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輝煌千年的江西,在近代為何沉淪?

這是《閑話九州》的第四篇。

最近自媒體整頓的挺厲害,導致停更了幾天,岱岱很不好意思。

「一部江西發展史,很大程度是一部中國經濟重心南移史」,中國重心南移成全了江西,江西也成全了中國重心南移,上一篇江西文章,我們從古至今追溯了江西的發展史,看江西人是怎樣抓住歷史機遇,成功的從一蠻荒之地轉型為中古時期中國最富饒的省份,在經濟、文化、政治等領域一路漲停,全線飄紅。

上篇寫古代江西,這篇當然是寫現代江西,特別是江西當代的一些人和事。但考慮到最近的整頓行動,因此也只能寫寫冰山之上了。

這篇,讓我們一起看看,曾經輝煌千年、領跑全國而今天成為最沒存在感的江西省,是怎樣一步步的走錯,又是怎樣一步步的沉淪。


之前寫洋山港時,介紹彈丸之地新加坡,發達的原因:

物流的中心一定是資金流的中心,資金流的中心一定是金融的中心。

而做企業的瓜友都知道,「信息流」、「資金流」和「物流」三個要素,是商業模式和企業公司的興衰關鍵。

而從地緣角度分析一個古代地區的興衰,其關鍵則是「人流」、「資金流」、「物流」(古代沒有雲數據,信息流不成立)。

下面,我們來分析輝煌千年的江西,是怎樣因為這三個因素而近代沉淪的。


人流

在生產技術落後的古代,人口是最重要的生產力,而江西受益於北方人口南遷,人口爆炸增長,從北宋至元,江西一直是全國人口最多的省份,然而江西在歷史上,卻有過二次人口大規模減少情況。

第一次江西人口大規模減少,是歷史機遇,讓江右商幫騰飛。

第二次江西人口大規模減少,是歷史災難,讓江西近代沉淪。

第一次歷史機遇,是元末明初的「江西填湖廣」移民運動。

據《元史》記載,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江西在籍人口為1370萬;而據《明實錄》記載,明太祖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江西的在籍人口僅810萬口,從洪武二十四年至萬曆六年(公元1578年),江西再度減少了224萬人,在籍人口僅有586萬人。

從1290年到1578年,近3百年時間內,江西人口從1370萬變成586萬,因明朝持續的人口遷徙政策,銳減了一半多。

而浩浩蕩蕩的江右商幫,也在這一過程中逐漸形成,並迅速流向全國各地,佔領了廣闊的市場,全國數量最多的萬壽宮就是最好的證明。

江西第二次人口大規模銳減,發生在清末至建國前。

第一次和上次很不一樣,因為元末明初那次,其他省份是戰爭的重災區,而江西戰火稍少,到了近代,江西卻成了戰爭的重災區。

是的,歷史上為福地的江西,在近代連續經歷了三場曠日持久的戰亂。

一是曾國藩與太平軍的交戰。

太平天國時,江西不僅是湘軍與太平軍交戰的主戰場之一,雙方拉鋸不斷。

才五年時間,江西人口大減,史書記載:江西「不聞雞犬聲,惟見餓民僵斃於道」,特別是湘軍在九江的屠城,幾乎殺光了老九江人,「九江百姓,悉數伏誅」「得城殺戮之重,無逾是役」,導致如今的九江市區,很難找到世居超過五代的人,都是遷徙自鄂,皖及所屬各縣。

二是十年國內革命戰爭。

大家都知道井岡山瑞金的紅色基因,但很少人知道江西人為之付出的犧牲。十年內戰,僅我黨這邊有名有姓的江西烈士,就有25萬,佔全國六分之一(贛南就犧牲了11萬烈士),無名無姓的比例更高,國民黨那邊的數字也不低於此。

三是抗日戰爭:

抗戰期間,江西因其重要的戰略地位,成為日軍死死盯住的目標之一。從前方戰場的作戰到後方物資的劫掠,日軍都不惜投入重兵,以致江西軍民傷亡慘重,人口劇減,久久不能復原。僅南昌市在陷入敵手後,全城人口由26萬銳減至六七萬人,無異於一場「南昌大屠殺」。江西共徵兵103萬,位居全國第四。

近代的江西,沒有古代那樣的好運氣,能夠在戰亂中置身事外,1949年,江西人口1300萬,相比太平天國前,減少1100萬,相比清末,減少1700萬。

直到建國十幾年後的1964年,江西人口才恢復到清朝時的水平。

一個家族因人而興,一個地方也何嘗不是,近代以來戰爭重災區的江西,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物流

江西古代能如此發達,很大原因是交通樞紐的因素,溝通南北的水陸交通讓江西坐收物流之利。

然而在近代,江西南北交通樞紐的地位,完全被逆轉了。

清末時期,中國南北向最重要的一條鐵路動脈,粵漢鐵路於1897年4月動工 ,京廣線貫穿南北,連通著當時維新事業最發達的中原南粵,而江西一直以來都是南北交通的樞紐,如王勃南下省親,必過江西,林則徐南下廣州,也必過江西,因此京廣線起初的預案,就是由武漢經南昌、贛州而至廣州。

然而,風雲易變,世事無常,這條鐵路的易道,成了江西在全國區域中地位下降的轉折性事件。

是的,湖南人「搶了」江西人的鐵路。

清末,受益於鎮壓太平天國,以曾國藩和左宗棠為代表的湖南人,在政壇上獨領風騷,整個南中國幾乎都在湖南人的掌控中,而江西自從同治中期後就沒有三品以上的京官,江西湖南強弱之勢甚大。

興辦過洋務,知曉鐵路重要性的湘人集團,開始從江西手裡「搶」鐵路了。

最突出的代表,就是維新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

作為湖南瀏陽人的譚嗣同,給朝廷上了一道奏摺《論湘粵鐵路之益》,大談取道湖南、江西的利弊:

「資築漢鄂鐵路,名南幹路。而南幹路連粵,取徑有二:一道江西,一道湖南。

道江西,有不利者六;道湖南,則利者九,而利湖南者十。」

……

最終,因湖南人的力爭,原定方案被推倒,粵漢鐵路過湖南,不過江西。

粵漢鐵路首次通車留影

江西人不要泄氣,也不要怨恨譚嗣同等湖南人,從全國一盤棋角度看,當時取道湖南是更佳選項。

另外,原定方案要過贛州,而贛州本深受風水影響,(贛南風水傳統深厚,屢出風水大師,現在廣東老闆都喜歡請贛南出的風水大師),因此以為鐵路會壞風水的贛南人,對鐵路勘探人員的勘察「群然奔駭,不恤死力相淚撓」,導致鐵路建設難以進行,也間接給了湖南人口實。

更重要的是,這條粵漢鐵路在建國後,直接成為京廣鐵路的南部分,這導致建國後的江西也未能及時享到鐵路交通的便利,江西直到1996年才修通京九鐵路。

如果說鄭州和石家莊,都是「鐵路拉來的城市」,那麼江西,就是「鐵路捨棄的省份」

近代中國,鐵路取代了水運成為南北交通的大動脈,而粵漢鐵路經湖南不經江西,從初期階段就導致繁榮了好多個世紀的江西,失去交通樞紐地位,大大拖累了江西經濟的發展。


資金流

講到「資金流」對地區發展的影響,也許大家不以為然。

實際上,江西在古代長期的人文優勢和政治優勢,都歸功於江西民間雄厚的財富積累。

江西為什麼出那麼多進士?因為江西書院多。

江西為什麼書院多?因為江西有錢。

唐末至五代期間,戰亂頻繁,官學衰敗,許多讀書人避居山林,遂模彷彿教禪林講經制度創立書院,所以書院不是官學,是私學,需要當地富商、學者自籌經費,建造校舍。

江西古代富甲一方,自唐朝到民國初年,江西有書院1017所,居全國首位。

另外,江右商幫雄厚的資金,也為江西人才的井噴提供了最好的土壤。

在江右商人看來,「有子而不能教之以聖賢之學,使以德行文章顯耀於明時,碌碌為鄉人以終世,豈足貴哉」。通過經商積累財富,以為業儒的經濟後盾,是當時人們謀求家族顯赫、提高社會地位的一種慣行之途。

如嘉靖間的內閣首輔費宏,就是江西鉛山人,其家族就是經商發家,然後以此為經濟後盾,培養子弟走讀書、科舉之途,再由此進官入宦,因而費氏家族進入政府擔任高官者層出不窮,史料記載:「輔臣費宏其鄉人私之」。

教育優勢積累為政治優勢,最終,江西於明朝達到政治巔峰:「滿朝文武半江西。」

可惜,近代以來,江西的資金優勢不再。

太平天國時期,富饒的江西是主要戰場,也是湘軍和太平軍主要糧餉籌集地。湘軍在江西徵收了白銀840萬兩,占湘軍全部軍費的一半以上,曾國藩寫道「籌餉以江西為本」,因此江西的商業資本幾乎完全被戰爭拖垮,曾國藩也承認當時江西「無不破之富家」,也因太平戰亂,當時的江西讀書人作詩自嘲:「及今方悟貧為福,屢受虛驚是富翁」。

江右商幫至此完全退出歷史舞台。

而曾讓江西引以為傲的教育優勢,也在建國後遭到了沉重打擊。

什麼沉重打擊?

失去一所大學,錯過一所大學。

失去一所大學。

建國初期,江西有一所全國准一流大學,民國政府建立的國立中正大學,赫赫有名,建國後,「中正大學」改為「南昌大學」,在50年代的大拆分中,國立南昌大學被基本肢解,大部分學科被調整到了武漢大學、中山大學,學校改為江西師範學院,性質由綜合性大學,改變為培養中等學校師資的高等師範院校。

校名犯忌諱

錯過一所名校

中科大當初因為「戰備疏散」,準備南遷,首先考慮的是河南和湖北,但河南是農業大省,外調糧食支援全國是政治任務,口糧緊缺,接受的積極性不大,湖北乾脆沒有能力接受,後來中科大就考慮江西和安徽。

而江西也是農業大省,有糧食支援的政治任務,對中科大明確表示不接收,安徽條件比江西還不好,中科大不願去安徽,當時的安徽領導卻積極行動,騰出了合肥師範學院和銀行幹校的校舍給了中科大,並勒緊褲腰帶為中科大提供經濟保障。

因此,中科大最終落戶安徽,當初的河南江西,現在都後悔死了。

一個失去,一個錯過,歷史上書院興盛的江西,在當代教育跌入低谷,至今江西教育也沒有多少起色。


政治受挫

江西人在政治上,也是一路坎坷,在宋、明、清甚至當下,都遭受過狙擊。

不過的確,宋代黨爭厲害,江西人和福建人都是南人,是政壇上的後起之秀,因此受到河南人、山西人為主體的北人的歧視。

陝西出身的一代名相寇準就認為「南方下國,不宜多冠士」,甚至定狀元時也是極力拔擢北方人,還以此為榮,因為「又為中原爭得一狀元」。

宋真宗要起用江西人王啟若(今江西新余市)為相,出身河北的現任宰相王旦表示反對,因為「祖宗朝未嘗有南人當國」。

司馬光反對王安石變法的理由之一,是南人不可重用,他上奏宋神宗曰:

「閩人狡險,楚人輕易,今二相皆閩人,二參政皆楚人,必將援引鄉黨之士,充塞朝廷,風俗何以更得淳厚?」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北宋時期,中國經濟重心已經南移,江西福建作為後起之秀,政治上肯定要有自己的利益代言人,這就不可避免的和先發優勢的北人有了矛盾。

因此,終北宋一朝,「南北分歧」不斷。

(這估計是中國歷史上最嚴重的地域黑了……)

明朝時候,中國經濟重心南移早已完成,江西人經濟發達,教育發達,進士全國第一,做官的最多,「朝中半江西」的盛況持續到了明中期,然而,江西人一家獨大的局面引起其他人的不滿。

正德年間,劉瑾獨攬大權,吏部尚書焦芳是河南人,因為江西人打擊河南人沒文化沒出多少進士,就與大太監劉瑾聯手,上奏皇帝:「江西土俗,故多玩法,如李孜省、彭華、尹直等,多被物議。且其地鄉試解額過多」,請皇帝減少江西50名鄉試名額,並停止向江西人授予高官,因為 「宋朝因王安石、元朝因吳澄滅亡,不可再用江西人」。

同時,劉瑾為他老家陝西增加了95名鄉試名額,江西人在明代政壇的發展,受到強烈的遏制。

另外提一句,名相張居正,也不喜歡江西人,當年就有一個因為是江西人,在科舉考試中被張居正刷了下來。

哦,那個江西人叫湯顯祖。

清朝時期,江西人在政壇上已經沒有明朝時的盛況了,但科舉的底子還在,政壇表現依然可以,其中江西人陳孚恩和萬青藜都曾擔任過吏部尚書,吏部是六部之首,專管人事,江西人多有受惠。(參考當代出組織系統高官的山東)

可惜,江西帶頭大哥陳孚恩,站錯隊了。

咸豐駕崩後,中央分為兩派,一派以慈禧為首,一派以顧命大臣肅順為首,江西人陳孚恩選擇了肅順一派。而辛酉政變中,慈禧鐵腕殺死肅順,贏得勝利,陳孚恩也遭到慈禧清算,被流放新疆。

後來查抄肅順家時,發現陳孚恩寫給他一些反動的信件,慈禧甚惡之,因為陳孚恩是吏部尚書,江西門生眾多,慈禧掌權後不再信任在京的江西人。

也就是從慈禧開始,江西人再也沒出過一個三品的京官。

後來江西人陳寶箴前往拜見曾國藩時,詢問江西人在政壇為何如此不景氣的原因,曾國藩指出:

「江西人素尚節義,今顧頹喪至此,陳子鶴(陳孚恩,字子鶴)不得辭其責。」

曾國藩還勉勵江西人陳寶箴:「轉移風氣將在公等,其勉圖之。」

陳寶箴聽後牢記於心,拜在曾國藩門下,在湖湘集團的支持下成為湖南巡撫,地方三品,是當時江西出的最大的官。

後來陳寶箴生了一個孫子,叫陳寅恪。

晚清官場上,安徽人和湖南人高官輩出,是因為有曾國藩和李鴻章,江西人政壇凋零,是因為江西帶頭大哥陳孚恩站錯了隊。

政治有的時候,真的是「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

在宋代政壇,江西人和北方人進行黨爭,在明代朝廷,江西人一枝獨秀又被劉謹張居正狙擊,在晚清官場,江西人因站錯隊被基本清場。

那麼在當代,江西人又有怎樣的故事呢?

只能說:

贛江水竭,淪為黃埔支流


當代江西發展困局

當代江西,不是沒有奮起直追過,在老首長的帶領下,江西曾一度奮起直追。

老首長本上海農場場長,很是不起眼,當時上海組織部一把手前去農場視察,慧眼識珠,提拔為縣委書記,而老書記也著實能幹,本來沒有大學學歷的他,利用四年業餘時間,啃完研究生課程,取得碩士學歷,這樣的學習能力和自我約束力讓上海領導很是欣賞。

當時上海乾部得風氣之先,素質和能力,在全國隊伍中都是拔尖,像上海人懷念的陳同志,大學也沒學過外語,在40歲後利用業餘時間自修英語,並靠此外語優勢去英國伯明翰大學公共政策學院進修了八個月。

當時老首長和陳同為第三梯隊,上面考慮到一個有長期農業工作經驗,一個則在外國進修過「地方政府管理」,因此陳留大都市的上海,而老首長調到一個農業經濟為主的隔壁省份,也即江西。

與沿海發達省份相比,江西的工業化和城鎮化一直都比較落後,到江西後的那六年, 老首長重點推進的,就是江西的工業化。

從他開始,為了承接東部沿海地區的產業轉移,江西省以縣為單位推進工業園區建設,全省搭建起100多個工業園區,老書記也大力利用上海資源,向長三角承接產業轉移,實話說,他的那幾年,江西發展還是很快的。

08年之後,受經濟危機等各種因素影響,中國沿海向內陸的產業轉移進程開始大大加快,中西部省份開始去沿海搶人搶產業,連喀斯特地貌為主的貴州,地貌條件難以承受工業轉移,都在10年推進「工業強省」的戰略(可惜貴州搞砸了……)。

而早就為承接沿海產業轉移進行準備、各縣都有工業園區的江西,在那時幹了什麼呢?

也許江西人自己都笑了:

在發展工業的黃金時期,江西在搞綠化。

一大」是指,確保到2010年全省森林覆蓋率達到63%;

「四小」:一是縣城和市府所在地的綠化;二是鄉鎮政府所在地的綠化;三是農村自然村的綠化;四是基礎設施、工業園區和礦山裸露地的綠化。

是的,不抓機遇的蘇老虎,反而在農業大省搞綠化。

綠化並非不重要,做的好也是一個功績,可惜執行得都走樣了。江西公路兩旁都是農民的農田,地方上白天毀壞農田栽樹,農民就晚上抹黑砍樹,官民來回打游擊,而且江西盛產苗木,地方上卻不遠萬里從外省大量調進苗木。

整個「一大四小」工程,不僅貽誤承接產業轉移的戰機,還勞民傷財,江西民間評論「一大四小」工程是:「一大四小,純粹亂搞,田裡栽樹,嶺上長草!」。

由於蘇老虎專註綠化,工業未受重視,老首長當時搞的那些工業園區,空置率居高不下,對當地經濟很難起到有效的帶動作用。

之前在江西投資的,多是老首長從江浙滬拉來的民營資本,但在蘇老虎任內,有不少老闆撤資倒閉,江西官場都明白:「這與蘇老虎夫婦的插手不無關係」。

蘇老虎的六年,是江西本可奮起直追的六年,也是江西終於痛失的六年。

直到16年那位浙江同志到來,江西才開始迎風追趕。

然而,該搞工業的時候搞環保,現在要搞環保了,又不得不搞工業,江西有點尷尬……

過去的江西,錯過了粵漢鐵路,失去了中正大學,又與那黃金六年擦肩而過。

只能說,留給江西的時間,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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