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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那點信仰史

我們的那點信仰史

我出生於1970年,那一年,毛主席向全世界發布了《打倒美帝國主義及其一切走狗的嚴正聲明》。那時候,我媽媽她們響應號召,多生孩子,生的多的叫「英雄媽媽」,我媽媽生了四個,英雄談不上,算是中等,我的同學中有叫小九子的,他媽媽足夠英雄,生了九個。

成年後,我從各種書籍中慢慢了解到,那個時候,中國要和西方有可能爆發一場戰爭,所以,需要更多的人口,我的童年,到處都可以看到「備戰備荒為人民」「深挖洞,廣積糧」這樣的標語口號。我家門口就有一個簡易防空洞的入口。

1976年,我媽媽帶我去入學,那時候要加入「紅小兵」,當上了紅小兵,就是毛爺爺的好戰士了。入學後,立刻在學校的組織下學習了各種軍事技能,包括卧倒,匍匐前進,跑步前進,投擲木頭手榴彈,等等。

我們高喊的口號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怕犧牲,排除萬難,要把敵人消滅乾淨。

我們的課餘遊戲也全都是戰爭遊戲,打仗,模擬各種戰爭攻防,我們用一切物品做玩具槍支,有泥巴捏的,木頭鋸的,紙疊的,鐵的,實在沒有,就用手指頭代替。

我們玩的最多的遊戲就是學習電影里的情節,抱著用笤帚疙瘩代替的爆破筒,從陣地里一躍而出,和敵人同歸於盡。

這場戰爭並沒有打起來,我和我的小夥伴們作為毛爺爺的好戰士全都庫存了。問題是,庫存的彈藥可以一直存著,過期了就銷毀,人,怎麼辦呢?我們都還在,但敵人卻不知道是誰了。而且,我們還要吃飯,還要受教育,還要住房子,還要娶媳婦,還要有信仰。

其實,在我入學前,就有了信仰,我媽媽教我喊「毛主席萬歲」,家門前的大喇叭,每天準點播放充滿宗教情懷的東方紅音樂歌曲,我媽媽讓我背毛主席詩詞、毛主席語錄,我也是爭氣,幾乎是過目不忘,很多現在都還記的住。

入學後的第一堂課,內容是,大海航行靠舵手。

在整個童年,我們的信仰真的很虔誠,很純潔,按照毛爺爺的好戰士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扶老大娘過馬路,馬路邊撿到一分錢交給警察叔叔,做好事不留名。甚至,我們遊戲時會用紙張疊畫片玩,在紙張非常匱乏的年代,我們絕對不會用報紙疊,因為報紙上有毛爺爺的相片和他的名字。

上廁所時,忘記了帶紙,我們寧可用土坷垃,用石頭瓦片刮,用樹葉,甚至在牆角上蹭,也絕對不會用報紙。因為,我們知道,那樣就是褻瀆自己的信仰。

但是,如此純潔的信仰並沒有長久,就在入學後的那一年,毛爺爺去世了。

學校組織追悼會,到處都在放哀樂,到處都在開追悼會,大人們都在痛哭,我們在遺像前排成隊,老師讓我們哭,可是哭不出來,不知道為什麼要哭,老師就嚇唬我們,膽子小的就哭了。

我好像沒哭,因為有很多困惑,不是說萬歲嗎?萬歲怎麼能死呢?

後來,我媽媽給出的答案是,毛爺爺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但是,這個答案不能從根本上解決我的問題,我想要知道的是,是不是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要死?死了以後去哪裡?我們都是從哪裡來的?包括我們的敵人。

我趕上了那個時代的尾巴,在此之前的很多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早請示,晚彙報,群眾斗群眾,等等,都是後來從書上讀到的,也有一些是長輩們告訴我的,比如,我的幾位長輩在飯桌上講述,當年,毛爺爺游長江後,大家都效仿,呼啦啦跳進長江,上岸後,其中一位長輩,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毛爺爺像章,直接就別在腦門上,血流了一臉,但是,他的忠誠和虔誠卻感動了很多人。

只是,長輩們講述的時候,都是調侃著講的。沒有惡意,也沒有貶低,就像講述一段童年趣事。我聽出了他們的語氣,他們想表達的是,在那個年代,那個環境下,想方設法表達忠誠意味著能獲得更多的尊嚴、權力、基本的安全感以及自我的存在感,無人能逃脫的掉。

我家裡也有很多像章,各種材質的。幾乎家家都有,後來慢慢就丟了。直到改革開放,一段歷史就過去了。一個個無法講清楚到底是扭曲還是正直的人心,也都塵封在檔案和書籍里了。

在老家的街道上,還有一個人,他長年胸口掛著一個臉盆那麼大的毛爺爺像章,站在路口向往來的行人高喊口號和語錄,和大家上班一樣準時,沒有人計較他,大家都習以為常了。他成為那個時代信仰的最後守望者。

因為他瘋了。

但是,他可能會覺得這些忙著去賺錢的人們背叛了信仰,是敵人,或者說這些行色匆匆的人都是迷惑的,是需要被喚醒的。他的使命就是不辭辛苦地多少年如一日地站在路口喚醒大家。

可以,到底誰是醒來的呢?

在生死問題上,我們都無法說清楚,我們這一代人,作為毛爺爺庫存的人體炸彈失去了使命,只好一點點地通過讀書,工作,學習和生活,重新開始思考人生,從夢想成為一個戰鬥英雄到夢想成為一個有錢人,再到夢想覺悟成佛,就這樣,從一個迷惑走向另一個迷惑,但是,經歷的多了,迷惑的多了,慢慢就覺察到,過往的那些經歷不是壞事,但也不是好事。

都是一些平常事,是在那個歷史時期的正常事,因緣匯聚,造就了那樣一段歷史,那樣一段人生經歷,那樣一段信仰史,不丟人,也不值得驕傲。

都是緣起的、無我的。

任何的糾結和追悔都沒有絲毫必要,生命解脫的過程就是不斷地放下,甚至包括放下作為工具的信仰本身。出家後我聽到的最讓我心動的一句話,就是,法尚應舍,何況非法。

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叫做正見可以讓我們去追求和獲得,放下邪見,就是正見。

二十多歲的時候,我認識了一位禪師,那真是一位真正的禪師,他在廟裡刻了幾個字,明心 性。

應該是四個字,但是少一個「見」字。

我的眼快,嘴也快,立刻就問,法師,這裡好像少了一個字哎!

禪師問,少了哪個字?

我說,少了見,見沒了。

禪師就耐心地告訴我,他是故意少刻的一個字,讓我好好想一想,這是為什麼?

這一想,竟然就過去了二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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