,除一兩個過夜的酒鬼外,整個大車站空空蕩蕩。

要不報警吧?

在手機上輸入三個數字,下一秒就黑了屏。別他媽搞笑了,跟警察說什麼呢?我朋友失蹤了?失蹤多久了?七八個小時?你看見她叫人劫了?不,她可能去劫別人了……你他媽是來報案的吧。

正胡思亂想著,忽覺腰裡一硌,從口袋裡掏出,原來臨走我順手把琴鍵鑰匙扣揣出來了。其實本來想帶葯的,心不在焉就拿錯了。

要不今天先回去吧,早上已經犯過一次病,晚上沒藥再逛就是尋死。

收拾下疲倦的身體,我穿戴好衣帽準備離開。起身的時候有些急,眼前全是雪花,接著我就聽見有人從樓上下來。正要側身相讓,後腦勺卻結結實實挨了一下,當時我就站不住了,被人從後邊抱住往樓上拖,餘下的手開始翻我的上下衣袋。

呼救啞在嗓子眼裡,因為喉嚨和嘴都被死死卡住。他們有兩個人,比我壯。我剛才沒上樓查,想必他們一直躲在暗處。

「別吵吵,就借你點兒錢!「在我前邊搜身的人低聲迅速說道。

本以為能看到罪犯窮凶極惡的臉,或者至少目露凶光,慌亂中我卻看到一張比我還稚嫩的學生臉,眼光躲閃又緊張。

我停止掙扎,任他們搜,搜來搜去也只有一部破手機、空空如也的錢包,還有就是琴鍵鑰匙扣。車站寂靜,只有角落的酒鬼鼾聲如雷。

他們見我配合,就沒再使勁掐著我,一個忙著摳錢包的縫隙,生怕錯過什麼秘密夾層,另一個則拿著鑰匙扣看了半天。

「這是六姐的東西。「他說著,把鑰匙扣遞給旁邊高一點的男孩。

他的同伴確認後,看向我:「你哪兒撿的?「

「不是撿的。「我說,」盤來的。「聽見他認識籠走,我腦子就開始亂轉了。

「盤的?「他嘴角扯了一下,」你哪個道的?「

「貓兒團。」

「胡說,沒見過你!」

「我還沒見過你呢!「我故意噎他,」你不信領我到阿公那兒認認。「

眼前的男孩明顯有點猶豫。我心說有戲。

「少他媽滿嘴跑火車!」另一個男孩突然把手機懟在我臉前,我心下一沉,屏幕上是沒播出去的電話號碼。

「耗子還給貓報平安呢。「他哂笑道。

「我替阿公幹活,你們小孩子別摻和!「

「哎喲呵,瞧不起人是不是?」高個兒男孩歪歪腦袋,慢慢逼近,低著的頭顱像一顆帶刺的炸彈,幾乎要貼在我臉上。

「我們小孩不懂事,大爺您是什麼來路?」

我用盡全身氣力不讓自己發抖,也不要轉移視線,這節骨眼兒上一輸皆輸。幾毫秒內腦子過電一樣,飛快轉到昨天下午,那團團圍住的人牆,每一張臉都清晰地定格在望向我的錯愕瞬間。

咬住牙關,挺直腰桿,也冷笑幾聲:

「昨晚活動你倆在么?」

他們愣了一下,臉色微變。我心裡就有底了。

「昨天就在這兒,那麼多人的動員會,你倆都不在……「我默默向前一小步,死死盯著高個兒的兩隻魚眼。

「丫倆新耗子,跟我充什麼老子!」此話從牙縫裡咬出,我渾身的痞勁兒都出來了。他們眼裡慌了一下,互相看看,剛才圍住我的氣勢便瓦解了。

我頓了頓,控制住語氣,又繼續編:「你們六姐籠走,就是我帶的,你們不認得我,連她也不認得?!阿公沒教規矩是吧!「

最後一句帶著火,炸在空曠大廳,遠處鼾聲都停下了。倆小子瞪著眼睛都有點六神無主,一句話也接不上。

「這鑰匙扣是六兒的,今天上午見面時我盤走的,為的是教她怎麼幹活兒!」說完把那鑰匙扣,從目瞪口呆的男孩手裡抽出,在指尖打上幾個圈。我長期彈琴,手指確實比一般人靈活,什麼拳骨走幣,四指繞戲都手到擒來。

最後個子矮的那個先受不了了,一開口:「哥。」高個兒見事已至此,也撓撓耳朵,低了頭。

算我運氣好,他倆小崽子還真是新手。

之後事情就簡單了,我說我要找阿公有事,他們二話不說就領我走,一路上還惴惴不安地怕我跟阿公告他們狀。鬧了半天,他倆高中都沒畢業,出來走貨也就一倆月。沒參加活動倒不是因為資歷低,畢竟貓兒團也沒那麼多人,而是他倆之前被叫去盯另外一個盜賊團體的梢,露了臉,不好再跟著行動。今天干一天活沒得著東西,本打算在車站過夜得,剛好看見我,以為是個軟柿子,結果還是同行前輩,真是倒霉到家了。

出了市區,一路上越走越偏,我心裡就沒消停,生怕剛剛沒騙過去,萬一這倆孩子哄我去個僻靜地滅口,我可一點兒法子也沒有。這麼一直進了村,溜牆根走到一扇院兒門跟前,他倆敲了敲門對號子,有小孩來開門,我才放下心來。

這是農村那種帶院子的平房,院子里放著好多破爛,拿塑料布蓋著,黑夜裡看上去跟墳包似的。此時天已經很冷了,哈氣從我們的呼吸中散開,一抬頭,有星星一樣的雪花飄下,被門口黃燈照得髮油。

倆男孩不敢再往裡進了,因為阿公要的貨他們還沒備齊。我問阿公管你們要多少,矮個兒伸出兩個手指。我不確定那是200還是2000的意思,但不敢問,怕露怯,就伸手從內衣里夾出兩張一百的。這是我防身的錢,一般不往外拿。

他倆趕緊擺手,我說累你們跑一趟,回去找個旅館洗個澡睡覺吧。

他們卻笑起來,哥說啥呢,俺們家就在這兒,旁邊庫房睡一晚得了。實在不行錢給六姐用,進門子時受她不少照顧,再收錢就是黑良心。

我還是執意塞給他們,心想一旦進了屋,能不能出來都不一定,這錢還不知道落誰手上呢。他們千恩萬謝就轉身離開,我一尋思,又追上去把鑰匙扣拿給他們。

「替我還給你們六姐。」

一進屋就覺得空氣非常污濁,各種汗臭狐臭腳臭混在一起。窗戶很小,只一盞晦暗的小燈掛在頂上,電線都露在外邊。地上橫七豎八躺了許多孩子,我幾乎沒法下腳。環視四周,只能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左右各有一間屋,右邊沒有門,我打開手機照明功能,往屋內探視,裡邊也都是睡得東倒西歪的娃娃。一個女孩可能才四五歲,沒睡覺,背對著我坐著。注意到燈光,便回過頭來,卻把我嚇得往後一趔趄。

小孩五官焦黑,看不出眼睛鼻子,只有一張三瓣嘴合不上,嘴裡也只有下牙,看不到上牙。

這是他們專門拿來行乞的殘疾孩子,叫「病貓」。有些病是娘胎帶的,有些則是人為的。我不敢再看,慌忙退出來,卻不小心踩到個人,那孩子咿地叫了一聲,翻個身又睡著。

有個大孩子醒了,從地鋪上支起個頭:「幹啥的?「

「找阿公。「

「這屋。「他指指右邊緊閉的那扇門,從門縫裡透出光來。

我過去要開門,卻被那小子攔住。

「要死啊你!「他怒罵我一句,我沒明白,卻見他對著門點了三下。

「小然姐,有來貨的,要見么?「他悄聲問道。

我心說這要是能聽見見鬼了,卻沒想到門裡還真有了動靜。不一會兒,門挪了條縫,像一道金光塗在男孩臉上,門縫裡一隻秀氣的眼睛露出來。

「誰的貨?」

「誰的?「他轉過頭看我。

我報了自己的名字。門裡的人眼珠一轉,看到了我,竟立刻罵了句髒話。

「誰把他放進來的!「

這回我才認出她是誰,小然的音色比較特別,就是昨天一直在阿公耳邊說話的紅頭巾少女。

「小然姐,阿公在嗎?「我擠上前撐住門。

「你……」她怔著還沒罵出口,就聽屋裡阿公問話了。

「……你等一下。「小然神色立刻恢復平靜,關上了門。等了大概二十分鐘,門又開了。

這間屋裡總算是有點傢具陳設了,側邊一張雙人床,掛著不合時宜的巨大蚊帳。迎門靠牆兩把太師椅,一張空著,另一張就坐著老阿公,小然側坐在椅子扶手上,依舊俯下身在阿公耳邊說話,眼睛盯著我。

男孩過來當著阿公的面給我搜身,搜的很細,不但外衣帽子要脫,連內衣都一寸一寸摸過。手機錢包當然上交了。

搜身的過程中,小然沏茶,茶香氤氳下,阿公的神色更顯得捉摸不定。

我進來,還以為阿公最起碼要驚訝地問一句你怎麼找來的,但他好像料到了我肯定會過來見他,所以只是看了我一眼,繼續絮絮地跟小然說話。他們講的話又快又難懂,似乎是某地的方言。

我站在屋子中間,有點不知所措。一直等了有五分鐘,阿公終於講完話,揮揮手,小然就離開了,離開前似笑非笑地瞅我一眼,也不知是啥意思。阿公拿手一指,讓我入座。我有些戰戰兢兢,但還是靠著椅子邊沿小心坐下。

阿公只管喝茶不理我,我心裡著急,開口要問,門外卻有了響動。

幾個大孩子罵罵咧咧地從外邊拖了個小鬼進來,一把擲在我們跟前。我一看正是昨天收錢告訴我地址的小光頭,臉上全是交錯的巴掌印,口鼻都有血漬。我暗叫不好,整個人立馬綳起來。

「是他?「阿公探過身,輕輕摸了摸小孩腫到半透明的臉頰。男孩哭也哭不出,身上衣服都沒,就一條褲衩兜著小雞兒,渾身都凍得有些發青,好像是剛從外邊撿回來的。

「阿公問你話呢!「站著的大孩子一腳踹過來,他立刻縮成一團,卻抬起頭來看我,反倒是我不敢去看他。

「是我昨天逼問他的,他實在扛不住才講的。」我急急地解釋。

「小和尚不懂事,大學生你不要見怪。」阿公頭向我這裡歪歪,卻絲毫沒有客氣的意思。

「自家人不能收錢,你收了人家多少?」

小和尚嘴腫得跟香腸似的,又帶著哭腔,講話含糊不清:「七……七百……」口水不受控制地淌到地上。

「是七百嗎?」阿公扭過頭問我。

「沒有沒有,就三百。」話一出口,便知失言,餘光里我看到小和尚幽怨的眼光。

「哦?那怎麼搜出了七百啊?」阿公的啞嗓子聽得我頭皮發麻。

剛剛我心裡急著給他脫罪,實際也確實只給了三百,不知道為什麼小和尚往大了說,但既然如此必定有他的理由,而我這麼拆穿他簡直是把人往火坑裡推。

「是……我……唧唧……純的……」小和尚哼哼唧唧的,整個人喪了魂一樣撅在地上。

「你存的?咱們團的規矩你還記得么?」

他腦袋篩糠似的左右搖晃,一看就知道是給打壞了,傷了神經。

「嘴上缺門就是缺心眼兒,若是為義,就不當收錢,收了錢就是財迷心竅。干這行最要不得貪!今兒個你拿七百塊把自個兒的嘴賣了,這嘴就不是你的了!掌你七百個嘴巴,是教你以後講話有分寸!「

「謝……阿公……「他慢慢挪出兩隻細胳膊來,夠著阿公的腳脖子。

「可是你居然還敢騙我?你進來的第一天起,我跟沒跟你說過不許存私?「

「啊……阿……公……「

阿公捏著小和尚血糊糊的下巴,強迫他張開嘴。

「我還真沒想到你有這個膽兒……」阿公聲音很輕,在鴉雀無聲的小屋裡卻振聾發聵。兩行清淚從小孩青黑的眼窩裡流出。

我聽不下去了,要起身,卻被站著的大孩子一把按回去。這回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進了賊窩。

「拉出去吧,把他門牙敲了。「

幾個大孩子過來,還像剛才一樣,把小和尚挾裹著拖走,不同的是這次小和尚號得撕心裂肺。他們走了很遠,直到出了大門,我的太陽穴還在震顫著,耳朵里腦子裡全是小和尚的哭聲。

小然從外邊回來了,重新親昵地倚坐在阿公的椅子扶手上,挑眉看看我,又細細在阿公耳邊耳語幾句。

「讓她進來。」阿公說完,又沖我一笑,「你不是來找我的,就連她也不是來找我的。」

少女從黑暗中邁進我的視野,就像來自地獄的天使。她神色冷漠如常,在我看來卻親切得不亞於冬日暖陽。

「阿公。」籠走點點頭,卻沒看我,令我有些難過。

「你倆有很多話要說吧。」阿公笑道。

「我跟他沒話說。「

「是么,那就是這小子不長眼,纏著你不放?「

籠走沒答話。

「那就好,早說嘛,還以為你……「

「我不是來纏她的!「我打斷他,大聲說道,「我要入團,我想跟你們干!」

「不好意思阿公,我這就帶他滾蛋。」籠走淡淡地回應。

而我乾脆撲通一聲跪在阿公腳邊,跪菩薩都沒我這麼利索。小然撲哧就笑了出來,籠走我不知道她啥表情,但肯定這輩子都不想跟我有任何聯繫了。

「你叫鍾留,安徽婺源人,與我算半個老鄉。「老頭子倒是挺高興,讓小然把我拉起來。

老頭我自幼學藝,漂泊了一輩子,大江南北都闖蕩過了,如今就在這地方養老。手邊儘是些沒爹疼沒娘愛的苦孩子,權當替他們父母操心,我教他們本事,看他們走活,便是嚴格些也是師傅的本分。

我趕緊點頭。

「我喜歡念過書的孩子,不像我大字不識,這幫娃娃我也要他們日常多學習,與人家借來的書本摞成山,卻沒人讀,可見沒一個成器的!」

雖然我進來這麼久都沒看見有書,但這個時候不能較真。

「孩子里就你跟六丫頭學問大,你進來以後還能幫著六丫頭管這幫小王八蛋,省著一個個屁股長刺兒猴子不坐禪!」

我點頭如搗蒜。

「可是,」阿公話鋒一轉,「咱們有些話得先說清楚,說清楚了一家人,說不清……」

「那當然,當然。」我搶答。

「你認識黃良偉么?」

「不認識。」

「是么,今天早上你可是從他車上下來的。」

一聽這話,我緊張起來,結結巴巴把昨晚的事解釋了一下。

阿公哈哈大笑:「你以為我們是什麼活兒?王老四他們被抓能是條子的本事?!」

原來本市不只有阿公手下的貓兒團,還有另一個小偷和劫匪組成的下河幫,最近兩家處得不對付,是阿公放出的消息,讓警察順藤摸瓜踩到了局。為了盯梢,昨夜還有幾個貓兒團的在那附近隔岸觀火,其中有人認出了我。要問為啥阿公要跟下河幫對著干,開始的起點就是當年下河幫的一個二小子揍了籠走。

「我是護著娃娃們的,他們在我這兒過得比在親爹媽那兒都好,所以才不走。」

我不確定他是哪兒來的自信說出這樣的話。明明五分鐘前他剛下令敲掉小和尚的牙,隔壁屋裡就坐著只毀容的病貓,帶我來的兩個男孩因為交不上貨只能睡車站。

我說既然如此,只要有人想回家,您不會攔著?

話音剛落,屋裡的氣氛凝重起來。小然瞪了我一眼。

但阿公還是鎮定自若,呷口茶,問:「你們誰想回家?「

「這兒就是我家。「籠走機械地說道。與之前那一高一矮兩個男孩的回答一樣。

「阿公在哪兒我就去哪兒。「小然笑笑,與阿公貼的更近,低聲又講了幾句。

阿公聽了轉而問我:「你家在那兒?「

我說在這兒。

阿公笑了一下:「那要是六丫頭走了呢?」

我稍停頓了下,再補上時已經晚了。

阿公點點頭,又看向籠走:「我算明白了,他不是有心跟我,卻是鐵了心跟著你。」

「不是的,我想跟著阿公!」我出聲辯駁,阿公卻不耐煩地擺擺手。

「送他出去吧,我累了。」

「阿公!您收了我吧!我真的……」

小然嫌惡地瞪我一眼,就像看著一條喪家犬。

「廟小不留人啊。「阿公搖搖頭。

「求求您了!我無處可去了!您知道我媽死了以後,父親也跟死了一般,出來上學前就已經跟親戚斷了關係,眼下獨我一個,早就活得沒意思了!」

「這裡的孩子哪個不比你慘,不比你有經歷?少爺您還是趕早回去吧,該沒車了……」小然給外邊打個手勢,就進來幾個大孩子來拉我。

我急了,心火一上來就覺得喉嚨癢,一癢就容易咳,一咳起來橫膈膜就會過度收縮,病根兒就給撥了起來。

「求……咳咳……求……收下……咳咳咳……」兩天兩夜沒怎麼休息過,又受了寒風,加上小屋裡渾濁的空氣,我的肺早就到了極限,病來如山倒,再也無法壓制。

「嘿,幸好沒收,還是個肺癆子呢!」半空里全是小然清冷的聲音。

猛咳加上狂喘,我一邊抽著,一邊摸口袋。想起出門前忘記拿葯了,就只好把手指塞進牙里咬著。這是家鄉對付哮喘的土辦法,可以勉強控制下空氣流量。但即使如此,我的腦子還是因缺氧而眩暈。

「快把他拉出去!別死了!」

幾個孩子七手八腳把我拖出門去,外邊的冷風瘋狂抽打著我的胸膛。我看見墨黑的天空,和明黃的燈光,油花般的大雪紛紛揚揚灑在我臉上身上。那是我一輩子不會忘記的情景,因為我從來不敢在那樣的雪天出門。我也從來不敢徹夜奔走,流連在陌生的鄉下。從來不敢跟警察撒謊,跟小混混抬杠。從來不敢獨身去見什麼盜賊頭子,更別說去犯罪。我把自己埋在無窮無盡的作業中,埋在日復一日的琴鍵里,埋進三言兩語的問候里,為了逃避掉親戚的白眼,為了逃避掉找不到工作的尷尬,為了逃避掉我正在失去的事實。

我從來不敢說你別去。

從來不敢說求你留下。

從來不敢說喜歡。

我只敢說我也去。

我只敢說我在這兒。

我只敢說你好嗎。

我只敢看著你。

看著你遠去。

就像當年看著母親的呼吸器不再彈起。

看著手裡的幸福像沙漏流逝。

我喜歡保持距離,只有這樣才能看得不那麼清楚,慢慢就成了習慣。

距離,代表著安全。我的一生都很安全。本該如此的。

我徒勞地咬著手指,拚命渴求著一點點空氣,意識卻已經飄得很遠很遠。周圍很安靜,靜得只有我風箱般的喘息,伴奏著自我的流逝。

我難受得要死了。真沒用啊。

即使如此,即使這麼廢物。

我要活著。我還想死皮賴臉地活著。不讓你離開我的視線。

突然不知何處幾聲爆響,周圍便炸開了鍋。本以為是哪輛貨車爆胎,或者誰家放炮,卻跟著從哪兒竄出來一群人,嚇得小猴子們四散逃離,我就被重重扔在地上。接著,又幾聲尖叫,和棍棒敲打的悶響,腳步聲吵嚷聲將我淹沒。

我就是在這時做起夢來的。

陰間在撕扯著我的一半,籠走拉著我的另一半。半夢半醒之間,我感覺我們一起在跑,我跑不動,籠走就背著我跑,等她跑不動,我就拖著她跑。漫天大雪棉絮一樣落在我們身上、眉毛上。我掉了帽子,籠走掉了圍巾。我們一路狂奔,希望深夜的大雪可以掩蓋我們的腳印。等跑進村落邊沿,進了林子,世界才寂靜下來,這是最靜謐的時刻。什麼喜怒哀樂,什麼悲歡離合,什麼人情冷暖,什麼世間百態,都與我們無關,只有我們兩個人,在雪裡漫無目的地逃竄。

最後我一腳踩空,摔在地上。籠走也跑不動了,在我旁邊躺下。

我看著那雪漫漫,天灰灰,哈氣結成冰,忍不住伸出一隻凍僵的手來,摸向半空中。樹枝丫與白雪做的琴鍵,我彈起柴可夫斯基的D大調第三號交響曲。那是我們當初斗琴時的曲目,我練了很久,也趕不及她分毫。

一旁的她也伸出了一隻手,雪白的,塗了黑色指甲油的,滿是疤痕和突起的手,我將它小心握住。在她手心裡,我摸到了熟悉的金屬稜角。

「你的手真好看。」

「你的也是。」

(11/30/2018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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