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我們現在如何做父親

魯迅這輩子罵人無數,他以筆為刀,大殺四方,文字犀利,一針見血,人們把他奉為鬥士,但是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那就是父親。

這篇文章節選自《我們現在如何做父親》,寫於1919年,十年後,他的兒子周海嬰出生,裡面的許多理念即便是現在看來也不過時,看慣了魯迅的戰鬥檄文,不妨讀讀他的育兒。

無論何國何人,大都承認「愛己」是一件應當的事。這便是保存生命的要義,也就是繼續生命的根基。因為將來的運命,早在現在決定,故父母的缺點,便是子孫滅亡的伏線,生命的危機。

易卜生做的《群鬼》(有潘家洵君譯本,載在《新朝》一卷五號)雖然重在男女問題,但我們也可以看出遺傳的可怕。歐士華本是要生活,能創作的人,因為父親的不檢,先天得了病毒,中途不能做人了。他又很愛母親,不忍勞他服侍,便藏著嗎啡,想待發作時候,由使女瑞琴幫他吃下,毒殺了自己;可是瑞琴走了。他於是只好托他母親了。

歐 「母親,現在應該你幫我的忙了。」

阿夫人 「我嗎?」

歐 「誰能及得上你。」

阿夫人 「我!你的母親!」

歐 「正為那個。」

阿夫人 「我,生你的人!」

歐 「我不曾教你生我。並且給我的是一種什麼日子?我不要他!你拿回去罷!」

這一段描寫,實在是我們做父親的人應該震驚戒懼佩服的;決不能昧了良心,說兒子理應受罪。這種事情,中國也很多,只要在醫院做事,便能時時看見先天梅毒性病兒的慘狀;而且傲然的送來的,又大抵是他的父母。

但可怕的遺傳,並不只是梅毒,另外許多精神上體質上的缺點,也可以傳之子孫,而且久而久之,連社會都蒙著影響。我們且不高談人群,單為子女說,便可以說凡是不愛己的人,實在欠缺做父親的資格。就令硬做了父親,也不過如古代的草寇稱王一般,萬萬算不了正統。將來學問發達,社會改造時,他們僥倖留下的苗裔,恐怕總不免要受善種學者的處置。

倘若現在父母並沒有將什麼精神上體質上的缺點交給子女,又不遇意外的事,子女便當然健康,總算已經達到了繼續生命的目的。但父母的責任還沒有完,因為生命雖然繼續了,卻是停頓不得,所以還須教這新生命去發展。凡動物較高等的,對於幼雛,除了養育保護以外,往往還教他們生存上必需的本領。例如飛禽便教飛翔,鷙獸便教搏擊。

人類更高几等,便也有願意子孫更進一層的天性。這也是愛。上文所說的是對於現在,這是對於將來。只要思想未遭錮蔽的人,誰也喜歡子女比自己更強,更健康,更聰明高尚,更幸福;就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了過去。

超越便須改變,所以子孫對於祖先的事,應該改變,「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當然是曲說,是退嬰的病根。假使古代的單細胞動物,也遵著這教訓,那便永遠不敢分裂繁複,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類了。

幸而這一類教訓,雖然害過許多人,卻還未能完全掃盡了一切人的天性。沒有讀過「聖賢書」的人,還能將這天性在名教的斧鉞底下,時時流露,時時萌櫱;這便是中國人雖然凋落萎縮,卻未滅絕的原因。

所以覺醒的人,此後應將這天性的愛,更加擴張,更加醇化;用無我的愛,自己犧牲於後起新人。開宗第一,便是理解。往昔的歐人對於孩子的誤解,是以為成人的預備;中國人的誤解是以為縮小的成人。

直到近來,經過許多學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與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蠻做,便大礙於孩子的發達。所以一切設施,都應該以孩子為本位,日本近來,覺悟的也很不少;對於兒童的設施,研究兒童的事業,都非常興盛了。第二,便是指導。時勢既有改變,生活也必須進化;所以後起的人物,一定尤異於前,決不能用同一模型,無理嵌定。

長者須是指導者協商者,卻不該是命令者。不但不該責幼者供奉自己;而且還須用全副精神,專為他們自己,養成他們有耐勞作的體力,純潔高尚的道德,廣博自由能容納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末的力量。第三,便是解放。

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類中的人,因為即我,所以更應該盡教育的義務,交給他們自立的能力;因為非我,所以也應同時解放,全部為他們自己所有,成一個獨立的人。

這樣,便是父母對於子女,應該健全的產生,儘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

但有人會怕,彷彿父母從此以後,一無所有,無聊之極了。這種空虛的恐怖和無聊的感想,也即從謬誤的舊思想發生;倘明白了生物學的真理,自然便會消滅。但要做解放子女的父母,也應預備一種能力。便是自己雖然已經帶著過去的色采,卻不失獨立的本領和精神,有廣博的趣味,高尚的娛樂。

要幸福么?連你的將來的生命都幸福了。要「返老還童」,要「老復丁」么?子女便是「復丁」,都已獨立而且更好了。這才是完了長者的任務,得了人生的慰安。倘若思想本領,樣樣照舊,專以「勃[奚谷]」為業,行輩自豪,那便自然免不了空虛無聊的苦痛。

或者又怕,解放之後,父子間要疏隔了。歐美的家庭,專制不及中國,早已大家知道;往者雖有人比之禽獸,現在卻連「衛道」的聖徒,也曾替他們辯護,說並無「逆子叛弟⒁」了。因此可知:惟其解放,所以相親;惟其沒有「拘攣」子弟的父兄,所以也沒有反抗「拘攣」的「逆子叛弟」。若威逼利誘,便無論如何,決不能有「萬年有道之長」。

例便如我中國,漢有舉孝,唐有孝悌力田科,清末也還有孝廉方正,都能換到官做。父恩諭之於先,皇恩施之於後,然而割股的人物,究屬寥寥。足可證明中國的舊學說舊手段,實在從古以來,並無良效,無非使壞人增長些虛偽,好人無端的多受些人我都無利益的苦痛罷了。

都有「愛」是真的。路粹引孔融說,「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慾發耳。子之於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漢末的孔府上,很出過幾個有特色的奇人,不像現在這般冷落,這話也許確是北海先生所說;只是攻擊他的偏是路粹和曹操,教人發笑罷了。)雖然也是一種對於舊說的打擊,但實於事理不合。

因為父母生了子女,同時又有天性的愛,這愛又很深廣很長久,不會即離。現在世界沒有大同,相愛還有差等,子女對於父母,也便最愛,最關切,不會即離。所以疏隔一層,不勞多慮。至於一種例外的人,或者非愛所能鉤連。但若愛力尚且不能鉤連,那便任憑什麼「恩威,名份,天經,地義」之類,更是鉤連不住。

或者又怕,解放之後,長者要吃苦了。這事可分兩層:第一,中國的社會,雖說「道德好」,實際卻太缺乏相愛相助的心思。便是「孝」「烈」這類道德,也都是旁人毫不負責,一味收拾幼者弱者的方法。在這樣社會中,不獨老者難於生活,既解放的幼者,也難於生活。

第二,中國的男女,大抵未老先衰,甚至不到二十歲,早已老態可掬,待到真實衰老,便更須別人扶持。所以我說,解放子女的父母,應該先有一番預備;而對於如此社會,尤應該改造,使他能適於合理的生活。許多人預備著,改造著,久而久之,自然可望實現了。單就別國的往時而言,斯賓塞⒆未曾結婚,不聞他[亻宅]傺無聊;瓦特早沒有了子女,也居然「壽終正寢」,何況在將來,更何況有兒女的人呢?

或者又怕,解放之後,子女要吃苦了。這事也有兩層,全如上文所說,不過一是因為老而無能,一是因為少不更事罷了。因此覺醒的人,愈覺有改造社會的任務。中國相傳的成法,謬誤很多:一種是錮閉,以為可以與社會隔離,不受影響,一種是教給他惡本領,以為如此才能在社會中生活。用這類方法的長者,雖然也含有繼續生命的好意,但比照事理,卻決定謬誤。

此外還有一種,是傳授些周旋發法,教他們順應社會。這與數年前講「實用主義」的人,因為市上有假洋錢,便要在學校里遍教學生看洋錢的法子之類,同一錯誤。社會雖然不能不偶然順應,但決不是正當辦法。因為社會不良,惡現象便很多,勢不能一一順應;倘都順應了,又違反了合理的生活,倒走了進化的路。所以根本方法,只有改良社會。

就實際上說,中國舊理想的家族關係父子關係之類,其實早已崩潰。這也非「於今為烈」,正是「在昔已然」。歷來都竭力表彰「五世同堂」,便足見實際上同居的為難;拚命的勸孝,也足見事實上孝子的缺少。而其原因,便全在一意提倡虛偽道德,蔑視了真的人情。我們試一翻大族的家譜,便知道始遷祖宗,大抵是單身遷居,成家立業;一到聚族而居,家譜出版,卻已在零落的中途了。

況在將來,迷信破了,便沒有哭竹,卧冰;醫學發達了,也不必嘗穢,割骨。又因為經濟關係,結婚不得不遲,生育因此也遲,或者子女才能自存,父母已經衰老,不及依賴他們供養,事實上也就是父母反盡了義務。世界潮流逼拶著,這樣做的可以生存,不然的便都衰落;無非覺醒者多,加些人力,便危機可望較少就是了。

但既如上言,中國家庭,實際久已崩潰,並不如「聖人之徒」紙上的空談,則何以至今依然如故,一無進步呢?這事很容易解答。第一,崩潰者自崩潰,糾纏者自糾纏,設立者又自設立;毫無戒心,也不想到改革,所以如故。第二,以前的家庭中間,本來常有勃[奚谷],到了新名詞流行之後,便都改稱「革命」。

然而其實也仍是嫖錢至於相罵,要賭本至於相打之類,與覺醒者的改革,截然兩途。這一類自稱「革命」的勃奚穀子弟,純屬舊式,待到自己有了子女,也決不解放;或者毫不管理,或者反要尋出《孝經》,勒令誦讀,想他們「學於古訓」,都做犧牲。這隻能全歸舊道德舊習慣舊方法負責,生物學的真理決不能妄任其咎。

既如上言,生物為要進化,應該繼續生命,那便「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三妻四妾,也極合理了。這事也很容易解答。人類因為無後,絕了將來的生命,雖然不幸,但若用不正當的方法手段,苟延生命而害及人群,便該比一人無後,尤其「不孝」。因為現在的社會,一夫一妻制最為合理,而多妻主義,實能使人群墮落。墮落近於退化,與繼續生命的目的,恰恰完全相反。

無後只是滅絕了自己,退化狀態的有後,便會毀到他人。人類總有些為他人犧牲自己的精神,而況生物自發生以來,交互關聯,一人的血統,大抵總與他人有多少關係,不會完全滅絕。所以生物學的真理,決非多妻主義的護符。

總而言之,覺醒的父母,完全應該是義務的,利他的,犧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國尤不易做。中國覺醒的人,為想隨順長者解放幼者,便須一面清結舊賬,一面開闢新路。就是開首所說的「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這是一件極偉大的要緊的事,也是一件極困苦艱難的事。

但世間又有一類長者,不但不肯解放子女,並且不準子女解放他們自己的子女;就是並要孫子曾孫都做無謂的犧牲。這也是一個問題;而我是願意平和的人,所以對於這問題,現在不能解答。

魯迅 1919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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