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進化態,是共享伴侶? | 科幻小說

「我們根本就不存在『丈夫』、『妻子』,或者『誰屬於誰』這樣陳腐的概念。」

丈夫,女人,詭異的事(上)

作者 | 子獨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進來的。

我跟丈夫正躺在沙發上看影片。我看得很感動,窩在丈夫胸口抹眼淚,她就這麼闖進了我家。

這個陌生的女人,打開門,脫下鞋,從玄關走到客廳,然後站到沙發邊上。

我確定剛才,沒有聽見開鎖的聲音。

她對著我丈夫微笑。

「來了啊。」

「嗯。」

丈夫拍拍我,讓我起來。我抱著抱枕,被輕巧地推離沙發,眼睜睜看著女人坐到我的位置上,躺進我丈夫的臂彎里,靠在他的胸口,蹭著臉。

丈夫像對待我一樣的對待她,一隻手輕柔地撫摸她的發,問她,累不累。

「還好。」女人抬頭說著,望進丈夫的眼,繼而一笑,湊上去,吻上丈夫的唇。

丈夫回吻她。

十分綿長而又充滿愛意。

他們全程沒有看我一眼。我站在一旁,手指摳著抱枕的邊角,有些不解,剛剛我為什麼要讓開呀?

之後女人給自己倒了杯水。拿我的杯子。

喝完後,她跟我丈夫道別,說要走了。

「走好。」

「嗯,再見。」

丈夫送她到玄關,直到房門關上,他才回到客廳。

「寶貝,晚飯想吃什麼?」

我坐在沙發上,繼續看著《動物世界》,想了想後,回,「炒飯吧。」

「多加點香腸對不對,我們家的小豬愛吃肉,」丈夫如此笑說著,挽起袖子進了廚房。

給我做飯,丈夫向來不用機器人。

丈夫曾說,機器人做出來的食物,沒有感情,而他見不得我吃下那樣冷冰冰的東西。

他說,因為愛我,所以他願意每天為我做飯。

我也非常愛我的丈夫。

很愛很愛。

當晚睡覺,依舊情意綿綿,我們一進卧室,就滾作一團,愛了起來。

跟好友約在外面吃飯。晉尚準時來了,可一坐下,就哭得肝腸寸斷。

這是個高檔餐廳,環境清幽,在昏暗裡,我看不清周圍顧客投來的眼神,但等在一邊的侍者顯然是被晉尚嚇到了。我差點忘了這裡的侍者是真人,趕忙歉意地讓他稍等再來,我們待會兒再點餐。

侍者似乎有那麼一會兒的困惑,「好的,我想,當然了。」他在接連偷瞄了晉尚兩眼後,有禮地離開了。

我問晉尚怎麼了。晉尚哭得說不出話,拿起桌上的餐巾捂住洶湧的眼淚。直過了好久,她才稍緩過來,放下捂臉的白布,全身直抽抽。

看著她哭花的妝,還有那條被丟在一旁,由昂貴化妝品印出的一張模糊人臉的餐巾,我有些想發笑。

幸好忍住了。

「到底怎麼了?」

「我,我看到秦文兮跟一個女人接吻。」

秦文兮?

我一頓。

回憶良久,才想起來,對了,秦文兮是晉尚的丈夫。他們結婚僅僅一年。

「我親眼看見的!兩個人吻得難捨難分,活像一對愛到死去活來的戀人,這肯定不是第一次了!」

說著晉尚又哭起來。她看上去實在傷心,氣都喘不勻,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安慰。

「別難過了。」

「怎麼可能不難過,他昨天還說愛我,現在想想,我覺得好噁心。」

她臉色一片慘白。我握住她的手,儘力安撫。晉尚忽然反抓住我的手腕,用力得讓我發疼。

「你說,我該怎麼辦?我還沒讓他知道我已經發現了。」

我一愣,想了想,說:「攤牌,或者就當沒看見?取決於你想得到怎樣的結果。」

晉尚晶亮的眼睛直視我。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她不答反問。

「我?」

晉尚點頭,火紅色的捲曲發梢隨著她的動作在額前晃動,顯得嫵媚極了。她追問我,「看見自己的男人跟別的女人接吻,你會怎麼做?」

我不由自主想像了下那一幅場景。畫面竟出奇的清晰。那是一個短髮的女人,穿著一身黑衣黑褲,模樣精緻中帶著股妖艷,她突然出現在我家客廳,躺進我丈夫的臂彎里,吻上我丈夫的唇。

我笑了一下,不太明白腦里為什麼會出現這樣奇幻的畫面。

但還是回答了好友的問題。「我會離婚。」

晉尚本抓著我的手縮了一下。

「離婚?」

「嗯。」

「你會離婚?」

她好像很驚訝,把我逗笑了。「幹什麼?」

「不,不是,」躊躇了一瞬,她說,「只是沒想到。因為我以為……」

「嗯?」

「你很愛他,難道不是么?」

「是沒錯。」

晉尚看我的眼神有些怪異,帶著抹似在搜尋什麼般的審視。

接著,她收回了手。

「我覺得,我問錯了人,」她一副期期艾艾的模樣,「你沒有體驗過那種痛,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回答。」

「怎麼?」

「當時,我想死的心都有了。」晉尚說,「不止是難過、疼痛,那些也只是一剎那,緊接而來的是仇恨,被深深的憤怒所包裹。我想殺了那個女的,但想想又不對,就覺得秦文兮也該死。他們兩個,都該死!」

好友說得咬牙切齒,胸口劇烈起伏著。我有點無語。直覺告訴我,她說的「想死的心」,單單是指那兩個人。她想那對狗男女去死,並不包括她自己。

「我不會離開的。」晉尚道。

我茫然了兩秒,想明白她的意思是不願意離婚,遂問:「為什麼?既然這麼恨,還怎麼維繫婚姻?」

「婚姻?」她一笑,笑容顯得不屑,並透著股高傲的怒意,「因為愛啊。我愛秦文兮,我不能讓那個女人就這樣得到他,也不能讓秦文兮就這樣離開我!」

「所以?」

「我要讓秦文兮回來,再次愛上我,然後由我來拋棄他。我要他後悔!」

我懵了下。「……這又是何必?」

「就是要這樣!」

晉尚猛地大喝,把我驚得全身一顫。

「我要讓那兩個人受到最大的傷害。我這麼愛他,他卻這樣傷害我,傷害我!我必須要讓秦文兮,同樣嘗嘗我的痛苦!」

我覺得好友簡直是瘋魔了。「你不是說,你愛他么?」

晉尚盯著我的臉,視線灼人。

「這不就是愛么?」她冷冷道,「我愛他,我只有他。他也說過,他愛我。那我要求他同樣也只能有我一個,只愛我,這有錯?愛不就該是唯一的,是從一而終嗎?」

我張了張嘴。

再別捏地閉上。

說不出反駁的話,無端端,竟讓我有些鬱悶。

思來想去,最後我頗中庸地勸了一句,「放下吧,為了一個已經背叛你的人,這麼糾纏,不值得。向前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晉尚的神情看去像是愕住了,她瞪著那雙淺褐色的杏眼,滿臉都寫著不解。

「幹什麼?」

「沒想到你會勸我放下。」

我笑出聲,「難道你以為我會勸你去報仇?」

「是啊。」

晉尚說完就拿起菜單開始看起來。我連眨了好幾下眼睛,納悶不已。

晚上回到家,丈夫已經在床上等我。

「我家寶貝真是好狠的心,這麼晚回來,留愛人獨守空房,寂寞成狗。」

「別鬧。」我笑笑,進了洗漱室。

沐浴完後,我突發奇想,披上睡袍,裡面什麼都沒穿,就這麼走入卧室。我在丈夫面前脫了絲袍,動作略顯僵硬,但已極盡我所能得挑逗。然後全身赤裸著,我緩慢地爬上床。

去到丈夫的身邊,臉頰滾燙。

丈夫快樂而又熱情地將我扯進他的懷裡。我們兩個擁吻在一起。

「等等,燈還沒關。」

「不關了,讓我看看你。」

一陣嬉鬧。

可是我猛然聽見開門聲。

沒有開鎖,是直接開了房子的大門,接著便是系統自動關門上鎖的「嘀」響。我跟丈夫都停下了動作,朝門的方向看去。

兩下脫了高跟鞋的動靜,然後是赤腳走在木質地板上的腳步聲,接著卧室的門把動了,往下一壓,房門打開,她走了進來。

看到她,我猛然想起,啊,之前她也來過。確實來過,上次是客廳,這次她進了卧室。

黑衣黑褲,利落短髮,這個陌生的女人再次出現,朝著丈夫柔柔一笑。

「我來了。」她說。

頭頂被摸了一下,我朝丈夫看去,只見丈夫微笑著,正輕輕拍我的腦袋,他對我說:乖,寶貝,讓一讓。

我頓了一下,讓開了。

魔症一樣,我從床上慢慢起身,用被子遮擋自己一絲不掛的身體,挪到床尾去。雖然我很小心,但隨著扭動,屁股還是露出了幾次,這讓我感到一陣懊惱及羞恥。

我坐下來,就坐在床尾,獃獃地看著他們倆。女人脫下衣服,赤裸全身,填補了我的位置。她跟我的丈夫滾做一團,激情地,熱烈地,全身心地,愛撫,舔舐,言語調情。

兩人做起愛來。

我全身發涼。

看著丈夫的動作,那狠狠的撞擊,聲聲喘息;還有周圍著火般的溫度,苦悶又香甜的氣息,似是皆在不余遺力地向我攻擊。

突然覺得不對勁。

眼前在發生什麼?為什麼我的丈夫在跟別的女人做愛?

這個女人好陌生,是誰呀?

那是我的丈夫,為什麼,他們兩個這樣,是不是不太對?

我沒有動,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壓著,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我仔細想了想,想了再想,倏然又覺得眼前的一切非常正常。

一聲熟悉的嘆息後,丈夫低頭向女人的唇,柔柔親吻。

兩人做完了愛。

自女人的身上起來,丈夫好像突然發現了我一般,回頭朝我看過來。

他對我溫柔地笑了笑。

我看著他,也回以微笑。

我跟丈夫結婚還未滿一年,正處在蜜月期,所以日子過得可謂甜膩,沒有一點澀味。

女人時不時會來。每當她一出現,我才會記起她,記起她每一次,跟我的丈夫都幹了什麼。

她的出現總是很突兀。在我跟丈夫一起看電視、聊天、喝酒、或者各忙各的,總之是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她便會突然出現,加入我們,不,是排除我,橫插進來,代替我的位置,和我的丈夫互動。

兩人都不管我。

我就在一旁繼續做我的事,要麼給自己泡一杯茶,然後干坐著,看著丈夫跟她愉快地聊天。

一天他們又做愛了。

聊到半途,說著說著就幹了起來,在沙發上,互相撕扯著衣服,最後也沒怎麼脫乾淨,就這樣插入。

還是那樣,很激烈,很用力,他們相互渴求著對方,要著對方,像在燃燒生命。

我有些嫉妒。

我跟丈夫在沙發上,從未做過愛。

按了一下手環,我打開私人終端,朝著那兩具糾纏著的肉體,點擊光屏上的照相鍵。

「咔嚓」一聲,兩人做愛的場景被定格了下來。

他們沒有發現。

我得意地,甚至快意地想,之後要拿給丈夫看,問問他,他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咦?為什麼我會有這樣的想法?

照片拍好了,那邊的火熱還在繼續。我盯著光屏上的圖像,越發感到不對勁。

怎麼會這樣?

為什麼我會看著自己的丈夫,跟另一個女人做愛?

頭有點發漲,腹部的腸子都像攪在一起,難受得厲害。

我趕緊深呼吸,剋制住自己,讓自己不要亂想。

拍下別人性愛的相片顯然是不對的,何況它讓我如此犯嘔不適,幾乎是立刻,我刪除了它。

之後,女人有一段時間沒有來了。我的記憶時有時無,的確偶爾會想起她,但就著一絲違和感,我問自己是不是有哪裡不對,卻始終找不到答案,接著記憶便會越發模糊起來,直到最後,不對勁的感覺消失殆盡。

我跟丈夫的日子照常過著,平淡,卻甜蜜。我的丈夫很愛我,我也很愛我的丈夫。

這天,我接到一個視訊請求,是晉尚打來的。我很快接通,本以為會看到晉尚煩惱悲傷的模樣,但當她的全息影像完全呈現出來後,我噎了一下。

晉尚神采奕奕,一雙燦燦杏眸筆直地盯著我。

她問我最近過得怎麼樣,歡躍抖擻的情態讓我頗納悶。

「挺好啊。」

「挺好?」晉尚揚了揚眉毛。

「倒是你,」我反問道,「最近怎麼樣?」

她歪了下脖子,繼而微笑著說,還是那樣。

「還是哪樣?」

「他在偷情,我看著他偷情,他以為我沒發現,我假裝自己真的沒發現。」

我努力消化她的話,一時竟啞口無言。

「呃……好玩嗎?」

「你別說,真有種快感,疼痛裡面生出來的,又爽又痛。我覺得還蠻變態。」

晉尚翹起一邊嘴角,笑得諷刺。而我皺起了眉。

「我覺得你這樣好像不太對,很奇怪。」

「那要我怎樣,殺了他們兩個嗎?」

「當然不了。」

「為什麼不,實話告訴你,我正計劃著呢。」

對面的好友無論是語調還是姿態,都輕鬆自然,害我發起怔來。

「小尚,你別鬧。」

「我鬧?」

言罷,晉尚的表情遽然就變了,肅然又冷冽,直視我的那雙眼瞳,宛如一對無機質的玻璃珠。

「我看見他們兩個做愛了。」她說。

我心中一陣亂悸,卻不明白原因。

「你,怎麼看見的?」

「這很重要嗎?」

「……」

「重要的應該是,我的丈夫,跟一個下作的女人,在我的家裡,在我家裡的沙發上,做愛!重要的應該是,那是我跟秦文兮的家,那是我倆的愛巢!他——我的丈夫——都沒和我在沙發上做過!」

晉尚怒目圓瞠,呼吸也急促了起來,「更可惡的是,我竟感覺自己輸了!我竟然嫉妒那個婊子!我嫉妒她!發瘋似地妒忌!」

我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只能呆然地看著她。

「不止呢,他們還會出去開房。」待情緒稍緩和下來後,晉尚又接著道,「到底我時常在家,不方便啊。」

她嗤笑一聲,「你知道么,有時我會逗逗他,故意嚇唬他,說我幾點幾分就在那個酒店跟朋友聚餐,就他倆開房的地方。你沒看見秦文兮當時那張臉,都快抽筋了,丑得一逼。」

「你知道他們一星期要開幾次房嗎?」晉尚又問我,神情奇怪的竟有絲揶揄。

「三次!」也不等我回答,她朝我伸出筆直的三根手指,「三次!而且開房都不知道要換換地方打游擊,一個星期三次,都在同一個酒店同一個房間!」

我動了動嘴唇。

「想問我怎麼知道的?因為秦文兮連懸浮車的導航系統都不擦,所有的記錄都在裡面!你說,是秦文兮太蠢,還是他以為我才是蠢貨?」

兩息的停頓後,晉尚突然就紅了眼眶。

「不,我的確是蠢貨。一個星期三次,我就坐在酒店大廳,躲在角落裡,像個偷窺狂,看著他們上去,算著時間,再看著他們下來……」她重重耙著頭髮,憤怒到發抖的聲音自喉嚨里擠出來,「那兩個人卿卿我我的樣子,要多噁心有多噁心!有一次,我就在他們身後,我打了個通訊給秦文兮,你猜怎麼著,他看一眼就接起來,一點不慌亂,就在那嬉皮笑臉的女人面前,明目張胆地對我說,他在酒店。」

「他說他在酒店!你能相信么,我的丈夫,在一個下賤女人的面前,肆無忌憚地對我說了實話!連個謊都懶得撒!他把我這個妻子當成了什麼?白痴嗎?小丑嗎?」晉尚怒喝,「他媽的畜生!無恥——!」

「我呢?我真他媽的沒用!」就那樣彎著身體,晉尚捂著眼睛,哭喊,「甚至都不敢問一句!問他,你在酒店,做什麼呀!」

晉尚大哭了起來。我沒有出聲,因為我明白,此時此刻除了發泄,任何言語都起不到安慰的作用。

直過了許久,晉尚才收住眼淚。她直起身體,望著我,用手指細細抹掉臉頰上的淚漬,動作優雅漂亮。

「所以說,我要殺了他們。」她道。

我狠狠打了個寒噤。

「小尚,你別衝動。你,對了,你可以選擇離婚啊。」

「離婚?」晉尚一聲譏笑,「離婚能解決什麼問題?我不,因為我這兒疼!」

她拿食指猛戳著自己的胸口,眼睛血紅,咬著牙,發著狠。

隨著她的動作,我的心臟一下下地緊縮,彷彿那手指是尖刀,而捅的人是我。

「婚能離,愛呢?」晉尚質問我,「愛是簽個字,然後說斷就能斷的么!」

我沒回答。可晉尚死揪著,不肯放過。「你告訴我呀,愛能說斷,就斷嗎!」

我吶吶地,緩慢地搖頭。

晉尚笑了,像是滿意的樣子。

「這就對了。」

對什麼?但晉尚已轉了話頭。「我要復仇,」她說,「是他們逼我的。」

「他們哪裡有……」

「他們哪裡沒有!」

又是一聲大喝,把我震住了。

「他們愛上了,在一起了,幸福了,那我呢?我又該怎麼辦!」

她朝我聲色俱厲,卻又委屈至極地怒吼,「愛是兩個人的事,但其中一個忽然說放手就放手,想拋棄就拋棄,這跟背後捅刀有什麼不同?跟謀殺又有什麼區別!我的愛人愛上了別人,結果痛到要死的就只有我一個,絕望到要崩潰的就只有我一個!這他媽的是什麼道理?!要被害者一邊受火刑,一邊眼睜睜地看著那兩個加害者快快樂樂地繼續過日子,這樣難道真的合理嗎!公平嗎?!難道該懺悔,該受刑的,不該是背叛者么?為什麼現在承受巨痛的卻是我,是我!」

晉尚像一隻負了傷的獸,嘶吼著,憤恨著,怒罵完後的羸弱喘息,更是壓迫著我的神經。

她的視線牢牢鎖住我,似是在向我索要答案。可我的口腔就猶如發了大旱的土地,枯乾龜裂,連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了很久。

終於,晉尚於凝滯的壓抑中,扯了下嘴角,露出一個冷笑。

「愛是唯一性的,是絕對忠誠。

「愛呀,它容不得背叛。

「難道不是么,軒軒?」

「他們倆,得死!」

睚眥欲裂地說完這句,她便切斷了視訊。

留下我面對眼前的空氣,滿是不安,遍體生寒。

似乎有什麼在變本加厲。

女人從時不時來,變成每天都來。一來,就要待上很長時間。

應該是這樣吧?我記不太清。

但是我有感覺。

我覺得自己次次都被逼到快喘不上氣,每每一陣恍惚後,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的胸口正承受著即將炸裂般的疼痛。可之前發生的事,卻記不得,留下的,只有臉上的淚痕,和心中滔天的情緒。

難過,悲傷,抗拒,憤怒,還有……

仇恨。

到底都發生了什麼,我沒有嘗試去回憶。下意識的,我逃開了,不願去回想。

我不敢。

然而如此循環往複的刺激,終究到了極限。蓋子綳不住了,壞了,裂了縫,再也掩不實了。

這天,女人又一次突兀地出現。看見她的時候,我覺得腦子裡有一根弦斷了。我想起了她跟我丈夫干過的所有的事,猛然駭怕起來。

她已經出現過很多次,而這是我第一次明確,發生在自己跟丈夫身上的事,很詭異,不正常。

每次女人來的時候,我都聽不見開鎖的聲音,房屋系統亦從未對她進行過身份認證,不,系統是根本對她沒反應。有時候,我一轉身,就看見她已經在了,要麼,正躺在沙發上瀏覽著手環終端上的資訊;要麼,就正邊吃著家裡的零食,邊一幀一幀調換著電視頻道。

女人閑適的姿態,就好像她才是這房子的女主人。

不對勁,很不對。正常情況下不會有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事。今天也一樣,女人從卧室里走出來,像是她早就在了,一直都在。

我跟丈夫正在客廳看電視,丈夫在替我剝柑橘。女人徑直來到丈夫的身邊,趨身貼在他的耳畔,酥磁地說,她餓了。丈夫彎了眉眼,放下柑橘,湊過去輕啄她的唇,然後起身去了廚房。

一如既往,丈夫絲毫沒有察覺場面有多怪異。

他要為別的女人做飯。我看著丈夫離開的背影,眼睛酸脹,胸口發悶,溺水一般,痛苦極了。

我不斷調整呼吸以恢復平靜。是挺有用,但,畫面終究再不朦朧。

感受也再麻木不了。

氣泡被戳破了。

好似「啪……」的一聲。

女人坐到沙發上,就在我的身邊。她給自己點了一根無憂香煙。

第一次,我審視起女人來,仔仔細細。

她很漂亮,像一隻貓變的妖,靈巧,神秘,透著股魔魅。

我有些忿忿。我覺得我比她美。

可能吧。

但也許,丈夫不這麼認為。

我去了廚房。

機器人在角落裡待機。丈夫正手動打著雞蛋,似乎是要做炒飯。

「不加點香腸嗎?」

丈夫回過頭來,朝我一笑,「不,她不愛吃肉。」

很痛。

心裡像有一把鑿子在鑿,生疼生疼,感受也要比之前清晰得多。我小心翼翼,把這些疼痛攢攏起來,強行封進靈魂裡面。

我問丈夫,你沒發現有什麼地方不對嗎?

丈夫頭也不回,話語裡帶著寵溺的笑意,「哪裡不對?」

「你為什麼跟別的女人在一起,都不理我,你不覺得不對勁嗎?」

丈夫歪了下頭。

「我不理你?」

「嗯。」

「有嗎?」

「有啊。」

「你在說什麼?」

我沉默片刻,繼而問丈夫:「你為什麼要跟她做愛?」

「嗯?」丈夫終於停下動作,側過首來,「什麼?」

「她。」我指向客廳里的那個女人。「你吻她,你跟她做愛。好幾次了。你好幾次當著我的面,背叛我。」

丈夫望著我的臉,呆住了,然而下一刻,他又「噗哧」一聲笑出來。

「這是什麼奇怪的玩笑,我怎麼聽不懂?而且不好笑,還怪嚇人的。」

他搖搖頭,繼續回過身去打雞蛋,說:寶貝,別瞎鬧。

我鬧?

但丈夫的這個樣子,讓我確信,他跟我之前的狀態完全相同,絲毫沒有意識到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有什麼不對。即使此時此刻,他就正在背叛。

如此違反常理,我突然為丈夫的安危感到擔憂。

對,擔憂。

這事明顯有古怪,詭異至極,而根源就是那女人。很顯然,我的丈夫被那個女妖怪蠱惑了,正不明所以地踏在陷阱里,可能即將死亡,被這妖孽活活弄死!

會不會是吸食生氣?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出一身冷汗,卻又不敢妄動,更不能離開。我不能丟下我的丈夫不管。因為我愛我的丈夫,而我知道,我的丈夫也愛我。

我走到丈夫的背後,環住他的腰。

「怎麼了?」

「你愛我嗎?」

「當然啊。你到底怎麼了?」

是的,他愛我。瞧,他這麼說,沒有推開我。

丈夫放下手裡的廚具,回過身來,摟住我。他親吻我的額頭,「你有心事?」

我抬頭看丈夫的眼睛。

「你待會讓她去洗澡,就像對我說話一樣。你去這麼做,如果你還愛我的話。」

丈夫愣了一下。

「這是你希望的?」

「對,我希望你這麼做。你讓她去洗澡。」

丈夫的神情看去非常不解,但仍舊點了頭。

我抱著丈夫,兩隻手緊緊攥住丈夫的衣服,就如同在一望無垠的大海上,死抓著唯一的一塊纖薄浮木。

「你不要再碰她了。」我進一步要求道。

我不知道丈夫是什麼表情,但他沒有停頓,一遍一遍輕撫我的背,彷彿是在不斷向我證實,他對我的愛。

「瞎說什麼呢。」他答。語氣里滿是奇怪。

我有點想哭。

她真的去洗澡了。在浴室外就脫光了衣服。向來如此,似乎是某種情趣,她喜歡丈夫親眼見到她如何變得赤身裸體。

等她進了浴室,我自地上撿起她的內衫。那是件黑色弔帶短裙,短極了,也暴露極了。從胸脯開始便只有一層幾乎透明的薄紗而已,將整個胸及下體都露了出來。

我捏著它的一角,倍感嫌惡,但終究沒有丟開,去到了卧室。

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向丈夫提出這個要求,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把她的內衫偷出來,藏進我的衣櫥里。真要說的話,就是直覺。

總之,我這麼做了。

我打開衣櫥正中央的抽屜,裡面赫然是被我碼得整整齊齊、乾淨的、統一淡色系的,我自己的內衣內褲。

將那件魔魅的黑色內衫塞進去之前,我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狠了狠心,閉眼往裡一放,關上了抽屜。

我對著衣櫥拍了一張照。

看著照片,我渾身發涼。

照片的正中央,也就是藏著她內衫的那個抽屜,像是融化了般,呈現出一種極端的扭曲。

這一晚,我蜷縮在房間的角落,睜著眼睛過了一夜。

女人沒有走。

她睡在我的床上,鑽進我丈夫的懷裡,跟我的愛人耳鬢廝磨。

丈夫曾讓我過去,睡到他的另一邊。

我沒有去。

全身如墜冰窖,我感到一陣因異質而起的噁心。

那兩個做完愛,緊緊抱在一起,上半夜說著無休止的情話,下半夜是香甜的安眠。

過程里,我有想過去廚房,拿上一把剔骨刀。

我突然覺得,丈夫也該死。

兩個人,一起殺掉吧。

這樣才合乎情理。

合情,合理。

可,最終我還是放棄了。

心裡似總有個聲音在不停阻止我,對我說,不,你不能這麼做。

你沒有權利這麼做。

事實上,你什麼都做不了。

第二天早晨,女人走了。我去到丈夫的身邊,透過鏡子,凝視丈夫的臉。

丈夫邊系領帶邊問,怎麼了,有事?

「你昨晚跟她睡了。」

「睡?」丈夫一頓,停住了系領帶的動作,「你說什麼?」

他竟很驚訝。

我咧開嘴,笑了笑。

將終端里的衣櫥照片調出來,我轉過光屏,面向丈夫。

丈夫看著屏幕,擰眉。

「這是什麼?」

「我們昨晚偷拿了她的衣服,我把衣服塞進抽屜,然後拍出來的照片,就變成了這樣。」

「我們昨晚偷拿了她的衣服?」

「嗯。」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那衣服呢?」

「拍完照我就拿出來,放回去了。」

「是么。可,你為什麼要偷拿她的衣服?」

丈夫明顯抓不住重點,不在狀況里,他始終緊蹙眉頭,看去似乎茫然極了。

我頓時覺得丈夫變得很陌生。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丈夫是個快樂的人,我從未見他有過任何負面情緒。他是這般的溫柔。可現在,我在丈夫的臉上,以及語調里,感受到了一絲不耐煩,迸有慍怒。

猶如刺燙的星火,噴濺上我的面門。

「你到底想說什麼?」丈夫問。

我扼住突竄的怒火,反問他:「昨晚的事,你忘了?」

丈夫望著我。

再移開視線。

「不……」他像是頃刻間渾身脫了力,走到床沿邊,坐下來,「我記得。」

丈夫的眼睛死死盯著地毯,目中卻空無一物。

「是不是覺得不對勁了?」我急問。

可他沒有說話。

這讓我焦慮非常。

「在你看來,我昨晚做了什麼?」良久後,他道。

「你跟她做愛了,再一次。還跟她睡在一起。」

「……」丈夫的目光轉回到我的臉上,問:「所以?」

剎那間,我感到背脊發涼,發麻,發痛。

「所以……」我艱澀地吞咽下幾近乾涸的唾沫,說,「這不對勁。」

可,丈夫一臉的大惑不解,反問我,「究竟哪裡不對勁?」

我抖著嘴唇,看著丈夫那直白的眼,從心底起了恐懼,又迅而轉成滔天怒意,直至最後,幾乎就要歇斯底里。

哪裡不對勁?你他媽的背叛了我,幹了別的女人,你該去死!!

不自覺的,我的眼睛瞄向了旁邊的梳妝台。那上面,正放著一把剪刀。然後我的腦海里,便自動播放起一副血腥異常的畫面:

——我抄起剪刀,狠狠捅進了丈夫的心臟。猛地拔出後,又是兇狠的一下,死命捅進去。

兩下,三下,四下,五下……

但我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

在心裡頭用鐫刀重重刻下兩個字——冷靜。

歇斯底里,就輸了。

輸給那個女人。

輸了丈夫。

而且,這不是丈夫的錯,他是無辜的,他什麼都不知道,他沒有辦法。

是的,我這麼告訴自己。

「我們去一次廟裡吧?」於是我提出建議。

「去廟裡?」

「嗯。」

「為什麼?」

「家裡進了不幹凈的東西。」

丈夫清俊的臉上,肌肉似有抽動。

「寶貝,你是不是哪裡燒壞了?」他牽起我的手來,溫柔地揉捏、愛撫。「最近工作壓力太大?你需不需要吃點葯?」

我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平靜地對他道:「我們去問問廟裡的法師,就問問,花不了多少時間。好不好?就當是為了我。」

我坐到丈夫的身邊去,將手脫離開丈夫的大掌,替他系好才弄到一半的領帶,撫平他肩膀的襯衣褶皺。丈夫始終緊繃著,注意著我的動作,見我對他笑了一笑,他才放鬆下來。

「確實,你最近瘦了,」丈夫用手指撫觸我的臉,「你想去,那就一起去吧。我陪你。」

丈夫俯下首來,親吻我的唇。

吻漸漸加深,變得綿長而又充滿愛意。

我幾乎要哭了。

因為我覺得噁心。

他的舌頭舔過其他女人的下體,他的口液曾跟另一個女人糾纏在一起,還有他的氣息,侵襲上我,似裹挾著那個女人對我的嘲諷與蔑意。

我端正正地坐在床沿,承受丈夫的吻,不躲不避,不作抵抗。

我求著丈夫跟我一起去廟裡,丈夫勉強同意了,但是得等他結束工作。

「今天太忙,我走不開,」丈夫輕啄我的唇,「等我回來。」

我點點頭,將丈夫送出門。

其實,我想過一個人去。

但考慮再三,我還是覺得,這種情況下,應該帶上他。

他就應該在我的身邊。

晚上下班,我先到的家。

讓機器人給自己熱了飯,等我吃完有一會兒了,丈夫這才匆匆到了家。

匆匆地,他看起來像跑著上了二十樓,喘得厲害。

「怎麼沒坐電梯嗎?」

「什麼?」

「不,沒什麼。」

丈夫是裝的,裝得很焦急,其實他根本無所謂吧?我又不是那個女人,他的小情人——我這麼想,卻又為自己竟會這麼想,而懊悔不已。

我要給丈夫熱飯,丈夫卻說不吃了。

「太晚了,我們先走吧,你不是說要去廟裡?」

「可你餓著肚子。」

丈夫揉揉我的發頂,親吻我的額頭,「當然你比較重要,飯我回來再吃。」

我看著丈夫,然後點頭說好。

丈夫,裝得真像呀。

出軌的人,是不是都這樣?一邊瘋狂背叛,一邊還能神情真摯,情意綿綿?

絲毫不愧疚,不抱歉,身和心分離,簡直癲狂至極。真不明白,這些人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不,不不,我的丈夫不一樣,他是受害者。對,他什麼都不知道,我怎麼能怪他呢。

市中心有一座非常有名的寺廟。開車過去,走空中航道,也就小半刻鐘。到達後,我們隨便停了車,向大門走去。

我看了看腕上的終端,八點二十。挺晚了,我忍不住有些擔憂。萬一被拒之門外呢?

「先去看看吧。」丈夫說罷,往前走去。

我愣了愣,然後跟著丈夫走上了通向寺廟大門的階梯。

有些意外,沒想到丈夫還挺積極。

寺院的廟門巍峨壯觀,死寂中透著股威嚴。我一時敲門不是,喊門也不是。

廟門可不能亂敲——雖然我也不知道這想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總之我這麼認為,還帶著股莫名的偏執。

丈夫拍了一下我的肩,向我示意右邊。我循著望過去,就見到一扇小門。

在黑暗中會這麼容易發現它,是因為那小門邊緣的牆上,有一個條狀的裝飾物,此時正幽幽泛著淡綠色的熒光。

我望著這盞綠燈,覺得詭異,一時沒有動。丈夫似乎不覺有異,拉著兀自在發怔的我走了過去。

站定到門前後,我抬起手,想敲門,卻又頓下,猶豫了起來。

替我扣了扣門的,是身後的丈夫。他對裡面喊了一聲。

「請問有人嗎?」

我詫異地回頭。丈夫對我一笑,用口型問我,怎麼了?

我不知該作何反應,也不明白為何會慌。正在這時,身前有了響動。門開了。

期間可能才兩秒,太突兀,就好像那人恰好就在門後,正等著我們似的。

我被嚇一跳,瞪眼向這個開門的男性。沒來由的,一股困窘感突兀地侵襲上我全身。

他審視著我們倆。

須臾後,他朝旁一讓,將我倆讓了進去。

這是一個小房間,應該是守值用的,除了幾件如今已難得一見的木質傢具,便沒有其它多餘的東西。

他向我們示意靠牆的一對太師椅。我對著那在電視劇里才能見到的古老椅子晃了晃神,繼而走過去。

我跟丈夫坐好後便看向他。

這人二十七八歲的模樣,長相帥得出奇,就是他的臉宛若沒有表情的雕塑,於其上尋不見絲毫情緒。他沒有坐在座位上,而是臀部靠著茶案的邊沿,既像坐又像站,雙手環胸,兩條長腿閑閑交疊,頗冷漠的視線同樣向我們投過來。

我突然覺得,這人給我一種似曾相識感。

「有事?」他道。

我跟丈夫互望一眼,丈夫對我鼓勵一笑。

是啊,是我要來的。

「是這樣,」我說,「家裡遇到了邪門的事,很危險,所以想來這裡找法師。」

「我就是。」對方說。

「你就是?」丈夫疑惑,同樣問出了我的疑惑。

他瞥了丈夫一眼,然後一手撐開寬大的衣袖,道:「我是這裡道行最高的法師。」

我這才猛然注意到他的衣服。

一身橙黃的長袍,外披一件艷紅的袈裟。如此醒目,剛才竟完全忽略了。

可,我又朝他那一頭黑髮瞧去。

燈光下,發質看上去細軟而帶著光澤,劉海隱綽地遮著小半額頭,將他整個人襯得分外神秘且鋒利。

「法師怎麼會有頭髮?」丈夫笑問,顯然也注意到了這疑點。

「因為,我不受戒。」他冷道。自他微乜的眼中甚至可以看出一絲不耐與鄙棄。

丈夫被一堵,蹙起眉,望向我,似乎想要勸我走。我轉開視線,故意忽略。

看著丈夫吃癟,我的心中居然升起了絲絲快意。

「說吧,什麼邪門的事?」那法師接著問。

我回過神,微整理了下思路,便將遇到的女人與怪事,統統都說了出來。

雖然不太流暢,半途還會邏輯不通,因為我的記憶有些混亂,但最後還算是講了個清楚。

期間,丈夫時不時會向我看過來,一臉的諱莫如深。我覺得他必定是認為,我需要吃點葯。

我本以為眼前的法師也會首先把我當成精神病患,可他沒有。在靜靜聽完我的陳述後,他說:「我知道了。」

如此輕描淡寫,我反而一陣不安。

「你知道了?」

「嗯,我知道了。」

然後他再問我,還有其它的嗎?

我趕忙拿出那張扭曲的衣櫥照片(已經被我列印了出來)。

他接過,認真地看了看,接著對我點頭。

「去家裡等。」

「可是……」

「或者,你也可以在這兒住下。」

在他的語調里,我竟聽出一絲戲謔的笑意。這讓我非常尷尬,以及羞恥。

我不再多言,站起身,跟著丈夫一起離開。

「你就沒覺得,有哪裡不對?」

那人突然來了一句。我一頓,回過頭。

丈夫已經走出了門,而我還差三步。我朝提問的法師看去。

「什麼?」

「他是你丈夫?」

「當然。」

法師將視線直白地定在我的臉上,片刻後,他說:「你的丈夫,原來是沒有臉的嗎?」

我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回首看了眼門外,再轉回來面對他。

「什麼沒有臉?」

但他並未作答,僅僅用那雙煙灰色的眸子淡漠地注視我,直有三息。

然後他站起身,朝我逼近。我以為他要做什麼,誰知只是將我送出門外。

「如果想避難,隨時可以來。」他說。

我瞪大雙眼,看著面前被緩緩關起的門,有些懵。

丈夫正等在門口,見我發愣,頗不解。「怎麼,他又說了什麼?」

我回頭看丈夫的臉。

沒有異常,他的確是我的丈夫。瞧,一雙湛藍的眼睛,正如往常般,溫情地凝望我。

但,也許是錯覺,丈夫白凈的臉孔,此刻在門外那盞熒綠燈光的映射下,竟顯得鬼氣森森,莫名可怕。

坐在懸浮車上,丈夫啟動了自駕模式,說:「這法師,明顯不對頭。你該也看出來了,他身上有一股子邪氣……總之,這人跟正常人不太一樣。」

那正常人又該是什麼樣?

我嘆口氣,沒有跟丈夫爭辯。他沒有想起來要把我送去醫療中心,已經算是謝天謝地了。一路上我都沒有說話,攤在座椅上,腦里反覆出現那法師的臉。

總感覺這人很熟悉……

我好像還知道他的名字?

傅南辛?

猛地,宛如觸電,我突然驚跳起來,抬手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啪」的一下,脆生生,響亮極了。

丈夫驚懼地瞪向我。

我摸著火辣辣的半邊臉,朝他扯了扯嘴角。

「沒事,」我說,「臉癢,沒忍住。」

丈夫的神情並未放鬆下來。

我有些怯,又很無奈,「你別這麼看我,好像我是神經病。我就是癢了,沒忍住。」

丈夫略遲疑了一會兒,才嘆息道,「你真的嚇到我了。」

「對不起。」

「也許,回去吃點葯?」

什麼葯?

我沒有問出口,只是點頭,輕聲道好。

「我決定了。」

「什麼?」

「殺掉他們的方法。」

「……」

我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接起這通視訊。

不,等等……

我是在什麼時候接起這通視訊的?

看著面前的全息影像——晉尚那靚麗的笑顏,我竭力保持鎮定,思維在回憶與應對之間,來回地跳。

「小尚,你冷靜點。」

「我很冷靜,從來沒這麼冷靜過。」

「殺人是犯法的,會判死刑。」

「我不怕。」

「……」

這哪裡是怕不怕的問題?

我揉了揉太陽穴。

沒再過多去搜尋接起這通視訊時的記憶,那並不重要;我也不想再去硬接晉尚聽來有些不講理的話,因為,接不上。

自從發生她丈夫出軌的事,我便感到應付晉尚很費力,不但要跟上她的邏輯,還要跟上她的感情。

「你就不問問我要用什麼方法嗎?」她朝我俏皮地眨眨眼,「是放火!我要一把火燒死他們。既泄恨又能讓他們生不如死,怎麼樣,是不是很完美?」

我重重嘆出一口氣,勸慰地說:「小尚,別這樣。我能理解你,你……」

「理解我?」晉尚笑著打斷我,問,「怎麼個理解法,難不成你丈夫也出軌了?」

我一噎。

隨即感到驚懼。

驟然意識到,晉尚每次講述的她的情況,似乎跟我遇到的詭事,總有類似,或可謂重疊的地方。

就彷彿是,她在隱隱針對我?

而現下,她說著以上的話,始終都是面帶微笑,十分愉悅的模樣。如此神態,與當下討論殺人方法的語境極不協調。

我擰起眉,忽而弄不清,晉尚聯繫我,跟我說這些,究竟想幹什麼。

是想找我傾吐,還是想聽我勸說?或者,是另有目的?

可,還能有什麼另外的目的?

「為什麼不說話?」晉尚的神情看去分外柔媚。

我坐在床沿,雙手緊抓著膝蓋。

面對好友,我自始至終居然毫無傾訴欲。丈夫的事,女人的事,我下意識就不願向她提起,並且極盡所能地掩藏。

宛若她是我的敵人。

晉尚的唇角上揚出一個美妙的弧度,我覺得有點可怕。

「小尚,你嚇到我了。」

「為什麼?」

「……還為什麼,因為你想殺人。」

「殺人怎麼了?又不會有天罰。不是法律約束著,殺人跟殺雞殺牛有什麼分別?」晉尚漠然道,「人為什麼不能殺人?何況,那些還是盡會傷害你的人。」

我瞠目結舌。

「而且,」晉尚的全息影像趨身靠了過來,俯到我耳邊,「告訴你一個秘密,在這裡殺人,法律管不著哦。」

她朝我擠擠眼。我猛地向後瑟縮了一下。

是我想的那樣嗎?

可是,為什麼?

「你放了他們吧。」我勸道,語速很急,透著焦躁,也不知是在說給誰聽。「放過他們,也是放過你自己。」

「放了他們?」晉尚眯著眼,表情極盡嘲弄,「怎麼,以德報怨嗎?哈,天大的笑話!我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所以就要去殺人?你這不是瘋了么!」

「你認為,是我瘋?」驀地,晉尚肅起了臉來,「為什麼你不是認為,瘋的其實是他們?」

我張口,卻語塞。

「不要搞錯,喬軒,我才是受害者!是秦文兮背叛了我!」

晉尚凶目圓睜,對我齜牙,宛如一頭凶獸。

我有些不知所措,乃至都混亂了起來。慣性地想要找出反駁的話,在腦海里極力搜索,有這麼一句就浮了上來。

——愛,是兩情相悅的事。

不自覺將這話說了出來,我對她道,「所以,勉強不來。」

晉尚的反應是懵了半晌。

而後她說:「那我該怎麼辦呀?」聲音喑啞,近乎哽泣。

「我這兒,好疼。」她指著自己的心口,嘶聲道,「就好像被人拿刀給割開了,疼得我連叫都叫不出。我全身上下就有如被人狠狠揍了一通,他們還往死里打,骨頭都被他們打斷了,好痛,真的痛到要死!這就是我嘗到的滋味,被愛人背叛的滋味!可你卻要我悶聲承受,不可以還手?」

她終於還是哭了出來,說:「……這是什麼道理呀?軒軒,你告訴我,這樣難道公平嗎!」

我不斷吞咽著哽在喉頭的某種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它卡在那裡不上不下,似有痛覺神經般直連我的心臟,讓我呼吸不暢,又疼又難受。

「我特意在家裡裝了攝像機,你知道他們趁我不在家,都幹了什麼嗎?」

「……」

「都幹了什麼,你知道么?」

我什麼都不想聽,幾乎帶著恐懼。我預見到,有什麼就要連接上了。可阻止不了。晉尚緊接著就說了起來。

「她穿我的睡衣,用我的化妝品!她用我的洗臉毛巾擦腳,拿我的浴巾擦地!」

晉尚惡狠狠地哭道:「她還翻我的衣櫃,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來,丟在地上,說我沒品味,說我的衣服丑得像修女袍一樣無趣!她憑什麼這麼說我,她憑什麼碰我的衣服!憑什麼!」

晉尚吼起來。

「他們在我的家裡做了一次又一次,所有的地方都來了一遍!我吃飯的桌上,我洗澡的浴缸里,我的梳妝台上,甚至我睡覺的枕頭上!」

「……」

「混賬!該死!這兩隻發情的瘋狗,就像兩坨屎,噁心至極!」

「……」

「那臭婆娘,還把用過的套子,丟進我喝水的杯子里,再『啊』一聲,說不好意思丟錯了。」

「……」

「你知道秦文兮說了什麼嗎?」晉尚深吸一口氣,然後低著聲,咬著字,將字句一個一個嚼成碎玻璃,「這禽獸,他說沒關係,沒關係!」

「……」

「我回家就拿杯子喝了水!秦文兮還對我笑,我當時還傻呵呵地問他笑什麼,他說什麼你知道么?這畜生……他說,你喝水的樣子好可愛!」

「……」

「我操他們全家,我要殺了這兩隻畜生!我要殺了他們——!!」

最後一句話,晉尚吼得聲嘶力竭。

繼而便是一陣哭,哭得很厲害,上氣不接下氣。我聽得出來,這大部分已經不是傷心,而是憤怒,是屈辱,是受到自己愛人的折辱後,那無法言說揪心的痛。

「軒軒,你說,一個人怎麼能說變就變?秦文兮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

「他怎麼可以這樣侮辱我?」

「……」

「他明明說愛我,可為什麼又要這麼對我?」

「……」

「我不能原諒他們!」

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不是由於詞窮,而是生理上的。

瘋狂的情緒正將我吞沒。

我死死壓制住嗚咽,身體卻在歇斯底里。

「軒軒,為什麼你哭得比我還凶?」晉尚問我。

我無法回答,只能掐著哭音「嗯」了一聲,手臂擋住臉,盡量抑制淚腺,控制住自己已有些扭曲的表情。

「你為什麼哭呀?是因為你對我的遭遇感同身受,也為我憤怒,覺得殺了那對狗男女,真的一點不過分,對不對?」

「不,不是……」我極力否定著,可我的臉變得愈發扭曲起來,以至讓我感到疼痛。

晉尚說的那些情景,那些影像畫面,潮湧般撲向我的大腦。隨著她的控訴,我逐漸想起來,這些事,分明都是曾經在我身上,真實發生過的。

這些被我刻意遺忘壓制的記憶,霎那間被晉尚的一番怒叱統統都激了出來。

心中翻湧著滾燙的怒火,我懷疑此時自己的表情很恐怖,可我知道,我不應該這樣。

我不能夠這樣。

這是不對的。

於是我死命控制住自己,晃晃腦袋,抹了把臉。良久後,我平復了情緒,回到跟晉尚的談話中去。

「我心疼你。」我淡淡說。

晉尚張了張嘴,沉默了須臾。眼淚還殘留在她那張漂亮的臉蛋上。她不斷來回掃視我。

然後她輕笑一聲,搖一搖頭,「不,我不需要你的心疼,軒軒。我要的是你站在我這一邊,同意我的觀點,支持我!」

「支持你什麼?殺人嗎?」我苦笑,「小尚,我做不到。不過我認識一位非常有名的律師,待會兒我就陪你一起去找他,談談如何離婚,好不好?」

晉尚抿緊了嘴唇。

片刻後,她意義不明地笑了一下,掛斷了視訊。

我看著恢復成屏保的終端屏幕,很久。

然後深深吸進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

可沒有用。

我捂住臉,再也壓抑不了,野獸般,大吼了一聲。

喘著。十分的想哭。但還好,我忍住了。

坐在床沿,我凝望著大片的落地窗外,那漫天橙紅的日暮美景,默默出神。

我感覺這整個古怪的世界,很不真實。

看上去是一個由金絲鑄成的牢籠,雖沒有自由,但足夠燦燦絢爛,算得上是一種美好。可即便是牢籠,也不過是幻景,是經由崇高的想像包裝出來的扭曲的虛妄。我始終覺得,這世界其實就是個封閉的棺木,人們活生生地被封死在裡面,除了嘶叫,捶打,瘋狂,什麼都看不到、做不了。除非咽下最後一口氣,否則根本無法脫離這窒息苦海,獲得真正的自由。

畸形到讓人無法忍受。

記得我跟晉尚說過上面這段話,她當時給我的反應,是同情地看著我,對我說,親愛的,哪有你想得這般糟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可我自己知道,我一輩子都不會好了。

所有人事先都被餵了葯,我卻沒有。

由於某個微不足道的小小意外,我躺在這封死的棺材裡,於一片無聲無息中,睜著眼睛看著黑暗,神思清醒,止不住地意識到一個事實——壓在面前棺板上的,是那沉重到令人絕望的漠漠黃土,而我的手裡、嘴裡、身體里,沒有葯。

世上的所有人都在棺材裡陷入香甜的安眠,獨留我一個人被排斥於那美夢之外,在這無盡一片黑黢黢的死寂中,發瘋、哭喊、向虛無求救。

我突然想起傅南辛。

「啪」的一聲,我又給了自己一巴掌,將他自我的意識里給扇出去。

然後我想起我的丈夫來。

丈夫已經有幾天沒有回來了?

我甚至記不清那數字。上次似乎是數到第二十五天?不,也可能是第三十五。

一開始,我還會打通訊給他,可後來我不了。

每次都只能得到同樣的回答,任誰聽了都會感到疲累,會無力,會……

越發地憤怒。

「喬軒,你適可而止。我說過多少遍,我不是出差,你知道我在幹什麼。」

你在幹什麼?

起先的憤怒之後,便是恐懼。

我不敢再打過去,我害怕聽見他說出那些總是如出一轍的話。

「喬軒,我已經不愛你了,這麼簡單的道理,你到底是哪裡不懂?」

可我還在愛著你,這麼簡單的道理,你又是哪裡不懂呢?

「喬軒,你病了。」

你才病了。

夕陽的餘輝漸漸下沉,黑暗就要侵襲整個房間。我不自覺地看向了櫥櫃。

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我站起身,向櫥櫃走過去,躊躇了小半刻,終還是拉出了中間存放內衣的那個抽屜。視線往裡一掃,很快,就在一排排淡色系的內衣中,找到了那件極為惑人的黑色弔帶短裙。

果然。

可,果然什麼呢?為什麼它會又出現?

為什麼我竟預感到它會在呢?

我將它拿在手裡,捏了又捏。纖薄絲滑,幾乎全透明,讓我直犯噁心。

記得當時,我第一次見到這件內衫,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那天,是在我下班回到家。洗澡前,我去衣櫥拿換洗衣物,可一拉開抽屜,立刻就發現了這件不屬於我的東西。

我站在抽屜前,看著這件黑色的穢物,很久很久。

我想到,這東西會在我的抽屜里,說明是機器人在洗完衣服後,將它歸置進來的。可,為什麼機器人會清洗它呢?

邏輯挺簡單。因為機器人在收拾家務時,發現了它;因為這件髒東西,當時就在家裡;因為有一個女人,曾在我的家裡,將它脫了下來。

然後我就不能思考了。

我看著那件骯髒玩意兒,大刺刺地躺在我的衣櫃里,肆無忌憚,像是在嘲笑我,宣告它的侵略,踐踏我的尊嚴,玷污我的愛情。

如此狂妄。

如此囂張。

如此放蕩。

彷彿是在朝我潑糞。

我渾身發著抖,叫來機器人,問它,家裡是不是來過其他女人。

機器人對我說,男主人設了保護程序,請我輸入解密指令。

它問我要密碼。

我看著機器人那張跟人類無限相似的臉,想到,它看到了一切。它就眼見著我的丈夫跟那個女人纏綿在一起,沒有為我說過一句話,比如提醒我丈夫,告訴他,家裡還有個女主人,你不能這麼做。可它非但沒有,甚至可能還為那女人端過茶,遞過水,做她命令的所有的事,極盡所能地服務她、取悅她,就像對待新的女主人一樣。這就好似,它是丈夫的同謀——他們兩個一起背叛了我。

我知道我的如此指控,根本毫無道理,甚至可笑至極,可我控制不住。

我恨它。

我竟恨起了機器人。

它站在我的面前,謙恭地等待下一個指令。我怒火中燒,毫無理性,扯著嗓子對它咆哮:為什麼會認為那件齷齪玩意兒是我的!為什麼要把這淫蕩的髒東西放進我的抽屜里!為什麼要背叛我!

我對著機器人發狂,跟個瘋子一樣。

機器人依然如初,和順地微笑著,問我要密碼。

晚上,我拿著這件東西到他的面前,質問他。可他卻反問我,為什麼要偷拿她的衣服。

我愣住了,不可思議地瞪著他。隨即我便失了控,開始大喊大叫,歇斯底里。

面對我情緒的崩潰,他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無助得像個孩子。最後彷彿渾身脫了力般,在我的慟哭下,他坐到床沿邊,眼睛死死盯著地毯,對我說,我們分開吧。

這句話,宛若判刑,死刑。

說起來誇張到荒誕,但我當時的感受,的確就是那樣的。

然後我就不知所措了起來。

憑著求生的本能,我跪下來,抱住他的腿,哭著乞求他。

我們兩個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一時,竟不了了之了。

後來,我就安裝了納米攝像機,自虐一般,偷窺家裡發生的所有的事。

看著那些畫面,心臟好似被扯碎,腦子也像是壞掉了,所思所想,統統都是各種各樣的殺人方法。

正想到這,兀地,外頭客廳傳來動靜。

我自回憶中醒神。一時間,我有點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在幹什麼。

記憶錯亂了起來,腦袋「嗡嗡」直響。

但客廳傳來的聲音逐漸增大,搶走了我所有的注意力,迫使我細細聆聽。

是人聲。

丈夫?

我迎了出去。

客廳的燈果然大亮著,可回來的人不止一個。映入眼帘的,是丈夫跟那女人在玄關嘻嘻哈哈,拉扯著的場景。

女人要走,丈夫不讓。

他們打打鬧鬧,你一句我一句,柔情蜜意地推搡著。不知不覺,就在如此笑鬧間,兩人抱在了一起。

他們接起吻來。

熱烈、急切、纏綿,吻到濃處,甚至能聽到「嘖嘖」水聲。

「你愛我嗎?」女人問。

「愛,愛到發瘋。」丈夫答。

我站在卧室門邊,雙手緊攥成拳,一隻手裡還捏著那件令我嫌惡的薄衫。可我控制不住當下的自己,連想把它扔掉都辦不到,這讓我越發感到恥辱、無力,和痛苦。我閉了閉眼,再睜開,那兩人還在吻著,邊吻邊慢慢移動到客廳,最後倒在沙發上,愈演愈烈。

「說好住下,為什麼又要走?」

「有人,要不高興。」

「誰?」

「她呀~」

女人似是朝我這邊,媚人而挑釁地瞥了一眼。

「別管她。是她自己不肯走。」丈夫說。

我惘然地,竟沒有為此太過吃驚。甚而有種錯覺,這個場景我已經親身經歷過,還很多次。

他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微表情及動作,都毫無差別。

可,怎麼會呢?

我的大腦陷入一片渾沌。

是不是,其實我已經瘋了?

抹掉自眼眶裡沁出的淚漬,我給自己找了張椅子,面對著他們,坐了下來。

莫名有種預感,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就類似一個被設定好的程序,它自有一套流程,你看著它運行得久了,自然而然就知道下一個會出現的是怎樣的場景。

所以我坐著,等著。

果然,一吻畢,他們並沒有分開,而是脖子貼著脖子,肩觸著肩,腿勾著腿,全身不留一點縫隙,緊緊相擁,宛如連體嬰。

對,又開始了。

他們總是這樣。如此的相擁,一動不動,必要維持很長一段時間。三十分鐘,一個小時,只要他們願意。

兩人完全不覺如此行為有何異常,可在我看來,這分明就像兩隻四足爬蟲類,肢體糾纏,迂曲地攪在一起。尤其是兩人都赤身裸體時,白花花的身軀扭結成一團巨大的肉塊,看起來噁心透頂。

不是行為藝術。我只能說,他們就喜歡這樣。

也許,跟蛇在交配前總要纏在一起的道理相同,是天性。

我視而不見地望著那兩個人,表情木然。我想到自己跟丈夫,不會如此擁抱。因為每當他要求時,我總是拒絕他。

他把我勒得太緊,還要紋絲不動,這些都讓我難以忍受。

我不是蛇,我是人。記得我跟丈夫這麼抗議後,丈夫一臉的迷惑,竟還有點委屈。

「可大家都這樣。」他說。

「不要,我不喜歡。」

「你真是不正常,瘋了吧?」

的確是。

取了把椅子在這裡坐下,觀看自己的丈夫和別的女人濃情蜜意,以及接下來可能會有的性愛,我確實是不正常。不,根本就是個變態。我苦笑著這麼想。

真該去拿把刀,砍了他們。

但又隱隱覺得,我真的這麼做過,還做了很多次。

荒唐。

難道是因為我太恨他們,便有過很多次的妄想?

大約三刻鐘後,兩人終於饜足地分開。喟嘆著,就像完成了某項重要的儀式。

女人點起一根無憂香煙。她吸了一口,丈夫也湊過去吸了一口。

不一會兒,兩人紛紛軟倒在沙發里,任由白霧籠罩全身。

「我好快樂。」

「是啊,極樂。」

我依舊坐在椅子上,沒有動過。

沒有關係,我想,對他們來說,我就是不存在的,妨礙不到那兩個人。

我知道,只要等吸完這一整根的無憂香煙,不消片刻,他們的情緒就會高昂起來,出現興奮和欣快感。

我知道,接下來,他們便會如痴如狂地跳起舞。跟著迷幻音樂的雜亂節拍,修長的四肢胡亂擺動,拗出一個又一個怪異的造型,就像埃及墳墓里的壁畫。

我知道,因為所有人抽完無憂香煙,都會變成這樣。

我知道,只要再來一根(他們會的),兩人接著就會激烈地做起愛來。一如往常地,無視我。

可女人突然朝我看了過來。一雙碧綠的眼,勾魂攝魄。

「你也該來點。」她對我道,向我舉了舉她手上那根細長的香煙。

我感到驚異。

原來他們知道我在,原來我竟不是空氣?

並且,沒有跳舞卻跟我對話,流程不對。

可是,又哪裡有什麼流程呢?

我愈發錯亂了,大腦漲得發疼。

「這是好東西,」女人繼續對我說,「它能讓你放鬆,快樂起來。我們每個人都離不開它。」

「不……」我恍然地動了下嘴唇,然後搖頭。

可女人卻大笑起來,好似我做了個特別好笑的動作。

「抱歉~」她說,「哎呦都要怪這煙。你知道,我現在是飄著的~」

女人神經質的笑聲一直沒有停,受不了般拱著身體,連帶一旁的丈夫也被她影響,從悶聲傻笑,變成了開懷捧腹。

他們的笑聲是一個調的,跟所有人一樣,鴨子式的「嘎嘎」聲迴響不斷。

令人發怵。

但奇怪的是,我竟隱約記得這個場景。不是來自某種程式,而是發自意識的最深處。

我覺得它真實發生過。

這讓我駭然非常。難道現在,當下,不是「真實」嗎?

我焦躁不安,坐不住了,正要起身,女人卻已經堵在了我面前。

她猛地出現,猶如鬼魅。

太過驚懼,掐滅了尖叫,我嚇得動彈不得,連細胞都似僵直了。

女人兩手撐在椅背上,將我困在她懷裡。

「來做吧?」她說。

「你說什麼?」我迷糊了一剎,接著便驚恐至極。我確實記得這個場景。

「來做嘛~一起做吧~」嗓音綿柔而潮濕,她俯下身來,溫熱香甜的氣息拂在我臉上。「雖然一開始我挺看不上你,但相處久了,你不知道,我可喜歡你了。你身上有種,什麼來著……」她迷離著眼,回頭尋向丈夫。

丈夫無意義地舉起一隻手臂,食指朝天轉了一圈,「憂鬱的氣質!」

「對,沒錯!」女人又轉回身來,「就像那什麼,冬日白雪,天使一樣!」

神經病!

女人趨身就要吻下來。簡直難以置信!我使勁推開她,沒想到,一下就將人推倒在地。

「滾——!」我朝她嘶吼,又怒又懼。

她沒有起來,蝦子一樣蜷在地上大笑。

「哈嘎哈,哎喲你為什麼不願意呀?」

丈夫癱在沙發上,同樣笑得快喘不上氣。「她,嘎,是單性那一派的!」

「可真少見,哈嘎,現在單性基本都已經絕跡啦!」

「她還從不祝福我們!」

「真怪,怪透了!簡真是奇葩!哈嘎哈~」

你們才怪!你們才他媽的是奇葩!你們就是瘋子!

我汗流浹背,卻不是因為熱。

頭疼越發嚴重,幾近讓人難以忍受。

鴨子般的「嘎嘎」聲響徹一片,如灌漿般封死了整間屋子和我的腦神經。終於再受不了,發泄般,我掄起身邊的椅子,朝女人砸了過去。

金屬制的椅子砸在女人的頭上,很快,鮮血自她的腦門汩汩地流了下來。

可這兩個人笑得更劇烈了。

我急促喘息,退到牆邊。然後躬起身,捂住臉,嘶啞低泣。

幾乎要崩潰。

分不清,究竟是我瘋了,還是他們在發狂。

這個世界不正常。

我意識到,他們不會停,除非我拿起刀,捅進他們的心臟。

我不明白這奇怪的「意識」從哪裡來,但我的確很想這麼做。

我恨他們,想要殺掉他們。

可是,我又想到,即便這樣做,又能挽回什麼呢?

我就立在牆根,聽著那兩人的瘋笑,默默地站了很久。

很久很久。

我竭力思考著,自己到底在幹什麼。

我在這裡,幹什麼呢?

難道真的要殺掉他們嗎?

為了撫平疼痛?

但,我真的有那樣疼嗎?疼到想要跟這兩個人玉石俱焚?

不,事實上,我已經沒有那麼痛苦了。對他們的仇恨,應該是在很早以前。

等等,很早以前?

啊,對,我想起來了,根本不是現在的事,我跟他已經結束了。就在三年以前,我們分開了。

那眼下在發生的,又是什麼?

弄不清,不過思忖良久,我還是做了決定。

我放下這一切迷亂的瘋狂,轉身走了。

值得慶幸的是,這在如今,並沒有那麼難。

我去到玄關,穿上鞋,拉開房門,然後一腳跨出去,離開了這裡。

我記得,這是在三年前,我沒能做到的事——有尊嚴地,離開這個地方,這個我曾經以為的,「家」。

(未完待續)

作者 | 子獨,律師事務所文秘類職員,兼職媽媽。自2007年開始在網路發表作品,完成數篇短篇,並出版一部長篇。此為第一篇科幻題材。無論何種題材,都愛將哲學與心理學揉雜於小說情節之中,通過描寫人與人之間、與環境之間的關係,探討人倫情感以及社會問題

責編 | 東方木


推薦閱讀:

TAG:科幻小說 | 科幻 | 愛情哲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