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把孩子看死了?

《南方周末》發表了一篇賀希榮先生題為《孩子受得了嗎——反思「讀經運動」》的文章,對「讀經運動」進行反思,用心甚善,對教育之關切,對經典之熱忱,躍然紙上,讀之令人感動。不過,縱觀全文,發現賀先生對讀經教育是不很了解的,誤會甚多,又因文章涉及鄙人,故覺得有必要略陳鄙見,以就教於賀先生和所有關心讀經教育的人們。

賀先生之所以誤會讀經教育,主要是出於對讀經教育基本理念的不了解。故本文從最基本的理念入手,對賀先生之文作一回應。

何謂「經」?經典是什麼?經典是文化的源頭,智慧的結晶,是常理常道,誠如王陽明所言,「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亘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人類一切學問,皆從經典中流出,皆是經典在某一方面的發展流變,這在古代是常識,故古人特別尊重經典,「經史子集」,以「經」居首。即使道家人物,亦深明此理,莊子《天下篇》判別諸子百家,即認為諸子百家皆出於「六藝」(即「六經」),只不過各家「多得一察焉以自好」,「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

現代新儒家代表人物馬一浮先生的「六藝論」,闡發此義最精。馬一浮先生認為,「國學者,六藝之學也」(此處「六藝」,即指「六經」)。馬先生認為,「六藝該攝一切學術」,「不唯統攝中土一切學術,亦可統攝現在西來一切學術」:「如自然科學可統於《易》,社會科學可統於《春秋》。因《易》明天道,凡研究自然界一切現象者皆屬之;《春秋》明人事,凡研究人類社會一切組織形態者皆屬之」,「今人以數學、物理為基本科學,是皆《易》之支與流裔,以其言皆源於象數而其用在於制器」。馬先生尤其強調,「六藝之道是前進的,決不是倒退的,切勿誤為開倒車;是日新的,決不是腐舊的,切勿誤為重保守;是普遍的,是平民的,決不是獨裁的,不是貴族的,切勿誤為封建思想。要說解放,這才是真正的解放;要說自由,這才是真正的自由;要說平等,這才是真正的平等。西方哲人所說的真、善、美,皆包含於六藝之中」。

說中國和西方一切學術,都「包含於六藝之中」,並非說「六藝」可以直接取代一切學術,而是說一切學術之原理,皆為「六藝」所涵攝,於「六藝」深造有得,把握基本原理,則可以很方便地從事其他分支和具體學問,且不至流蕩忘本,泛濫無歸。一切從此「六藝」來,一切匯歸此「六藝」,如此才是整全一體的學問,這就是古人所說的「見識」。魯迅曾嘲笑中國傳統文化無用,說「可曾用《論語》感化過德國兵,用《易經》咒翻了潛水艇」,就是不知中西文化雖殊,其實皆是「一理之所賅攝」,而且混淆了學問的本末體用。誰不知道《論語》感化不了德國兵,《易經》咒不翻潛水艇?但一個讀過《論語》《易經》的君子難道就學不會軍事科技了嗎?近代以來,中國知識界就這樣失去了整全一體的學問見識,要「民主」「科學」,就要打倒中國傳統文化。一百年了,中國文化是打倒了,然而,「民主」了嗎?「科學」了嗎?

故以「六經」為核心的中國傳統文化經典,絕非如賀先生所說的「主要是關於人生、關於道德的學問」,「基本沒有什麼民主思想和民主意識」、「沒有多少科學意識」。這種把中國文化看成與「民主」「科學」毫不相關、甚至妨礙「民主」「科學」的觀點,其實是「新文化運動」以來反傳統的老調。其實,中國文化只是在近幾百年的特殊歷史境遇中,沒有發展出西方式的「民主」和「科學」而已,沒有發展出來,不代表中國文化就不含其理,就與其「異質」,我們可以學,可以開,但應該在自己民族文化的基礎上開出「民主」「科學」,而不是把自己文化看作是與「民主」「科學」完全無關、甚至相妨礙的東西。賀先生說「以整個中國傳統的儒釋道思想而論,裡面基本沒有什麼民主思想和民主意識」,又說「整個中國傳統文化,幾乎沒有多少科學意識。以『四書』而言,除了《大學》裡面一個模糊的『格物』,其它基本看不見對自然界的探索和推究。『四書』如此,『五經』、『老莊』也概莫能外。」這就斬斷了中國文化與「民主」「科學」的聯繫,判了中國文化開出「民主」「科學」的「死刑」。不能不說,賀先生在這裡是有嚴重偏差的,雖然也說「質而言之,經典是文明的載體、歷史的象徵、人類的精華、靈魂的指引」等等,其實骨子裡還是把經典看作與「民主」「科學」完全「異質」的東西,如此就把經典摒於現代社會之外,化約為僅僅是裝點現代人門面的「人生哲學」和「道德說教」——這恰恰是賀先生所批評的把經典當「心靈雞湯」。

其實,中國文化經典不僅不與「民主」「科學」衝突,反而是我們建構現代「民主」的原生資源和促使「科學」人性化發展的可靠保證。讓孩子13歲之前熟讀中國傳統文化經典,不但不會妨礙今後「民主意識」和「科學精神」的培養,反而是它們賴以生長的土壤。因為無論「民主」或「科學」,依靠的都是理性,而經典,正是人類理性的集中表現。故擔心孩子小時候讀經,不能適應現代民主科學的社會,是完全不必要的。何況,王財貴教授設計的讀經教育,在孩子13歲之前,不僅要背20萬字的中國文化經典,還要背誦10萬字的西方文化經典,如柏拉圖蘇格拉底的著作、莎士比亞的戲劇詩歌、斯賓塞詩歌以及其他英文名著。讀經教育的理想,本來就是要培養融貫古今、匯通中西的文化大才,怎麼會封閉孩子呢?怎麼會不適應現代社會?

除了對經典內涵的狹窄化之外,賀先生對經典文本的特質亦認識不夠。經典文本與一般文章有質的不同。經典是聖人性德的自然流露,是天地之道的體現,它與天地同構,意蘊無窮。經典不像一般文章只有一個固定的意義或信息,而是除意義之外,還有它獨特的結構、聲音、節奏、韻律、氣氛等等,詞句音節的組合既千變萬化,又自然而然不假雕飾,一派渾然天成,元氣氤氳。因此,讀經與讀一般文章不同,讀一般文章如果不理解意思,是沒有意義的,一旦了解了意思,文章就可以拋掉。但讀經完全不同,讀經是只要你一張口發聲去讀,不管懂不懂,只要你是認真的,心中馬上就會有共振感應。因為經典中的每一句話都是飽滿的,都是從聖人心靈中自然流淌出來的,都根於最深的人性,通於無限。比如打開《論語》第一句「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雖然也許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但當你張口讀出這個問句,孔子那親切、溫潤而活潑的生命不是已經感應到了嗎?當你讀《老子》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雖然也許不明白意思,其實想明白也不容易——但當你讀出這樣一個獨特的句式,難道心中不會起一種特別的玄妙的感覺?這是一定的,即使小孩子,讀《論語》和《老子》,也會馬上感覺到它們的不同。

經典是活的,內涵無窮而通體活潑透脫,不是只有一個乾巴巴的意義,不是只能進行意義的了解。不了解經典的意思,照樣可以讀經,而且,先把經典熟讀成誦,然後再揣摩其意義;兒時把經典背會了,比較大了再解經,才是學習經典更恰當的方式!故兒童在不了解意義的情況下讀經,絕不像有人所說的只是「毫無意義的音節的重複」,也不是賀先生所認為的只是讀背一堆「死音節」,更不是把孩子「當成張開大嘴能發聲的青蛙」。讀書有沒有意義,不在於理解不理解,而在於讀的是什麼書!讀的是經典,就有意義,雖然一時好像不懂;讀的是垃圾,懂得再分明,也毫無意義,只有污染!

一個孩子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雖然不理解,但與讀「小貓叫,小狗跳」一樣嗎?一個孩子讀「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雖然不理解,與唱「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一樣嗎?一個孩子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雖然不理解,與讀「大泡泡,小泡泡,個個都往天上跑」一樣嗎?不錯,不管什麼文章,聽起來都是聲音的組合,但經典的聲音與一般文章的聲音、與流行歌曲的聲音難道是一樣的嗎?

所以,認為在不理解意思的情況下讀經,只是「無意義的音節的重複」,是把經典文本和普通文章同等看待了。人類的學問分智慧之學和知識之學,智慧之學主要靠熟悉、熏陶和體悟,而不必急於理解,知識之學才需要馬上理解。經典是智慧之學,經典的熟讀背誦與理解是可以分開進行的,而且我們認為,把經典的背誦與理解適度分開,放在人生不同的階段,更合乎經典學習的規律。我們不能用學知識的態度來進行經典的學習。兒童正是吸收記憶、接受熏陶的大好時機,為什麼不可以大量讀經呢?如果按照賀先生所言必須「至少90%的章句意思能夠有自信,然後才能開始背誦」,那大概只有像賀先生一樣,到了36歲再讀經吧?其實即使到了36歲,也未必能讀,比如《易經》,如何一上來就理解「至少90%」?

「何謂「背誦」?

賀先生批評讀經的另一個「罪狀」,是只讀經不講解。在賀先生看來,背誦有兩種,一是「在理解的基礎上背誦」,一是「不求理解直接死背」,賀先生認同前者,反對後者,認為「不求理解直接死背」是「浪費時間和生命」。

背誦必須在理解的基礎上進行嗎?不理解就不能背誦,背誦了也沒有意義嗎?非也。人類有兩大學習能力,記憶力和理解力。記憶是先在的,理解是後起的,記憶是理解的基礎,理解是在記憶基礎上的運用。我們只能說理解必須在記憶的基礎上進行,而不能反過來說記憶必須在理解的基礎上進行,此理其實甚為顯明。

在理解與記憶的關係上,有兩點需要特別注意:一、理解是在記憶的基礎上自然產生的,並不需要特別地、花很大力氣去培養,人的頭腦和心靈對所記憶的東西,自然會有感知領受,默默中都在進行融會貫通的作用。這是人的本能,在大量記憶、長期醞釀的基礎上,只要給予適當的點撥,就可以輕鬆理解。認為不講解就一定不能理解,是把人的頭腦和心靈看死了。有的人理解力差,主要不是缺少理解力的訓練,而是記憶力差造成的。現代教育特別重視理解,排斥記憶,無論教什麼,都以講解為主,不厭其煩,事無巨細,講來講去,反而把學生講笨了。因為記憶力沒有得到充分的訓練,沒有記住充足的內容,理解力就發展不起來,而且心靈空虛,人就很難長進了。

二、記憶力之好壞,與天賦有關,更在於後天的訓練。增強記憶力的途徑,只能是更多的重複,而不是以理解來輔助推進。因為理解是在記憶基礎上的運用,並不能改善記憶力。「理解式記憶」嚴格說來並不是記憶,而屬於理解。「理解式記憶」只能記住比較淺的東西,對深刻的內容是無能為力的。賀先生舉例說,小時候讀「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因為理解了所以記住了,那是自然的,這麼簡單的東西誰記不住呢?但要記住深刻的內容如《易經》《詩經》,就沒那麼容易了,那需要大量的重複才能記住,理解是幫不了多大的忙的。如果認為必須理解了才能記憶,那隻能去學比較淺的東西,孩子只好不要讀經了。

其實「理解記憶」是一個矛盾的概念,正因為不理解,所以才需要記憶,以便記住之後增加理解的機會,如果都已經理解了,還花力氣背它幹什麼?另外,有人可能會說,用一定的理解來輔助記憶,讓記憶不再那麼費力,不是很好嗎?其實不然,用理解來輔助記憶,看上去比較省力快速,其實容易忘掉,因為時過境遷之後,字句之間、段與段之間的「意義連接」會忘掉,一忘掉,就不能連貫地背下來了,這種情況,才是「強記硬背」。故以理解輔助的記憶往往只能記住短小的內容,長篇記憶就很困難了。而不依靠理解,通過單純的大量的重複而達到的背誦,如行雲流水般流淌出來,才是自然而深度的記憶。故我在回應柯小剛教授的文章中說,「從本質上說,記憶不必依靠理解,凡是依靠理解輔助的記憶,嚴格地說還不是真正的記憶,還停留在淺層記憶的水平。……單純記憶的背誦比理解輔助的背誦進入意識的程度更深。」理解本來就是意識(顯意識)中發生的事情,理解輔助的背誦,當然也還在意識中,而單純依靠大量重複達到的背誦,卻可以進入人的潛意識,潤物無聲,不知不覺中發揮作用。

其實真正的記憶,沒什麼好說,就是「死記」,就是「硬背」,但只要「死記硬背」的東西是有價值的,背了之後就可以「活用」。比如古時學醫的人要背《藥性賦》、《周身穴點陣圖》等等,每種葯有什麼性,此穴何以在此,有什麼道理可講呢,只好先記住再說。學太極拳,老師也是把套路教給你,讓你先打熟,這是動作記憶,每個動作的奧妙,是要你在一遍遍的練習中慢慢領悟的。學書法要臨帖,越逼真越好,筆畫結構的精妙,也只能在一遍遍的臨摹中體會,只有死心塌地「死」過一回,才有「活」起來的希望。所以關鍵是你所「記」的東西有沒有價值,有價值,雖然是「死記」的,也會漸漸發用;沒有價值,無論「死記」還是「活記」,都是白費。現代人動不動就講「理解記憶」,講「活學活用」,講「發明創新」,貶斥「死記硬背」,其實是投機討巧,不肯下苦工夫笨工夫,妄圖動動小聰明就萬事大吉。這種排斥記憶、唯理解是尚的教學觀,正是現代教育弊病叢生、日漸淪落的一大根源!

總之,在記憶與理解的關係上,我們應知,雖然理解是可貴的,但其實它是很容易的,並不需要特別的訓練,理解不過是充分記憶之後自然生髮、或稍加點撥就可以生髮的東西。所謂「不憤不啟,不悱不發」,沒有長期的熏陶醞釀,沒有憤悱之情的萌動,要理解是很難的。記憶看上去似乎沒有價值,很笨拙,但它卻是理解的前提,並決定今後理解的深廣度。而記憶力的訓練,只能通過反覆再反覆,下「死功夫」來達到,並沒有別的竅門,所謂「理解記憶」,嚴格說來不過是一種取巧或逃避。而要訓練記憶力,當然應該以最有價值的經典為內容,在讀誦經典的過程中,既訓練了記憶力,也充分吸收了人類文化的精華和高度的智慧;既提升了理解力,也接受了聖賢經典的熏陶,從而為一生的智能成長和品德性情培養打下堅實的基礎。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把孩子十三歲之前的教育歸結為「讀經」,認為在孩子十三歲之前,「讀經」是重中之重,應儘可能地「老實大量讀經」。怎可說兒童「不理解的背誦」毫無意義,是「浪費時間生命」呢?不讓孩子抓緊時機充分地背誦經典,才是「浪費時間和生命」呢!

當然,我們說十三歲以前的學習,應該以背誦為主,也並不是絕對禁止理解(其實也禁止不了),老師如果有把握,適當講解一下也是可以的,但心中要有一個本末輕重的拿捏,不能以講解壓過背誦,更不能認為不講解就不能讀經,那就本末倒置了。

因為對「背誦」的意義認識不足,賀先生進而質疑「包本」的價值,認為「如果對這本書裡面的所有內容幾乎完全不理解,這種背誦後的記憶能維持多久,到底有什麼價值?如果沒有價值,那麼背30萬字比起背3千字,不是更浪費嗎?」其實,如果明白記憶對理解的奠基與開發作用,明白經典對人一生的重大意義,就可以肯定地說,背3萬字一定優於背3千字,背30萬字一定優於背3萬字。古代一般讀書人的背誦量都會遠遠超過30萬字,即使民國時期那些大師級的人物,背誦量仍然相當可觀。著名的「錢學森之問」——「這麼多年培養的學生,還沒有哪一個的學術成就,能夠跟民國時期培養的大師相比。為什麼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傑出的人才?」其實答案就是:讀經傳統斷絕之後所培養的人才,從小沒有了經典的儲備,功底不夠,先天不足。

因此「包本」絕非「噱頭」,而是意義重大:「包本」意味著孩子對這本書確實下了真功夫,已經爛熟於胸,將對其一生產生難以估量的影響;「包本」意味著孩子對整本書都非常熟悉,整體的熟悉大大有利於部分的解悟,可以以經解經,前後呼應;「包本」這種「完全而徹底的記憶」改善了孩子的腦神經系統,增進了聰明(理解是使用腦神經而不能改善腦神經,因而不能增進聰明,碎片式的淺層的記憶對腦神經的改變也不大);「包本」訓練了孩子的定力和意志,增強了自信。至於說「包本」後會忘記,那是正常的,誰也沒有本事背過一本書後,無論何時都可以倒背如流,只要注意複習就行,即使能背「十三經」的大儒顧炎武,每年也要拿出一部分時間來溫習。不能隨時「包本」背誦,並不意味著就忘了,真忘是不可能的,而包本過程中得到的鍛煉成長,更是一成永成,永不失效。有人說「包本」是一種考試,因而批評讀經「包本」是「另一種應試教育」,助長「功利性」云云,其實沒有道理,因為任何教育、任何工作都有檢測的方式,關鍵不在於有沒有考試,而是考試的是什麼,方法對不對。

「何謂「兒童」?

王財貴教授倡導的「兒童讀經」,有一個特別的對於年齡段的劃分,就是只是在孩子十三歲之前,才需要、才能夠這樣「老實大量」、不加理解地讀經,如果十三歲之前「老實大量」讀經了,十三歲以後就不需要了,十三歲以後就可以解經、聽講、討論、大量閱讀、作文、學習才藝等等(如果過了十三歲才開始讀經,最好頭兩三年也「老實大量」讀經以打底,然後再開始其他學習,但這是不得已,不是「兒童讀經」的常態)。但批評「兒童讀經」的人,常常無視這個關鍵的分野——不知是無意的忽略還是故意的視而不見——抓住一點就籠統地、不加分判地批評,實在令人遺憾。比如有人總以孔子教導弟子的方式方法為依據來批評「兒童讀經」,不知孔子弟子都已經是大人了,與教小孩子大大不同。如果孔子當此時代,我想他應該也會贊同先讓小孩子把基本經典背下來,到了十幾歲再給他講解,不然,從何講起呀?「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又雲「博學於文,約之以禮」,即使教大人,也是把「文」放在第一位呀!(孔子誠然也講過「行有餘力,則以學文」,那是說一個年輕人,要盡到基本的生活職責,如入孝出弟、謹言慎行、善待朋友、愛眾親仁等等,這是生活中的常規,生活常規完成之後,應該馬上開始學習,學則從「文」開始。此處與「文、行、忠、信」是從不同層面講的,並不矛盾,善思可見。)

重視年齡段的劃分,是出於對兒童的尊重。現代教育標榜「尊重兒童」,提倡「兒童中心本位」,但因為對兒童學習心理認識偏差,不但沒有做到「兒童中心本位」,反而比傳統教育更加「大人中心本位」,以「尊重兒童」的名義浪費、壓抑兒童,實在令人扼腕浩嘆。我們認為,對於兒童學習心理的特質,有以下幾點必須給予足夠的重視:

一、十三歲之前的孩子,記憶力強,理解力弱,記憶力遠遠超過理解力;十三歲之後,記憶力下降,理解力明顯上升(如果十三歲之前進行過充分的記憶訓練,十三歲之後記憶力仍會保持高水平,理解力也會更強大,如果十三歲之前沒有充分的記憶訓練,則會合乎一般規律,記憶力顯著下降,理解力大多也只能發展到一般水平)。故十三歲之前的教育,應該以記憶為主軸,而不是理解。這是甚顯明的規律,只要對孩子的成長稍加觀察,即可以發現在孩子十三歲左右所發生的這一重大變化。但現代教育卻無視這個規律,不但不讓孩子充分記憶,反而唯理解是尚,以理解為唯一標準設計實施教學,比如從小就要學很難的數學,語言學科(語文、英文)本來應該多背誦,卻也用理解分析的方法,教得孩子煩不勝煩,疲憊不堪,結果不但沒有培養出理解力,反而把頭腦破壞掉了,更錯過了讓孩子吸收人類優秀文化的大好時機,造成終生難以逾越的局限。而「讀經教育」,讓孩子從小多記憶,記憶的又是作為人類文化源頭和高度智慧的經典,該記憶時充分記憶,該理解的時候順其自然地去理解,而早期記憶的經典內容又恰好可以作為理解的材料,不是順其自然的事嗎?何樂而不為呢?如果這個問題都把握不好而顛倒其行,還談什麼教育,還談什麼「尊重兒童」?王財貴教授倡導的「兒童讀經」,不管有多少非議,至少把握住了這個根本點,此之謂見本,此之謂識大體,僅此一點,就可以立於不敗之地,如果連這一點也反對,只能是自討苦吃而已。

二、兒童正是直覺能力最強的時候,雖然不能理解經典的意思,但因為經典本來就是天地的語言,兒童照樣可以感受經典魅力的輻射,甚至,他比大人更容易感應經典!因為大人已經習慣於理解,接觸經典時反而會不自覺地分解和過濾。我們讓兒童讀經,就是讓他直面經典,在一遍遍的誦讀中熟悉、感受經典,讓經典文句熟悉到如同己出,熏陶涵養,潛移默化,到他十三歲時,醞釀既已成熟,理解力亦開始運作,我們來適時加以點撥,此之謂厚積薄發,此之謂「畫龍點睛」,「四兩撥千斤」!

有人認為只讀不講會把孩子「讀傻」,想當然耳。經典句子的千變萬化只能讓孩子頭腦越來越靈活。一個孩子讀「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怠」、「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讀「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難道不是對他頭腦最好的訓練?《詩經》迴環往複、參差錯落的句式,《易經》窮盡天地萬物之變化的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難道不是對孩子頭腦最好的開拓?就在我寫作此文時,七歲的女兒走過來,很得意地給我背《老子莊子選》中的兩段: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

在大人看來非常擰巴的句子,她反而覺得「好玩」「有趣」!她當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但不明白意思,對她就沒有意義嗎?她才七歲,包本背誦了六本大約十五萬字的經典。我從不懷疑她在不理解的情況下背了這麼多經典會沒有用。雖然也有不願讀經的時候,但我也沒見她比體制的孩子更不快樂。

吾人須知,兒童的心靈是活潑的,不是死的,兒童是會長大的,不是永遠停滯在這個階段。兒童記憶吸收的東西,並不會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裡,他也有他的感受,只是一時比較模糊,不能表達出來。這種默默的醞釀是非常寶貴的,我們要尊重孩子這種混沌朦朧的感受,給他醞釀的時間,等待他自然成熟。經過長期的醞釀才有所謂內涵和深度,現買現賣一定是膚淺的。經典是來自人性深處的智慧,孩子的心靈又是活的,我們把來自人性的智慧之言放到孩子活的心靈中,自然而然就會發生作用,時間久了就醞釀成熟,不知不覺間就融會貫通,靈光乍透。所以,「兒童讀經」不是「死讀書」,不是讀過背過的30萬字都與他的生命無關,都無意義,你可知他的心靈里發生了怎樣的變化!這是天地的神奇,生命的神奧秘,看不見,難道就沒有?不能明白表達,難道就不存在?為什麼要把生命看得那麼死板?為什麼要讓孩子讀一點就要理解一點,還沒讀幾句就要吐出來給你看,這不是把孩子當機器嗎?究竟誰把孩子看死了,誰把經典看成了「殭屍」?

三、兒童善於模仿,易受鼓舞。兒童沒有知識和意志,不知道該學什麼不該學什麼,故對於兒童的學習,大人的見識和信心最為關鍵。有見識的父母師長給孩子選擇經典,並不是不尊重兒童,恰恰是對兒童最大的愛與尊重,其背後是對人性、對經典的信心。有人認為不講解孩子就不喜歡讀經,應該以講解來維持孩子的興緻,當然也並非完全無效,但這不是根本之道,孩子能夠讀經與否,起決定作用的還是家長老師對讀經的信心。只要家長老師信心堅定,熱情飽滿,愛中有嚴,嚴中有愛,孩子完全可以在不理解的情況下把經讀好,而且日漸輕鬆愉快,此所謂「鼓之舞之,以盡其神」。

「結語:「魯一變,至於道」

從王財貴教授1994年正式推廣讀經教育,到現在已經22年了,其實在此之前,已經進行了長期的研究和試驗。王財貴教授幾乎把他一生的精力心血,都傾注在這一件事情上了,這是當今許多學人,不知做、不敢做或不屑做的,只有王財貴教授,幾十年如一日,殫精竭慮,汲汲皇皇,念茲在茲,來做這一件事情,從理論的建構,到實踐的開展,步步推進,直至今天。因為王教授深知「讀經教育」的價值,這看似簡單的「讀經」,其實是教育起死回生的希望,是文化復興的基石,也是全世界教育擺脫沉痾、走上坦途的重要參照。人心不滅,天道好還,雖然篳路藍縷,艱辛備嘗,在各界有識之士和熱心人的共同努力下,讀經種子還是逐漸播撒開來,尤其近年來,隨著中國傳統文化復興的腳步加快,「讀經教育」的點點星火和涓涓細流,漸成燎原匯海之勢。不過議論批評也隨之而起,這本是正常的,對於讀經的議論批評,從來沒有斷過,只不過以前是「圈外人」對讀經的批評,現在更有「圈內人」對讀經的批評,以前是讀不讀經的爭論,現在是讀多少和怎麼讀的爭論。這是好事,說明讀經教育正在深化。

但這其中,也有一些令人惋惜的現象,就是有些人以認同讀經者自居,卻在沒有充分了解讀經教育理論和實踐的情況下,抓住一些皮毛枝節,對讀經教育展開批評甚至攻擊,令人非常遺憾。比如有人聽說「只讀經」,就謂之「狹隘」,聽說「不講解」,就謂之「害孩子」,而不願深入思考其中的道理,也不願對讀經學堂進行翔實的調查。有人聽說「只讀經不講解」,就懷疑別人藉此斂財,認為是「商業連鎖」、「傳銷」等等。其實天下學堂雖多,與王財貴教授根本沒有任何隸屬關係,也沒有任何利益往來,向文禮書院捐款,也完全是個人自願,絕沒有半點強迫,王教授只是倡導一個理念,至於學堂怎麼做,是學堂自己的事情。到目前為止,也根本沒有哪個「純讀經」學堂能夠連鎖,「讀經宣導團」的宣導,只是幫助推動讀經風氣,與連鎖根本不沾邊(倒是有些綜合性國學培訓機構,能夠成規模地連鎖經營)。「純讀經」,哪有想像的那麼容易?又如有些學者,自己有學問才藝,就一廂情願地要教孩子解經才藝,認為只讀經不完備不優雅,謂之「野蠻」、「粗放」,而不是設身處地去考慮究竟應該怎樣教孩子。又如有的學者,在大學裡對大學生開展業餘經典教學,本是難得之事,卻轉過來以教大學生的經驗來批評兒童讀經。又如有人在體制內,教體制內的孩子業餘學習經典,也有效果,本亦難能可貴,但轉而卻批評別人脫離體制。又如有人貶斥「讀經教育」為「換了內容的體制教育」,不知「讀經」二字,既包含了內容的改變,也包含了方法的重大變革(體制教育以講解為標準而不是讀誦)。又如有人認為不講解,孩子一定沒興趣,一定會逆反,「老實讀經」的學堂,一定只能靠嚴厲體罰鎮壓孩子,不知「老實讀經」的學堂,並不一定專靠體罰,「老實讀經」的孩子,也不見得比不「老實讀經」的孩子更壓抑。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令人頗感無奈。凡此種種,不能說沒有各自的道理,但輕率武斷也是顯而易見的。除了粗心大意和個人意氣的因素之外,歸根結底,還是見識問題——對經典的性質和意義認知不足,對背誦的作用估量不夠,對孩子的學習心理缺乏全面深刻的體貼觀察。一百多年的文化斷層和徹底的「全盤西化」,使我們已經很難跳出西方文化和現代主流教育思想的籠罩。為什麼總是覺得經典不夠、枯燥,擔心讀經不適應社會?為什麼總是崇尚理解看不起記憶?為什麼不管年齡階段都要「自主學習」?為什麼要看孩子臉色行事而不敢正大光明地管教孩子?很多很多我們自以為不證自明、「天經地義」的觀念,其實並不一定合乎教育的道理,而是來自頭腦中根深蒂固的西方主流教育思想的沉澱。有的人雖然辦私塾,教經典,甚至以繼承古代私塾傳統為取向,以復興儒學、復興古典為職志,精神與努力皆可讚歎,但如沒有清醒深切之反省,可能所繼承的「私塾傳統」,乃是主流教育思想主宰下變形的「私塾傳統」,所復興的「儒學」和「古典」,是經西化思想過濾後失真的「儒學」和「古典」。不要以為讀幾本經典,看幾本古書,就搖身一變脫胎換骨了,要跳出現代主流教育思想的籠罩,獲得對於教育的清明的思考,其實遠非易事。文化剛剛有一點復興的苗頭,教育剛剛有一點復甦的希望,吾人不要淺嘗輒止,固步自封,更不要自以為真理在握,揮斥天下。「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甚望關心教育、有志文華復興的人士,能夠平心虛懷,以謙虛謹慎、認真負責的態度,進一步多方面思考讀經教育,共進於道。孔子云「君子和而不同」,佛教講「要想佛法興,除非僧贊僧」,有爭議並非壞事,理有多端,事有多途,各人見識不同,身份地位不同,條件不同,社會需要的人才也不同,在讀經的大方向下,各自按自己所思考認定的去做,都是值得讚歎的。尤其在這個經典淪落、物慾橫流的時代,能夠親近經典,都已經難能可貴了,何苦還要互相批判?任何輕率、不負責任的批評,都在減損讀經的力量,阻止更多的人接近經典。思考不足,揮灑意氣,看似替天行道,可能是障人慧命。在《南方周末》的網站上,我讀到《一個讀經少年的來信》和賀先生的大作《孩子受得了嗎——反思「讀經運動」》,而在同一頁面的角落裡,又看到一封「讀者來信」,是一位小學教師寫的,她班上的一個學生,「只想做殺人犯」,要「殺了爸爸和媽媽」,她真的不知道怎麼教了。我不禁感慨,什麼時候,經典能夠來到這個孩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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