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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隻野貓佔領瘋人院,四五十個病人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丨醫院奇聞錄04

大家好,我是陳拙。

從事一個職業久了,人都會對自己經歷的事兒產生鈍感,別人覺得有趣的,他們自己常常感覺不到。

所以,我沒事兒就搜索各行各業的信息,找話題和親歷者聊。沒準兒就能激發出有趣的,被遺漏的好故事。

為了和精神科醫生陳百憂聊天,我搜索了「精神病逃跑」,沒想到,一下冒出200多萬條內容。感覺精神病患者都不太願意待在醫院,就像電影《飛越瘋人院

》里,主角因為無法忍受醫院的不自由,就策劃逃跑一樣。

陳醫生告訴我,來他們科的都是重症精神病,絕大多數是被家人哄騙甚至綁來的。她的一個患者,曾借著洗澡的機會逃出醫院。

今天的故事裡,卻有人捨棄妻女和富裕的生活,主動要求住進精神病院。

他把病房當成自己的「王國」,指使病友和護工幹活,前後養了10隻貓,還談了場戀愛。

他一度以為,日子能這樣過下去。

事件名稱:重返瘋人院

事件編號:醫院奇聞錄04

親歷者:陳百憂

事件時間:2013年3月

記錄時間:2019年1月

重返瘋人院

陳百憂/文

2013年夏天的一個早上,精神科二樓的男病房安靜地有些異常。

平常走到男病房的小鐵門前,我會聽到活動室傳出打牌、下棋、看新聞的聲音,有時還會有搶電視的吵鬧聲,感覺和社區老年活動中心差不多。

那天我打開小鐵門走進男病房,發現活動室極安靜,連整日開著的電視機都關了,只有一個從來不坐凳子的患者,蹲在窗下卷旱煙。

望著空蕩蕩的走廊,我才發現,幾個月來到處亂跑的9隻貓,不見了。

我開始擔心,患者要出事。

二樓長長的走廊兩側,分布著二十來間病房,常年住著四五十名精神病患者。此刻他們大多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情緒極度消沉。有人睜著眼睛發獃;有人唉聲嘆氣,對我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偶爾有起身活動的人,卻一直在踢牆角,牆皮都被他踢掉了。

原本熱鬧的病房,一夜之間變得死氣沉沉。幾天之後,大家都犯病了。

老田是個老好人,他懷疑電視劇里的對話都是針對自己,整天仰著腦袋對著屏幕里的人罵。

老米是躁鬱症,多數時候都是輕躁狂。那幾天他轉換成抑鬱發作,躺在床上抹眼淚,說活著沒意思。他不再像往常一樣趴在窗邊喊「開飯了」,甚至還給老伴寫了遺書。

老鄒有嚴重的幻覺,只相信腦子裡的聲音。他的幻覺好久沒出現了,結果在9隻貓消失的第四天,他動手打了人,非說看到對方欺負自己二姐。

貓主人盧偉也犯病了。

已經戒煙挺長時間的盧偉,開始在活動室里抽煙;不抽煙的時候,就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

精神科二樓的男病房,終於不再是一片死寂。但這陣因患者犯病集體而引發的熱鬧,卻令我無比悲傷。

貓消失的第一天,我去看盧偉。雖然是上午,但他房間黑咕隆咚的。他怕陽光,總是把淡綠格子窗帘拉得嚴嚴實實。

盧偉用被子蒙住頭,蜷縮在床上。他感覺到我在靠近,身子動了一下,再沒有反應。

我坐到旁邊的空床上問他是不是在哭。盧偉從被子里伸出腦袋說:「沒哭!」眼睛卻是腫的。

我常來盧偉屋逗貓,看一會兒貓就感覺心都萌化了,會暫時忘掉煩惱。因為有貓在,盧偉和其他患者的精神狀態變得穩定,病房的氣氛溫馨了不少。

小貓們打鬧的畫面彷彿還在眼前,我看著盆里的水和貓糧都在,大紙箱做的窩裡卻找不到貓的身影。我心裡堵得慌,鼻子有點酸。

沒人願意告訴我9隻貓去了哪,我只好問那天值班的老護工。給患者點完煙,他對我嘆了口氣,「院長不是下命令不讓養貓了嘛,晚上後勤的人就來了。啥也不說,全抓走了。」

昨天下午,院長沒提前通知,突然來精神科大門口按門鈴。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陌生人。去開門的同事被嚇了一跳。

我們醫院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由蘇聯援建的,精神科病房就在醫院最深處的一棟獨立二層小樓里。這棟白牆紅瓦的小樓,被大樹包圍著,彷彿遺世獨立的小世界。任何外人想進入這個「世界」,只能按門鈴,再由醫護人員開門。

那人是院長的朋友,有親戚犯病,想先來科里看看環境。院長帶朋友剛來到二樓男病房小鐵門前,就看到9隻貓正沒心沒肺地追逐、打鬧、舔毛。

老護工發現,院長氣得臉色都變了。看到匆忙趕到的主任,院長大罵:「你這病房要是不想開,明天就關了!」

主任陪著挨屋檢查,院長在走廊差點踩到一隻小貓。大家都能感覺到,在這棟精神病院里,院長快氣瘋了。

來到盧偉屋裡,院長掃了一眼,發現散落在各處的貓窩、飯盆、水盆,聞到滿屋的貓味兒。他警告盧偉:再惹事就別來住院。

平時盧偉是不怕院長的。院長因為腰椎受傷,背挺不直。患者們偷偷給他起綽號,只有盧偉當面喊他「羅鍋」。

但這次,盧偉怕連累主任和我們,沒跟院長頂嘴。他只是站著原地,一副叛逆少年被父親教訓的模樣。

院長下令把貓全抓走,之後還對我們科進行了全院通報批評。

當天晚上後勤的人就來了。電工、鍋爐工、廚師,手拿編織袋,在二樓到處找貓,一隻一隻數著抓進袋子。9隻貓被裝上車,丟進了醫院東北邊的山裡。

盧偉他們就在一旁看著,有人嘴裡罵罵咧咧地抗議,但不敢把貓搶過來。

那晚開始,不少二樓的男患者都不吃不睡,熬了幾個通宵後,都犯病了。

醫院不允許養貓,但把貓抱回來的人是盧偉。

2013年3月初,路邊的積雪還沒化完。下午,護工帶著患者們去醫院的大澡堂洗澡。盧偉最先洗完,站在外面等大家時,看見草叢裡有隻貓在對自己叫。

這隻貓可能是狸花貓和其他品種串過的,身上大部分是狸花貓的花紋,肚子上有一片軟乎乎的白毛,頭頂和尾巴有一段黑毛。

看著受凍的貓,盧偉心軟了。他用換下來的臟衣服把貓包住,悄悄帶回自己屋。

盧偉獨自住在三人間,這是他在我們科的特權。雖然每間病房都沒有門,但其他患者都不會隨便進來。

他找了一位熟悉的護工,要來裝葯的大紙箱,把一件毛衣放在裡面做成貓窩,在自己的床下偷偷養貓。

盧偉又找了塑料盆裝水,拿來一個不用的鋁飯盒當食盆。最後還鋪了報紙,讓貓在上面拉屎。

雖然沒多少人來他的屋子,但在精神科這個封閉環境里,很難有什麼秘密能保守下去。患者們的生活十年如一日,往往一點小改變,在這裡都會變得非常明顯。

其實養貓的當晚,就有患者反應聽到貓叫聲。因為醫院被大樹和野草包圍,深夜裡不止能聽到野貓叫,不同季節還能聽到蛙鳴、鳥叫。護工沒在意。

第二天中午,老鄒、老米、老田三個人首先發現了盧偉的秘密。他們在盧偉出去扔報紙時,找到了那隻狸花貓。於是盧偉讓三人一起來屋裡,興奮地討論怎麼養貓。

第一件事就是起名字。這四個男人,一開始叫它「二嘎子」,那是東北話版《貓和老鼠》里,湯姆貓的名字。

後來經老護工指點,他們才意識到「二嘎子」其實是只母貓,而且已經懷孕。

四個男人七嘴八舌地改名,想起雪村唱的《東北人都是活雷鋒》,他們喜歡最後那句「翠花,上酸菜」,於是貓有了名字——翠花。

因為翠花,平常不愛搭理人的盧偉,和病友們成了朋友。

收養翠花約三天後,我跟主任上樓查房,正巧看到老鄒從盧偉屋裡出來,當時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很少看到盧偉屋裡有其他人,當時就覺得有問題。等主任查完房下了樓,我又倒回盧偉屋,發現了翠花。

盧偉並不打算對我隱瞞,他臉上帶著笑,對自己給翠花布置的新家很得意。

「東西備得挺齊全啊。」我笑著說。

盧偉一臉驕傲,「那當然!」

盧偉是我們精神科一個奇特的存在。

2010年夏天,我來精神科上班的第一天,師姐叮囑我:別和盧偉走得太近。

第一次跟主任查房,我有點興奮,也有點害怕。當時盧偉在活動室里站著抽煙,我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他身高一米七左右,略微有點啤酒肚,沒穿病號服,而是穿著乾淨的短袖白T恤。他沒有其他患者遲緩的動作和獃滯的眼神,渾身帶著股傲氣,似乎瞧不起所有人。

他遞給主任一顆煙,主任接過,問他最近怎麼樣。盧偉很自然地寒暄起來,感覺他們之間不像醫生和患者的關係,反而更像是朋友。

盧偉主動找我搭話,問我哪個學校畢業;正式留下,還是只來實習。我不僅當時沒能分辨出他是否患有精神疾病,挺長時間後還是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患者還是工作人員。

之後的幾年,每天早上9點查完一樓的女病房,我都會拎著一大串鑰匙,放緩腳步走上發出吱呀聲的紅漆木樓梯,打開男病房的小鐵門,行走在長長的走廊上,進出患者的屋子。

精神科的小樓太老了,雨天會漏水,一些地方的牆皮已經脫落,上面留下淺黃色的水印。

盧偉的屋子比較窄,裡面有三張並排的床,他把空著的兩張床用白床罩蓋住,去掉了被子和枕頭。自己就住在離窗戶最遠的床上。

屋裡見不到太陽,無論天氣多好,都拉著窗帘。他帶了不少金庸武俠小說,在床頭柜上碼成排,另外還有些雜誌報紙。需要看書時,他寧願開燈,也不拉開窗帘讓陽光進來。

在我看來,盧偉在精神科二樓的男病房裡,為自己打造了一個舒適的獨立世界。他甚至還和一個比自己大十多歲的女人,在病房裡談了場戀愛。

75年出生的盧偉是個富二代,父親大概是他們老家那裡最成功的商人。盧偉擁有大多數人想擁有的一切。他衣食無憂,住大房子,有漂亮的老婆和可愛的女兒。

盧偉的女兒曾來過我們科,才十五歲的小姑娘,身高已經超過父親,頭髮又長又直,像模特一樣,以至於她都坐車走了,還有人趴在窗戶上看。

然而盧偉幾乎拋下這一切,主動住進精神病院。

我心裡一直有個疑問:他住在這裡到底要幹什麼?

我只知道他患有「酒精中毒所致精神障礙」。

這是病理性的酒精依賴,主要表現是晨起飲酒,每天早上醒了就找酒喝。一天到晚,基本上沒有清醒的時候。

停止喝酒48到72個小時,就會有戒斷反應。手抖、渾身大汗、出現恐怖性幻覺。

長期酗酒甚至會改變人格,變得極度自私,和犯了毒癮沒什麼區別。更糟糕的是,患者還會產生嫉妒妄想,總是毫無理由地懷疑別人,甚至動手打人。

戒酒一星期之後,身體上對酒精的依賴就沒有了,所有的精神癥狀都會消失,看起來和正常人沒什麼區別。但時間長了,大腦結構會發生改變。

盧偉完全符合這些情況。

上班幾個月後,我開始值夜班。通過晚上配班的護士,我才知道盧偉剛來時的情況。

2008年,盧偉第一次來我們精神科住院。那時他比現在囂張得多,經常在病房裡指揮其他人幹活。

他用煙或零食,指使其他患者給自己倒洗腳水、打飯、清掃屋子。有一段時間,他嫌廁所臭,就直接尿在瓶子里,然後找人扔掉。他甚至在想喝酒時,讓護工帶酒進病房,導致那個護工被開除。為此他出了院,找朋友安排新工作給護工。

主任不知道說過他多少次,要不是因為盧偉的關係硬,不用等院長發話,主任都想把他攆走。

那個時候他看不起人,說話特別難聽,罵其他患者都是傻子。主任批評盧偉:「你聰明你咋住著不走!」

盧偉不說話了。

其實盧偉可能是精神科里最傻的人。他的病只要不喝酒就沒事兒,但他就是不長記性。

多年來,他反覆出了十幾次院。離開的時候,他狀態不錯,胖了十幾斤;回來的時候則是不健康的瘦,一副肝病面容,臉發黑,顴骨發紅。

每次他都是因為醉酒,被抬著上樓,回到他獨自居住的三人間。

看著在病房裡正常得不像精神病患者的盧偉,我會有恍惚的感覺。

他常年住在精神科,拋下妻女,我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麼。明明他只要堅持不喝酒,生活就會比普通人好太多。

盧偉看著翠花的時候,眼神裡帶著溫柔,臉上是得意的笑容。我直到現在都在想,他在這個周圍全是重症精神病患者的地方,可能比在外面更幸福。

發現盧偉在病房養貓後,我決定不主動告訴主任,覺得養貓對他也許是件好事,但還是有點擔心,秘密藏不住。

買貓砂盧偉都要賄賂護工,怕引起注意,護工把貓砂分裝成小包,一點一點往病房裡帶。

可我發現盧偉養貓沒兩天,師弟就悄悄問我知不知道樓上的秘密。大約一周後,科里除了主任,都知道翠花就在盧偉屋裡。

翠花真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她有四個「爸爸」,盧偉是親爸,其他三個是乾爹,他們每天換著花樣給翠花弄好吃的。當時患者每個月只交300塊伙食費,奶和蛋要單獨花錢訂,盧偉每天訂兩個雞蛋給翠花。

翠花不負眾望,長得胖胖的,肚子也在全樓男患者的注視下,一天天大起來。

那段時間,我隱隱覺得病房裡最活躍的幾個人,眼神不再獃滯,有了笑意。病房裡的氣氛發生了微妙的改變,有一種溫柔在流淌。

每天查完房,我都要看看翠花,和大家一起盼著它的孩子出生。

盧偉對翠花最用心,要看看翠花才能睡踏實。病房裡的患者大多結過婚,用他們的話說,照顧翠花比當年伺候媳婦懷孕還認真。

一個多個月後,翠花生了8個孩子。盧偉他們恨不得在屋裡拉個「英雄母親」的橫幅來慶祝。

在遇到翠花以前,盧偉沒有養過貓,不知道小貓應該喝羊奶。他讓護工成箱成箱地買牛奶,給翠花和孩子們補充營養。

小貓能吃肉以後,只要食堂做溜肉段,二樓一半的病房都會把肉留給翠花和它的孩子們。在大家的照顧下,小貓們開始滿走廊亂跑,就像毛茸茸的小精靈,可愛極了。

盧偉的屋子不再是其他患者不敢踏足的「禁地」,常有人來看這一屋子小貓。盧偉的臉上,會露出父親般慈祥的微笑。

因為盧偉的身份特殊,加上翠花來了之後,病房裡的氛圍柔和了很多,也給管理帶來好處,主任默許了盧偉養貓。

平時,翠花和孩子們就住在中間那張床下。那裡放著從藥房要來的大紙箱子,裡面有毯子和不知誰帶來的貓咪玩具。

紙箱開口朝著盧偉的床,旁邊放著兩個塑料碗,分別裝著水和貓糧;鋁製飯盒裡 ,放著大家省下的肉菜。

靠窗的床下也有大紙箱,剪到20厘米高,裡面鋪著貓砂。床上擺滿了整袋的貓糧、貓砂,還有奶和罐頭。

擔心屋裡的貓味兒,怕光的盧偉雖然堅持把窗帘遮得嚴嚴實實,卻成天開窗戶通風,盡量讓屋裡的味道小一些。一陣風吹過,陽光就會從飄動的窗帘間擠進來。

和盧偉認識久了,我才知道他為什麼總把窗帘拉嚴。

盧偉的父母經常吵架,小時候的他總會用被子把自己埋起來,然後捂住耳朵。

盧偉始終忘不掉,父母離婚後,母親把自己交給父親的瞬間。

那是小學二年級的暑假。母親把他送到工廠外,讓盧偉自己進去找父親。

盧偉曾經跟父親來廠里玩過,但是那天眼看著母親轉身離開的他,就在工廠大門對面獃獃地站著,從烈日當頭,一直站到夕陽西下。

他看著大門,就是鼓不起勇氣穿過不寬的馬路,走到門衛那裡說出父親的名字。他記得自己很渴,渴到連口水都分泌不出來,嘴唇都沾到牙齒上。

他特別想哭,又告訴自己,「男子漢不能哭」。

那天就像一個夢,始終徘徊在盧偉心中。哪怕人到中年,依然無法從這個夢中掙脫。

盧偉已經忘記,當時自己是怎麼見到父親,又是怎麼跟父親回家的。

他講述這段經歷的時候,沒有流露出情緒,和平時一樣聲音很低。我卻不自覺地咽口水,他當時的口渴和悲傷,似乎傳遞給了我。

直到現在,盧偉都不敢看太陽,陽光刺眼的時候,他會覺得口渴。他說,那種渴的感覺,喝再多水也不能緩解。

日落時,總有強烈的悲傷像浪一樣打過來,他想嚎啕大哭,又覺得男子漢不能哭。盧偉睡覺時,常用被子蒙著頭,我不知道他是否會躲在被窩裡哭。

我當總住院醫師是在2012年秋天,那時已經和盧偉非常熟悉。盧偉的羽毛球打得很好,我們經常一起玩。

一天晚上五點多,我叫盧偉去院子里打羽毛球。他有點猶豫,還是來了。

打了沒一會兒,他就出了好多汗。開始我還嘲笑他,後來他乾脆不接球了,只是原地站著。我才意識到,掛在天邊的夕陽又擾動了他的內心。

打球前,他特地挑了面朝夕陽的位置,大概是想挑戰一下自己。

看著他滿頭大汗,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我眼前好像出現了那個小學二年級的小男孩。

我讓他上樓休息,他艱難地爬木樓梯,感覺用掉了全部力氣,完全沒有平時的靈活勁兒。盧偉進屋就在床上躺著,晚上8點發葯,我上樓看他,還是一動不動。

盧偉母親離開不久,他父親辭職「下海」去了深圳,後來又帶著錢回老家承包礦山,成了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

他父親外出做生意那些年,把盧偉託付給一個「鐵子」,這人後來成了盧偉的師父。

師父是火車司機,跑長途貨運,一出車就是十來天不在家,回家就喝酒。

他總說師娘背著自己搞破鞋,不出車的時候就跟蹤師娘。家裡肥皂被人動了,屋裡有煙味,全成了捉姦的線索。

師父還常把盧偉拉到一邊,問家裡有沒有野男人來過,但盧偉從來沒見過。後來師父師娘吵架升級,離婚了。

現在想來,盧偉的師父應該有酒精依賴的人常見的「嫉妒妄想」。

盧偉上初中時,跟師父喝了第一杯酒。他告訴我,自己突然覺得那個縈繞在心裡的口渴感,消失了。他第一次喝醉,童年時父母留給他的陰影,也模糊了。

盧偉經常和朋友們喝酒,只要喝醉,所有的壓力、彷徨、痛苦都沒了。他覺得自己的思路變得非常開闊,之前無法做出的決定,喝醉後就能馬上做出。

喝酒,並且喝醉,成了盧偉今後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盧偉成績不好,勉強考上職高,畢業後父親讓他跟著自己干,沒幾天他就不去了。那時父親已經有了其他女人,生了個比他小18歲的弟弟。

沒有工作的盧偉,偶爾跟著師父跑車。父親託人,把盧偉安排進鐵路,就跟他師父搭班。

這對相依為命的「父子」,經常喝得酩酊大醉。這樣的狀態持續到盧偉喜歡上一個女孩。他從師父家搬出來,結了婚,生了個特別可愛的女兒。

然而自己組建的家庭,並不能撫平盧偉的傷痛。在他心中,小學二年級的自己依然站在工廠大門外,被烈日炙烤,口乾舌燥。

2003年,盧偉第一次來我們科。他是來照顧師父的。

師父已經肝硬化晚期,肝性腦病、腹水,肚子大得不行。一次抽腹水就能抽出3000毫升。他還有很多精神癥狀,說胡話,到最後連盧偉都不認識了,總說有人追殺自己。

當時師父住的病房,就是後來盧偉住的三人間。害怕師父墜床,盧偉把兩張床並在一起,自己就住在另一張床上。

打滴流的時候,師父經常亂動,盧偉一直在旁邊握著師父的手,直到結束。他每次都要握3小時左右,廁所都不上。

師父一直有幻覺,有時候會打人罵人,盧偉就讓他打。直到後來,師父連翻身都困難了,完全依靠胃管維持。盧偉會給他定時翻身,按摩身體。

就這樣伺候了幾個月,盧偉把師父送走了。

這件事給當時的醫生、護士留下了極深的印象;老田、老米這些老患者,也都看在眼裡。所以即使盧偉欺負人,他們也不討厭他,知道盧偉本性不壞。

只是大家沒想到,盧偉重複了師父的老路,5年後也住進了精神科病房。

2008年,盧偉33歲,他喝酒後開始嘔血,查出了肝硬化早期。醫生跟他說,必須戒酒。

盧偉主動來到我們這裡。他不敢喝酒了,但因為戒斷反應,他開始手抖,渾身出汗,聽到走廊里的聲音就害怕,常常哭。

第一次來,他決心戒酒養好身體,回去好好過日子。家人都很介意「精神病院」這幾個字,打算把盧偉送去療養中心。他堅決反對,就是要來我們這。

老米每天都趴在窗邊看外面發生的一切,他還記得盧偉第一次來的場景。

那天來了好幾輛豪車,老米興奮地叫大家去看,二樓窗戶上趴了一溜兒人。院長和主任都來迎接,盧偉從車上下來,小夥子還算精神,背著個包,後面還有人拉著他的箱子。

剛開始老米就覺得盧偉眼熟,又不敢認。盧偉獨自住進三人間,也不跟大家說話。整天拉著窗帘開著燈,躲在床上看武俠小說。

盧偉只待了一兩個月,回去沒多久,又回來了。老田說:「酒蒙子都這樣,沒臉。」

2009年末,盧偉離婚了。他說自己喝上酒就變成另一個人,終於有一天,他在家喝酒,老婆說再喝就離婚。

盧偉什麼都沒說,只是去冰箱里又拿了一瓶酒。

我問盧偉,喜歡喝酒之後的自己,還是不喝酒的自己。

他說:「喝了酒的自己。」

每天早上起來,他都告訴自己,「只喝一瓶」。結果喝了一瓶後,就數不清後面喝了幾瓶了。

他喜歡看金庸的小說,最能理解喬峰無處可去的痛苦。因為盧偉的屋子總是很暗,聽他說話,想像他描述的畫面,都讓我覺得恍惚。

他說,「武俠就是一個夢,生活太苦了,醒了又幹嘛呢?」

盧偉在精神病院的小世界裡,做著他的武俠夢。但是,童年那如夢的經歷,卻始終在折磨著他。

翠花和8隻小貓被院長下令抓走後,盧偉除了抽煙就是睜著眼躺在床上。他不看小說,也不和人交流,整天失魂落魄的。

每次看到我,他只是打個招呼,不願聊翠花。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

一天下午,他一個朋友來病房,說要請假帶盧偉出去洗澡。

醫院規定帶患者出去要簽保證書。一般直系親屬來我們才會同意,朋友來是不讓帶走的,只有盧偉可以破例。

東北人喜歡去澡堂子,以前這個人也帶盧偉出去泡澡吃飯,每次都是準時回來,我也就同意了。

那天晚上盧偉很晚才回來,開門的時候,我聞到他身上有濃濃的酒味。

「你不想活了!」我質問他。

這幾年盧偉都是喝得難受了才住院。他的肝硬化加重了,胃也有大潰瘍,嘔過很多次血。外科醫生跟他說,如果他再繼續喝,就只能胃大切。切了胃,肝又不好,以後的狀況真的不敢想。

盧偉舌頭都硬了,醉醺醺地跟我說:「活著有什麼意思。」

護工帶著幾個人把他抬上樓,其他人看盧偉喝成這樣,已經見怪不驚了。

我生氣地對他朋友喊:「你不知道他啥毛病啊!你帶他走的時候給我保證了什麼!」

那個朋友覺得理虧,一個勁道歉,說自己攔不住他。

第二天早上,盧偉虛著眼睛看著我說:「陳大夫,我想清楚了一件事。我不能在這裡躲一輩子,我還是得出去。」

「一定要喝了酒才能想清楚嗎?你出去要是再喝,真會沒命。」

盧偉說自己不能一輩子都活在夢裡。養翠花的這段時間,是他這輩子心情最好,感覺最踏實的幾個月。盧偉覺得,自己應該出去照顧女兒。

「我也看不起我自己,但是這一次,我走了,就不回來了。」

當了多年精神科醫生,我同情病房裡的很多患者,覺得是命運戲弄了他們,是老天不公平才讓他們受此劫難。但我一點都不同情盧偉。

我對他說:「我覺得你活該。你自己不願意醒,誰也拿你沒有辦法。」

盧偉給自己定了個任務——減肥20斤。不減下來,就不離開醫院。

他讓朋友送來iPad,裡面下載了很多減肥資料。這還引起了其他患者的嫉妒,一時間好多人都讓家裡買。有沒有iPad成了病房裡分辨階級的象徵。

但是病房沒有WiFi,如同想抽煙得找護工借火,他們想看點什麼,也得找護士或護工幫忙下載。

因為翠花的離開,屋子裡原本為翠花準備的東西都拿走了。盧偉把另兩張床推到邊上,挪出一片空地,開始跟著視頻跳「鄭多燕減肥操」,早晚各一遍。

我看過他跳操,非常認真,汗水打濕了地面。他真的開始瘦了,之前挺著的一點啤酒肚,也漸漸消失。

在他的帶動下,病房裡好多患者、護士和醫生都跟著一起跳操減肥。他的三人間裝不下這些人,大家就把跳操的場地挪到活動室。

不到兩個月,盧偉真的減了20斤。盧偉去跟其他人告別:「我這次走,就再也不回來了。」

翠花的三位乾爹來送他。老田讓他「出去好好過」;老鄒讓他「別回來了」;老米因為翠花的事情,一直沒從抑鬱狀態走出來,送盧偉的時候,一直在抹眼淚。

盧偉離開一個月後,有一天我上樓查房,站在活動室門口往裡看。固定在牆上的老式電視在放電視劇,老田找不到遙控器,踮起腳按鍵換頻道;老鄒和一個患者在下象棋;老米終於從抑鬱里走出來,樂呵呵向我打招呼。

換完頻道,老田走過來跟我說:「盧偉走一個月了,這次怕是能挺過去了吧。」

一個月是個坎,盧偉從第一次住院開始,每次出院不到一個月就會回來。

我覺得這次他真的下了決心,應該能行。老米湊過來說,「盧偉還得回來。」老鄒也覺得盧偉還得回來,「人犟不過命。」

很多人認為精神病患者沒有理智,其實這是偏見。他們只是在發病的時候才會失去自知力,分不清現實和幻覺。聽著翠花乾爹們的討論,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只是盼望盧偉從那天下午的夢裡走出來,畢竟他的母親已經離開他快三十年了。

一天下午,主任接了個電話,讓護工把三人間收拾一下。

盧偉又被抬回來了。

他回家將近一周,又開始喝酒。一旦開始,他基本就不吃東西,不喝水,只喝啤酒。一天兩箱三箱,最多再吃一點點花生米。

發現盧偉酒後的狀態不好,父親讓他戒酒兩天,兩天後他出現了嚴重的戒斷反應。

他說有人對自己開槍,躲在被子里瑟瑟發抖;還把枕芯掏出來,說翠花就藏在裡面;一會兒又開始嚎啕大哭喊媽媽。

打了氟哌啶醇後,盧偉稍稍安靜,縮在被子里發抖。

又過了兩天,盧偉上廁所時突然暈倒,我們這才發現他有胃出血。

院長帶著其他科的醫生來會診,和盧偉父親在我們科的辦公室商量。當時盧偉的血紅蛋白不到60克,連正常人的一半都沒有。如果保守治療止不住出血,只能手術。他還有嚴重的精神癥狀,不知道能不能挺過去。

父親來到屋裡看盧偉。這個頭髮花白、個子不算高的老男人,平日里哪怕不說話都讓人覺得氣場十足,一看就是主事的人物。他俯身摸了摸盧偉的臉,然後向護士請教如何看監護儀上的數字。

他躺在了旁邊的單人床上,頭枕著手臂,側著身子,默默注視縮在被子里的盧偉。

他面前這個快40歲的男人,似乎在母親離開後就停止了成長。當他脆弱的時候,委屈的時候,孤單的時候,就會變成那個在父親工廠門口,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的小男孩。

一周後,盧偉的身體指標逐漸恢復正常,他又拿起了不知道看了幾遍的《天龍八部》。

我問盧偉,「怕了嗎?」他放下書說自己不太怕死,但捨不得女兒。

他想起來,上初中的時候母親去學校看過自己。他腦子裡有好多個場景,但分不清真假。

其中一個是他出校門,母親在馬路對面看著他,一直跟著,卻沒走上去和他說話。

我覺得影視劇里好像有這樣的場景,他應該是記混了。常年喝酒的人,是有「錯構」的,會分不清事情的時間地點。但我不忍指出。

我問盧偉,「以後還走嗎?」

盧偉說,「這次不走了。」

後來不知道盧偉是怎麼在領導那邊商量的,沒過多久,他父親送來一隻灰色的英短。怕貓懷孕,選了只公貓。

貓送來以後,翠花的三位乾爹又來幫忙了。這一次,條件不再簡陋,同時帶來的還有漂亮的貓屋,各種養貓需要的東西,也不再需要躲藏。

因為是公貓,「二嘎子」這個名字終於能用了。我說這貓看起來很傲慢,和這名字不配。他們倒不介意,經常在走廊里「二嘎子、二嘎子」地大喊。

我常看到盧偉坐在床上看武俠小說,二嘎子則團成一團,趴在被子上。盧偉翻書的時候,會下意識地摸一下二嘎子。

只是他屋子裡的窗帘,依然拉得嚴嚴實實,很少有陽光照進來。

你們知道,我養了只名叫ctrl+T的貓。

送養的朋友告訴我,它曾經流浪在飯店周圍,每天撿垃圾吃。

說來奇怪,自打它來我家吃上貓糧,從沒翻過垃圾桶。要知道,多少貓都有過這個壞習慣。

我情願認為,它知道垃圾一點都不好吃,現在跟我過上好日子,那些艱難求生的過往就可以邁過去了。

盧偉的坎兒,是成長隨母親的離去而停滯,往後人生的每一步,都走得跌跌晃晃。他反覆努力邁過「過去」這道坎兒,失敗時就酗酒,住院養好身體再繼續挑戰。

最後,他只好躲進精神病院,那是他最不痛苦的狀態。

這樣未嘗不可,只是他在外面的世界本還可以擁有許多,比如妻女、優渥的家庭。

或許,他可以和ctrl+T學一學,因為貓的記憶力很差,只能不斷遺忘,唯一記得住的事,就是好好活下去。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插圖:@辣九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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