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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過八里村的無邊風月

我親眼目睹過,棲身的那個破磚壘成的城中村四樓,不用吹灰之力就成一堆廢墟。那是我還住在八里村的時候。那時候,我剛從外省回來,成了房客,在幾平方的出租屋寫詩、吃泡麵,耳邊還經常性地傳來叫床的聲音。

朋友說:每個在八里村住的孩子,上輩子都是折翼的天使,夏天桑拿,冬天冰箱,晴天火焰山,雨天水簾洞。我覺得這句話很精闢。

房東是個典型的大男子主義者,幾根稀疏的灰發貼到腦門上,黃黃的齙牙參差不齊,常年在臨近大門的屋子門口打麻將,抽煙,時不時地看著巷子里過往的女孩,盯著人家的酥胸、穿著絲襪的細腿和抹了厚厚一層粉脂的臉蛋。直到牌友高喊著「出牌—出牌」,他才循序漸退地收回自己的心思。

常常在夜晚,樓上一陣陣此起彼伏、哼哼唧唧的聲音,從每個屋裡的門縫裡,窗欞隙傳出來時,就能聽見房東媳婦的叫罵聲、摔東西聲、房東回罵聲,大家都知道這一對冤家又打架了,而且是家常便飯。

我搬進四樓西南角那個小屋時,整個樓就剩下這一間寶地,別無選擇。為了有個棲身之處,在淅淅瀝瀝的秋雨中,我扛著裝滿書籍的箱子,拎著臭鞋盒子,還有塑料簡易衣櫃,在樓上樓下來來回回跑了七八趟,終於才完成了搬遷任務。

房東來催下季度房費,說是房子緊,要提前交錢,每月三百五,電費每度一塊,按表計量。一會兒房東媳婦又來了,說兄弟啊你看咱這房子也不錯,去年剛加蓋的,聽說村子過幾年要拆遷,我們不靠這吃飯就喝西北風了。房東媳婦是中年婦女發福的代表,水桶腰,胸部下垂,光溜溜的雙腳上掛著一雙大拖鞋。頓時,我又想起了那些夜晚里他們經常性的打架,我說嫂子我看你脾氣還挺好的嘛,哥咋還整天和你吵吵鬧鬧的。她說好兄弟哩,我上輩子不知虧啥人了,遇見這麼個賭鬼,一月好賴還收入萬把塊錢的房租,都被他輸完了。房東媳婦說著說著就激動開了,眼淚婆娑的,我知道她把我當成了傾訴對象,或許她一直在長期的壓抑中,算是得到了一些釋放。

好幾個月時間,我都是加班到10點後才回去,每次拖著疲憊的身體,來不及去二樓刷牙或撒泡尿,便躺在床上睡著了。更不可思議的是,有次早上醒來,只見一條褲管脫了去,另一條還好好地在身上,我的身體斜躺在床邊上。我突然有些恐怖,一直想回憶起頭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想了半天大腦還是一片空白,後來便點起了一支煙,抽完了還是沒想起來。

我抽的煙叫帝豪,是H省的一個品牌,我在那裡生活了近八年,時間長了,便有了情感,所以就一直堅持著。記得有句話說:帝豪在手,瀟洒神州。那時候能抽起帝豪,還算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一包煙15塊,但是工資只有八百塊。所以常常是辦公室來辦事的人了,給每個男士發一根,下班時領導走了,便好好地吸上幾口,頓時覺得神仙般舒服。

我的隔壁是對大學生情侶。南郊高校多,大學生滿街都是,有人說在南郊80%以上的年輕人可能都是本科以上學歷,我堅信這個說法,因為八里村的租金就是他們抬高的。大學生情侶里沒有幾個只談戀愛不同居的,至於不戴套,那是常有的事情,八里村附近的黑診所、民營醫院不論春夏秋冬生意都異常火爆,巷子里買計生用品的店一家挨著一家,可生意總是不溫不火。

隔壁這對情侶就叫他們小A小B吧,他們都是附近某大學的學生,一周回來二三次,周六周日還在屋裡炒菜蒸米飯,儼然一對小夫妻。小A小B只要回來,便日日夜夜地黏在一起,屋子裡小音箱的流行歌曲徹夜徹夜地響著,小B的叫床聲青澀又矜持,床的咯吱聲時大時小,讓我恨起了房東,有錢打麻將也不說為房客考慮配個質量好一些的床,那小床就是一層薄板上包了層紗布,我一個大男人躺在上面翻身時還吱吱地響,何況那兩人疊加在一起的重量和活動呢,真是可憐了他們。

小B長得很純凈,白皙的皮膚上能彈出水來,整齊的劉海下有雙會說話的眼睛。她進進出出地路過大門口時,也是房東盯住不放的對象,幸好身邊的男友高高大大,房東才不至於垂涎三尺。

某個周末的一天,小A小B正拉著手歡歡喜喜地上樓,房東在樓下哎—哎地喊著說,你們回來了啊,三樓那兩個賣涼皮的有意見了,給我說好多次了,你們年輕人注意形象啊,你們別光知道那個的,我這房還租不租啦。情侶回頭看了下,默默上樓去了,可是那個夜晚,我的耳邊還是傳來依依呀呀的聲音。

有天房東在樓上喊叫著要房租,我才知道五樓的屋子裡住著七八個民工。房東之所以一直催房租,是因為他總在剛進入這季度就想著下季度了。五樓的民工不願意交的原因是他們是天工,不一定就常年地住下去。他們每天出門在那個叫吳家堡的小街上攬瓦工、泥工木工之類的活。

有次我在水池邊洗衣服時,和一位身上沾滿白灰的小兄弟聊了起來。他說:「活不好找,可是只要能找到,見一天太陽能掙個八九十塊,遇上雨天就只能在屋裡吃老本了。」說吃老本,就是在門口過道的蜂窩煤爐煮把挂面,撒鹽放醋煮甜水麵罷了,或者就是買個饅頭來充饑。

他們七八個大男人擠在一間屋子裡,床是打地鋪,地上薄薄的褥子一字排開,頭底下枕的都是磚頭。有些地鋪上,放著幾本揉的有些皺巴的小刊物。那些小刊物,巷子門口每天都有婦女在發,見人一本,無非就是某些民營醫院男科女科所謂「國際一流技術,輕輕鬆鬆三分鐘」的無痛人流廣告或者什麼讓男人找回自尊的廣告。

在廣告中,穿插了一些露骨的色情小故事。民工們在雨天時就躺在屋子裡,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相互之間不時講一些葷段子,屋子裡才能響起哈哈大笑的聲音。

我每天就那樣生活著,時不時在周末被單身的朋友喊著去市區的酒吧里喝酒。

第一次去酒吧,是在市區的綠蒂,我是第一次來,充滿了好奇。那晚也用隨便回答了不少問題。朋友說喝啥酒,我說隨便;朋友說要啥零食,我說隨便;朋友唯一沒問的是我喜歡啥樣的女人,可能他已經猜到我還是會說隨便。其實我不是個隨便的人,因為我不知道酒吧都有些什麼,價目單上的東西都貴得咂舌,一瓶酒甚至比得上我上學時兩個月的生活費。

我們進了酒吧,總是會有三五成群的女孩涌過來,嗲聲嗲氣地要陪酒。女孩們打扮前衛,讓我擔心她們掛在肩上的衣服會不會掉下來。在酒吧溫柔的音樂中,女孩們各自盯著自己的目標,話語間充滿著曖昧。朋友們都有了陪酒人,我成了單配。朋友罵我太保守,所以還是找了一個過來。我們一直在聊天,偶爾喝幾口酒。我才知道這裡的女孩們都是大學的學生,藝術院校的居多。女孩說,她們一般沒課的時候來,給客人推銷酒,老闆會給提成,大方的客人也會給小費五十一百的。還有一些放的開的女孩,可能會那個吧。說那個的時候,女孩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我看見對面的小包廂,一對男女熱戀般恩愛,男人的手像魚一般,在女孩胸前的大海里游來游去。也就是這次,讓我學到新名字:高台平台。高台就是那個,平台就是陪酒。

女孩的頭抬了起來,說許多女孩是虛榮心在作怪,學校的女孩子總是會比誰穿的啥品牌,誰用的啥化妝品,還有誰周末會被什麼車接走,周末在宿舍過夜的人不多。我說那學校不管么,她說學校還給經常性來學校接人的車輛辦出入證呢,年費360元。同宿舍女孩那開寶馬的禿頂的男友就辦了,有證的車在校園裡會暢通無阻,每次都直接停在了宿舍樓下,有的還不斷地鳴著刺耳的喇叭。

從酒吧回來,已經是午夜。巷子里的野貓跑來跑去,在路邊的垃圾堆里尋找著食物,相互嚎叫著,發出凄凄慘慘的叫聲,後來又一溜煙不見了蹤影。從敲門到進屋,持續了好長時間,房東媳婦穿著鬆鬆的睡衣,半醒地打開了門,嘴裡嘟囔著以後再這樣就別回來了的話。二樓拐角賣涼皮的那對夫婦,正在進行著一場酣暢淋漓地「戰爭」。夫妻倆的精神與身體,在這城中村的深夜裡,一浪高過一浪,到達完美的頂峰。房東媳婦說二樓的也不讓人好好地睡了,我說我從來沒有好好地睡過。那幾個月加班的歲月,我像死豬般睡過去,就是有人把我抬出去,我還以為是做夢盪鞦韆呢。我確實沒好好睡過,所以我懼怕這院子的夜晚,可能對於有伴侶的人來說,身體的需要和「交公糧」都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有朋友住在城南一個叫北山門的地方,他說那裡的租房戶更是一家連著一家,樓間距沒有三米之寬。鄰居間的大窗戶,輕輕翻越都可以過去。晚上更是此起彼伏,一家挨著一家,打工的、上學的、結婚的、同居的、漂亮的、難看的、外地的、本地的,反正到了晚上都在做著這門功課。朋友說地域不同,除了方言有別之外,叫床聲也是各異。例如他樓上東北的女人,一般是粗誑有力;同層的河南老鄉,則是清脆悅耳。我不是學究,從來沒有就地域差別研究出這麼多學問,所以聽了後不敢苟同,僅僅是一笑了之。

我又想起了剛上班時單身宿舍的夜談會,有人提出說假如當你晚上入睡時,隔壁傳來叫床聲會咋辦。這是個老話題,但是這也確實是全國各地常常有的事。有人說去敲門讓那男人ED,有人說用被子蒙住頭裝睡,更有人說你的聲音比她大,讓她自卑等等,總之沒有一個可行的方案。幾年後,我得出一個結論:這事和吃飯是一樣的,都是屬於人的正常生活,只是按照自然界的規律,此消彼長也是要講個度。但,這個度,有時候還真不是當局者處於主觀亢奮期內能夠冷靜把握的。

從八里村出來,我不知何去何從。深秋的夜晚變得很是涼爽,我不禁打了幾個寒顫。給幾個朋友打了電話,不是關機就是在通話中。深秋的雨天冷得異常,我把外套的扣子緊了緊,離開了這個漫長的夜……

  作者:長安客

  文字工作者  

  版式設計: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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