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地久天長》——逃不出去的輪迴

作者按:十分感謝唯墨的點評意見。

本文有劇透。

閱讀本文需要5分鐘,如果沒有時間,可以直接看第三部分--缺席:一個字都不要說

《地久天長》從最直觀的部分表現出了地久天長,那就是電影時長。175分鐘的電影既考驗觀眾,更是考驗導演王小帥的功力。雖然不像老式電影那樣分開幾幕,但是,這裡面電影的幾部分的敘事中心卻顯得尤為明顯,也有明顯的斷裂,這似乎是既想讓觀眾聚精會神卻又吊人胃口。刻意為之的因果顛倒使回憶和現狀沒有間隔,這種「融合」就是整部電影的框架——無論是過往還是如今,一切都是現實,它必須要根據現實來鋪排,但是,他又必須掩藏一些東西。哪裡有陽光,哪裡就有陰影,因此,這部電影也只是表現出了冰山一角。

活人給尿憋死

家國情懷是東亞電影的特色,即便是在吃大鍋飯的年代也是如此。不同單位企業的職工,都住在筒子樓里,一起生活,情如兄弟,這就是家族制的一種變種,這又是以一個更大的社會制度支撐的,那就是國有企業。這一個原本是社會化的產物,其目的是為了保證大多數職工的生存,還有更大的目標,建設社會主義。

但是,重新構建家庭甚至是以工廠為依託的宗族式體制,這到底算不算是社會主義呢?我們從電影就可以看出來,整部電影極其強調家庭對於人際關係的凝結作用,當然,這裡的家庭仍然是半開放式的結構,而且是服從於家長的,這從海燕的強勢命令就可以看出來,這裡的領導絲毫不輸於族長。如此的等級制度和家庭倫理強化,真的能夠構建一個通向社會的橋樑嗎?

家庭不是一個空殼,它需要它的核心,那就是父親。不難看到,整部電影的男性角色戲份極重。首先是鏡頭的運用,從一開始的遠景,就意味著這部電影是從家長的視角出發,於是只能用遠景去看水庫邊上的孩子,而對於每個成人尤其是男性,都是給了近景甚至是特寫,這裡面最重要的表現對象,則是劉耀軍一家。如果把電影分為回憶(過去)和現實(如今)這兩部分,回憶部分的主線無疑是星星之死,而現實部分則是耀軍。在過去,耀軍是以一個正直善良的男性工人出現的,他也有著身為男人的矛盾,這個則延伸到了如今。首先是他的喪兒之痛,即便他沒了孩子,卻依然要保護浩浩,因為他是明事理的——家庭都希望全部寄托在孩子身上,自己的孩子沒了,別人的孩子仍要繼續成長,別人的家庭還要維持下去;其次則是他和被流產的「孩子」的矛盾,耀軍覺得自己沒用,海燕(領導)拆穿了自己隱瞞二胎,他們的第二個孩子(或許是兒子)就這樣沒了,而這個正是後來悲劇擴大的一個催化劑,後來和以前的徒弟茉莉好上了,也有種「還願」的意味,然而他最終還是不讓茉莉生下孩子,因為這是不符合家庭倫理的——他不可能讓茉莉當小三,私生子也不可能有何星星一樣的地位;再次的矛盾則是他和現在的養子的矛盾,他身為一家之主,卻根本管教不了這個從福利院抱回來的脫韁野馬。這些矛盾充分凸顯了「他不夠男人」,而一個沒有男人的家庭,自然是支離破碎的,更何況連他們真正的孩子,也已經沉入了痛苦的心潭之中。和耀軍所言相反,活人給尿憋死了。

這樣的悲劇對於一個脫離了國企的家庭來說更為慘重。大下崗製造了一批脫離工廠——原來的溫暖大家庭的人群,他們的小家庭也面臨被拆毀的風險,因為已經自由而廉價的勞動力是無法有幸福家庭的。耀軍和麗雲逃到「外國」,他們不想再回到傷心之地,而他們領養的「星星」也不是星星,正如麗雲所言,時間已經停止了,這樣的生活已經無法再過下去。

脫離了企業,所有的資源福利都沒有了,下崗職工在物質上脫離了大家庭,對於耀軍和麗雲,他們已經家不成家,而且,他們還逃到天涯海角,過去的所有人際關係都煙消雲散了。這種個人原子化可以體現在他們互相之間的交流匱乏,夫妻倆最大的連接,就是孩子。無論是死去的星星還是領養的星星,乃至他們回包頭的時候,他們仍然以孩子(浩浩)來作為一個情感紐帶,這個是故意為之的設計,也是當今大多數家庭的現實。正因如此,我才說耀軍的矛盾是父親和孩子的矛盾,夫妻的矛盾根本無處安放。但是,生活還要過下去,換言之,這個不家之家還要維持其裝潢。如領導所言,職工要走向社會,但是,社會能容納無家之人嗎?

和解與輪迴

這部電影雖然是直接對現實的刻畫,但是王小帥用了一種奇怪的倒敘,他把整部電影分成了兩個空間,然後還要他們重組成不同的片段,而這裡面並沒有很明顯的斷點,劇情的走向十分奇怪,而且前面的敘述十分模糊,直到後面整個回憶部分結束,這時候才清晰起來。

我很難說這是什麼手法,但是肯定不是精明的鋪排。依我看來,電影的張力被不斷的瑣碎片段給碾碎了,連鏡頭和畫面都是十分「文靜」的。這樣確實是難以承托如此宏大的背景氛圍,也導致了整部電影的格局縮小,結尾則是這一桎梏的體現——悲痛已經被生活揉碎了,最後只能和解

毫無疑問,這個和解依然是以家庭為依託的。這場和解的主導者是海燕,她的恪盡職守反而使麗雲掉進了失獨的深淵,而浩浩則是和解的另一幕主角,他就像對神父懺悔一樣,把自己憋了這麼多年的真心話都說出來了,然而,顯而易見,在懺悔室的懺悔不是告訴神父的,而是告訴自己——他們只是跟自己和解。顯然,他們的接觸舉動已經形成了濃重而尷尬的隔閡,另一方面,作為公權力的代表海燕已經死了,也沒有更大的外部力量來「還債」——計劃生育製造了多少失獨家庭和人間悲劇?沒有了這一點,那麼,這場和解就是一個巨型走秀。從電影情節看來,更像是一個學生趕時間交卷而糊弄的結尾——最後一個小時要對應之前鋪設的細節,要不然就偏離契訶夫的手槍定律,但是,這種強行工整反而讓人看著糟心。

正如麗雲所言,時間停止了,但是,時間還要繼續進行下去,於是製造虛偽的線性前進過程是需要的。不需要再分割過往和如今,耀軍和麗雲回到了他們不再熟悉的故鄉,這就是鄉土情結的推動,看上去是和解了,大家的心結(特別是浩浩)已經解開了,然而,這個看似前進的故事,它必須回到包頭,回到這兩家人和「罪魁禍首」浩浩身上,而對於星星而言,它是一個死人,它無法回去了,這一切和解是一種補償,卻也是一種輪迴。生活是一種輪迴,恰好是傷痛回憶和孤獨現狀的不斷折磨之下,這才構成生活。《地久天長》就是在輪迴當中實現天長地久的,它用了一個看似溫情的來作為結尾,卻是另類的逃避,因為王小帥本來是不用狗尾續貂的,更不需要圓滿,悲劇是最偉大的藝術,他不勝此任。

缺位:一個字都不要說

整部電影看似十分接地氣,實則是敘事角度上的小氣,不知道是不是審查的緣故,歷史背景並沒有想像中的龐大厚實。不同於宏觀敘事,《地》只聚焦於家庭;這也不同於表現主義,導演的觀點並不明顯,全部人物的心理感受和溝通衝突都缺位了。這正是這部電影最弔詭的一點——不大不小,這令觀眾就像一個偷窺家庭的人,而這種凝視是單向的,因為片子對於整個社會的批判力度近乎為零,觀眾的凝視並沒有換來社會的「關切」

即便這部電影的社會關切被埋藏起來,你卻又能從每一幀影像中推斷出來。我們先要看看這部電影缺少了什麼。最為突出的便是女性的缺位,正如我上述所言,男性是推動劇情的主要人物,女性則位居次列,恪守著傳統家庭的角色任務分配,甚至出現了茉莉還想著生下孩子來給他哥「還債」,這是一個不意外的意外。相比起海燕和茉莉,麗雲是話語最少的,而開始接受新鮮事物的茉莉則開放一點。這裡頭最強勢的便是海燕,她十分符合科層制灌輸給管理人員的強勢氣質,這是為了更好十分遵守職責——一方面為了國家的,另一方面為了自己和家庭(陞官),可以看出,海燕在三個家庭裡頭是最有話語權的。

比起女性,孩子似乎是被淹沒在流沙之中,星星死了,而新「星星」的反常同樣讓人摸不著頭腦,或許我們可以用叛逆心理來解釋,但是這背後的各種心路歷程似乎不存在;而浩浩的恐懼和自責一筆帶過,他像是突然長大,其他過程一片空白。浩浩在結尾處最大的作用就是懺悔,同時也是英明和海燕的傳聲筒,這麼說,長大後的浩浩不過是一個請求免受懲罰的替罪羊罷了

可是,浩浩當然是無罪的,耀軍知道一個小孩子根本不會懂得什麼安全或者犯法,也不去追究,反而希望能讓他健康成長;而浩浩也只是本能地出於失去同伴而內心煎熬,從他蒼白無力的告解詞可見一斑。如果沒有人需要背鍋,那麼,誰才是真正的元兇呢?

這個元兇在電影裡間接地表達出來,它的化身就是海燕,所以海燕既是過錯者也是贖罪者。她是國企大家族裡的家長,她每一句話似乎都在下命令,嚴肅得足以讓空氣凝結,這從她讓麗雲流產的過程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但是,星星逝世之後,這個鋼鐵女人卻泣不成聲,直到臨終之前還想盡一絲力氣來挽救自己的罪過。這顯然是她被象徵秩序閹割的體現,海燕的身份是一個體制的小管理者,她享受著國企官僚制度的剩餘,我們不難從她的冷漠無情中看出來。不過,她的命令致使麗雲不育,他們家失去星星便是永遠地失去了孩子,這一種享樂被實在界打斷了,她是一個失去主人能指的人,這便導致她長久的情緒崩潰。這種解決方法只能用另一個主體來彌補,既不是她,也不是浩浩,而是家庭——這一古老的體制藉助浩浩之口來言說,他的告白填補了缺口。但是,實在界所能把握之物就是不可把握,已經完全崩潰的大鍋飯和日益消亡的家族能不能承擔起他們的主體責任

儘管市場經濟已經徹底摧毀了過去好或不好的遺產,無論家庭倫理或勃或蔫,農牧社會的循環時間被徹底摔破,此岸的時間已經無法循環。對於過去歷史乃至未來社會的書寫,該如何進行?結尾做出了一個歷史前進的假象,但是,拋開結尾和表象,我們來看一看。耀軍和麗雲被評為先進模範,卻被「帶頭開除」,之後的生活越來越貧困;而作為前領導的海燕一家,即便丟了鐵飯碗,他們生活卻越過越好,甚至成為了大老闆;生長環境迥異的浩浩和「星星」的成長軌跡也完全不一樣,一個成為頗有社會地位的醫生,一個是社會的邊緣青年(即便後來「改邪歸正」)。這到底說明了什麼?電影里沒細說,因為,面對這片如同荒漠一般的土地:

「一個字都不要說!」

影評|《地久天長》--逃不出去的輪迴?

mp.weixin.qq.com圖標
推薦閱讀:

TAG:地久天長(2019電影) | 家庭 | 失獨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