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對實修的誤解

03-01

我是沒有資格談實修的。之所以還要寫這篇文章，是聽到有些學佛的父母，覺得佛法是好東西，比學校里教的東西不知好到哪裡去了，就讓還沒有讀完小學的孩子輟學在家，學習佛法、國學、傳統文化之類的東西。

我覺得這很不明智。等孩子長大了，父母老了，他也要找工作，要養家糊口。如同我們世間人一樣，他很可能還想找對象，找對象，就要有些積蓄。如果沒有學歷，將來掙錢是很難的，養活自己都難，生活怎麼繼續呢？家長可能希望他將來到寺院工作，殊不知，別說孩子自己以後不一定有這種意願，就算他也想，寺院通常也更歡迎高學歷的人。如果你的學歷高些、技能多些，可以發心承擔的工作就多些。不說別的，就是用EXCEL做個表格，用繪圖軟體做個海報，都不是在家讀「傳統文化」能學會的。

假如孔子不會駕車、不會射箭、不會算數、不會記賬，孔子就不可能成為孔子。孔子養羊、做會計，都是幹得很好的。孔子說，「我小時候身份卑微，所以懂得很多雜事」。當然這是自謙。孔子未必建議什麼都學，但處在一個時代，基本的技能是要達標的。佛陀也懂養牛，知道11種養牛的方法，比世世代代養牛的人懂得還多，正因為這個，把牧民攝受了。要學佛法、傳統文化，這些事情應該知道一些，否則可能學到假的、騙人的東西。

學佛要有正見。「無常、苦、空、無我」，就是最基本的正見。自己生了孩子，就要肩負起應當肩負的責任。要麼就別生，別結婚。

孩子不是屬於自己的。在血緣關係上，他是你的後代，但從佛法上看，他是絕對不可能屬於你的。每一個學佛的人，都要做好自己的孩子成為「異教徒」的準備。你可以引導他、教育他，但畢竟不能主宰他。他的生命、思想，有種種的可能。如果你沒有做好準備，不能接納、面對孩子成為「異教徒」的可能，那很抱歉，你不是合格的佛弟子——因為你不認同三法印。

如果你認同娑婆世界是苦的，那麼你把孩子帶到這世界上來，就需要盡自己的餘生去還債。假如我是一個素食者，我的伴侶也是（實際上，我既不素食，也沒有伴侶），我們可能會生一個素食寶寶，當寶寶長到兩三歲，看到別的小朋友吃肉，如果她也想吃，我會提供給她。

在生她的時候，因為沒有辦法詢問她的意見，只有替她做出選擇。在她小的時候，知道有些事情她不能做出明智的判斷與選擇，我也會引導她，替她做——比如應該上什麼樣的幼兒園，接觸什麼樣的小朋友，成長在什麼樣的家庭和環境，看什麼樣的讀物，我甚至會讓她少吃辣條薯片等垃圾食品，但對於是否吃肉，我覺得我沒有權利去充分影響一個小朋友的選擇。我會告訴她要愛護動物、長養悲心，但我必須很警惕自己的信仰與偏好過多左右她對世界的理解和判斷。在道德上、知識上，我對她的影響和教育自然會不遺餘力，但是在信仰上，我寧願保守也不願過度。在我的理解里，過度是一種僭越。我怎麼可能擁有這種予奪的權力呢？哪怕予奪是以關愛的名義。逼婚的父母不都是這樣嗎？——假如承認自己不是全知全能，承認自己對萬事萬物的理解極其有限，就不敢也不該做出自己無法負起責任的決定。

可以下個武斷的結論：我們所受的一切苦果，莫不來自僭越。——企圖主宰本不屬於自己的事物，企圖主導本不屬於自己的人。實際上，不要說別人，就連自己的身體，又豈能自己做主？如果能做主，天下就沒有人得癌症了。世間萬有，哪有一樣屬於自己？那麼，在與萬有打交道的過程中，在與一切眾生的接觸中，如果不能時時刻刻留心，在在處處尊重，就勢必陷入僭越。

要知道自己既沒有這樣的資格，也沒有足夠的智慧。

常有人問佛教的實修。但究竟什麼叫實修？恐怕很難回答，也很少人真正明白。

如果以為打坐就是實修，或者誦經、持咒、念佛、放生是實修，恐怕都是戲論。

它們固然可以是實修。但實修並不就是它們。

對好的修行者，吃飯、睡覺都是實修，甚至打牌都可以是實修。但對我等，打牌絕對是放逸，吃飯、睡覺也幾乎不可能是實修。念佛是非常殊勝的法門，但一個人如果念著佛殺盜淫妄，那也談不上實修。

到底什麼是實修？雖然實修可以體現在一切事情上，但你找不到任何一件具體的事情，可以斷定那就是實修。

發菩提心、利樂有情，是實修嗎？

如果回答是，恐怕也是戲論。

就像污垢、有毒的容器，縱然是把清泉倒進去，喝多了恐怕也要中毒。

你發心利樂有情，別人也發心利樂有情，為什麼你們之間還相互看不起，甚至相互謾罵乃至鬥爭？雙方都行善，也都教人行善，彼此之間為什麼還互相攀比，甚至互相嫉妒？

自己覺得最殊勝的法門，最無上的見解，是不是就適合推銷給一切有情？

恐怕要打個問號。我們作為一個病人，或者說，癌症患者，用放療治好了病——是不是就有資格，把別人也拉到醫院放療？

還美其名曰「菩提心」、「度眾生」？

試問自己真的有這樣的資格、有足夠的智慧嗎？

如果是，那麼靠化療治好病的人，要把病友從你手裡搶過來，去化療，怎麼辦？你要跟他打一架嗎？

佛經上講，但凡一個眾生沒有度盡，菩薩就不可能成佛。而十方世界一切諸佛，沒有不修菩薩道的，沒有不是從菩薩來的，那麼，既已成佛的那些，他們的佛是怎麼成的？

答案是：他們的發心都圓滿了。當菩提心圓滿的時候，他們就成佛了。

在佛的眼裡，乞丐是佛，螞蟻也是佛。

但是，在我等凡夫眼裡，那道理上的佛，照樣要示現盲眼的乞丐相，在天橋的寒風中拉起二胡。哪怕我成佛了，也敬他如佛，讚歎他，可在事上，他依然要示現盲眼的乞丐相，拉起二胡的時候依然要面對天橋的寒風。

真以為自己能度眾生？能度哪怕一個眾生？

若有此想，定是戲論。

「滅度一切眾生已，而無有一眾生實滅度者。」

好事還是要做，善心還是要發。只是，千萬不要以為，自己真的有能力對哪怕一個眾生、起過一絲一毫真正的幫助。

如此，乃能不僭越凡夫的本分，發起老老實實的菩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