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害之殤:伸向小城少年的惡魔之手

他何嘗不想施暴者受到法律的懲處,但在這樣的小城市裡,性侵無疑會成為一條不折不扣的大新聞,人言可畏,他只能選擇隱瞞,這是他保護自己不再受到二次傷害的唯一辦法。

作者:王大濕

前言

今年夏天的網路輿情熱點,讓我想起了曉斌。

我曾在一個紀錄片里聽過他的敘述,輾轉找到他後,我們先用文字交流,之後的時間裡幾乎隔天就與他對話,當信任逐漸建立起來之後,5月8日,我們進行了第一次面對面的訪談。

通過數次訪談,我終於梳理出來了他的遭遇,也獲得一些新的線索,沿著這些線索,我聯繫到了更多的人。

此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與我對話的人越來越多,圍繞著這個小城,這件事情已經超過了我的預料。作為性侵的受害者,他們存在之廣泛,卻因為種種原因而難以被知曉。

隨後的時間裡,小林,曉斌和小玉,三個人與我保持的關係最為緊密,我們的訪談從5月陸續做到8月,這座小城裡多年前的連環性侵案,才剛剛露出它冰山的一角。

1

18歲的小林出生在貴州凱里。在這個清水江畔南岸的小城裡,大部分當地人的生活仍然延續著20年前的節奏。高考仍然是當地年輕人最好的出路——也只有這條路,可以讓年輕人不再重蹈上一輩人外出打工的覆轍,小林就是為數不多的、改變了自己命運的幸運兒之一。

大學宿舍外,梧桐樹葉已經變得枯黃。深夜,小林忽然從床上坐起,轉頭看看,確認身邊的舍友都已安睡,才深深呼了口氣——3個月前那個盛夏里的事情,仍然蝕刻在他的記憶里,如同張著大口的巨獸,在某個不設防的夜晚將他吞噬。


5個月前,高考考完的第二天,小林趕回學校收拾行李,因為有些東西要拿到大學繼續用,出門前,母親交給他一個碩大的編織袋。編織袋塞滿之後,比1米6的小林高出好大一截,背在背後就像一座小山。

小林背著袋子、沿著學校門前的馬路艱難地往前走,這是一條狹窄的坡道,他和很多同學一樣,得走到路口的公交車站才能搭車回家。

「畢業了啊?」

聽到這個聲音,小林先是一愣,便繼續低著頭向前走去,那個人卻緩步靠近了小林:「你不會把我忘了吧?」

小林還是沒有接話,低著頭努力走快了一些——他看到前面人群中有自己的同學,這是擺脫眼前這個人糾纏的好機會。

「就是看看你怎樣了。」那人第三次開口,不過小林已遇上了同伴,索性將編織袋往地上一撂,直直地瞪著對方:「你要怎樣?」

此情此景竟似曾相識。

3年前,小林剛剛讀高一,應朋友邀請去了一個生日聚會。當天,在場除了小林的同學們、十幾個年齡相仿的男女生之外,還有一位年紀稍長的男子。飯局中,那名男子一面不斷地對女生示好,一面掏出手機殷勤地添加每個到場人的聯繫方式。小林以為他似乎試圖追求自己身旁的一位女同學,一個勁兒地朝著這邊看。

聚會過去的周一晚上,下了晚自習之後,小林和同學們一道出了校門往公交站走去。昏黃的燈光被茂密的大樹遮去大半,坡長路陡,同學們沿著各個方向四散,路上只剩下小林一個人。

忽然,一個身影忽然出現,擋在小林面前,正是前兩天聚會上那個男子。

「你要幹嘛?」小林並不清楚來者是何用意。

「沒,沒有,就是有點喜歡……」

還沒等那人結結巴巴地擠出剩下的幾個字,覺察氣氛不對勁的小林本能地做出反應——逃跑,在凱里這樣一個熟人社會,打聽到一個人在哪裡並不困難,然而毫無徵兆地找上門,還不多見——即便對方是來「示好」。

小林一路地飛奔,撞上自己認識的同學。那是唯一一次運氣站在小林這邊,也許是看到人多勢眾,那人並沒有追上來,小林這才鬆了一口氣。

他牢牢記住了那個男人的名字:劉軍擁。

2

劉軍擁生於貴州省劍河縣,根據之前小林參加的那次聚會上一位女生的回憶,劉軍擁身高不到1米7,當時還很瘦,是家裡的獨子,平日里就是一幅紈絝子弟的形象示人,初中畢業以後,就沒再繼續讀書。

從學校出來後,17歲不到的劉軍擁跟很多女孩都交往過,從幾周到幾個月的都有,女朋友換得很勤,卻鮮有對他有好印象的。為了哄女孩開心,他會經常動一些小心思,比如會送禮物到女孩家裡。同時,他的控制欲似乎也極強,總是因為女孩跟別的男性說了幾句話,就會直接翻臉。

等劉軍擁再次出現在小林的生活里,便是高考完的第二天。

後來小林才知道,前兩年劉軍擁去當兵了——在政府工作的劉父看到兒子考不上高中又無所事事,便借著手中的權力,打通了武裝部的關節,篡改了年齡,把他塞進了部隊。

劉軍擁的再次出現,讓小林的確有點慌。但想來畢竟是白天,劉軍擁大概也不敢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便急匆匆地和同學一起擠上了車。等車開了,小林才敢偷偷回頭掃一眼獨自站在路邊、盯著自己的劉軍擁。

不過很快,對高考成績的焦慮,就讓小林短暫地忘記了這件事。小林的家裡沒有電腦,成績出來的那天,他專門跑到離家不遠的網吧查分。分數比預期的要高,儘管並不算優秀,但至少沒有和大學失之交臂。此前小林打算,如果自己真的落榜,那就不再復讀,直接南下打工——母親在本地的工作沒有編製,父親在外務工,一年到頭人都很少見到,復讀的學費對家裡無疑是一筆沉重的開銷。

小林立即打電話把成績告訴了母親。高考前的幾個月,除了吃飯之類的事情,小林和母親幾乎沒什麼對話,一回家就把自己悶在房間里,母親也知道兒子要面臨什麼,便也沒有再去打擾。在得知小林的成績後,母親十分寬慰,畢竟讀了大學,就意味著可以找一份體面的工作,至於兒子的學費,也是這些年早就盤算好了的。

掛了電話,小林又繼續在網上和同學聊起來,大家的成績都出來了,如何選擇大學和專業成了群聊里的熱門話題,很快,兩個小時就過去了。

夏至的凱里,溫度持續在30多度徘徊,出了網吧,小林飛快地往家裡趕,汗水涔涔下落。熱浪一直尾隨他到家門口,緊隨其後的,還有劉軍擁。

「你要去哪?」劉軍擁說話間就抓住了小林的手。

「關你什麼事!」在家樓道看到劉軍擁的那一刻,小林嚇壞了,他用力地抽出被握住的手。空曠的樓道內,只有他們兩個人。

「就是想請你去我家玩。」這次的劉軍擁倒是「客氣」了許多,「你看外面那麼熱……」

「我不去又怎樣。」小林本能地拒絕。

劉軍擁隨後便「委婉」地搬出他那些「兄弟」的名號,小林這才意識到,想要在這個小地方,擺脫眼前這個地頭蛇,幾乎是不可能的。對方都找到自己家門口了,自己還有什麼選擇呢?

3

小林跟著劉軍擁到了他家裡。複式樓房很大,還帶著屋頂花園。炎炎夏日,卻阻止不了寒意不斷往從小林的身體里湧出來——看起來,偌大的房子只有劉軍擁一個人住。

「你知道嗎,當年我看到你第一眼的時候就喜歡上你了。」四下無人,劉軍擁像是終於說出了自己心裡埋藏許久的秘密一樣。

小林面無表情,卻不妨礙劉軍擁興緻勃勃地撫摸著他。那一刻恐懼就像牆外的植物,爬滿了18歲的小林的每一根神經:「他的舉動一邊像在安撫你,讓你難以捉摸他的想法;一邊又在控制你,讓你感到深深的害怕。」

「我只要你一分鐘。」劉軍擁說完這句話之後,就把小林死死地按在床上了。然後,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小林甚至不敢睜開眼睛,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正在被一點點撕裂,記憶完全被疼痛所佔據。

疼痛模糊了時間,當小林還在整理被弄得凌亂不堪的衣物時,劉軍擁又一次「告誡」小林,如果把下午的事情說出去,「下場會很慘」。

小林跌跌撞撞回到家裡,還好母親沒在,他一頭扎進衛生間,打開水龍頭,對著自己一陣猛衝。母親回來時,看到的是正在做飯的小林,平日里小林話就不多,母親也就沒發現什麼異常,她並不知道兒子遭遇了什麼。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小林久久不能合眼,他何嘗不想告訴別人,但一個更加難以啟齒的事實橫在面前:誰會相信自己——受到另一個男性的侵害?這件事情到底該怎麼開口?

那段時間裡,小林想的最多的就是怎樣不再被劉軍擁糾纏上。他只能把自己同外界隔離起來,幾乎不出家門,朋友的邀約也全部推掉,除了跟家人有限的交談,絕大多數時候他都不願意再接觸其他人。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他拿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然後很快收拾行李從小城離開。

大學,新的城市,新的開始,小林在六人間的宿舍里特意挑了一個上鋪,與室友總是順理成章地一同出入,即便過了軍訓,無論上課下課、還是去食堂吃飯,甚至洗澡,小林從不給自己落單的機會。

跟室友待在一起是令小林覺得最安全的做法,即便後來大家關係再近,小林也從沒在他們面前提及自己的過去。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甚至會陷入一種難以名狀的自責——他一直認為,是自己的某種過失或者行為,才招致不好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這也導致他在大學的頭幾個月里,時常在噩夢中驚醒。

在凱里,這個夏天裡所發生的一切,終於因為小林的遠離而逐漸模糊。只是,劉軍擁的惡行卻並不會因為小林的離開而停止。

4

從劉軍擁家逃出來時,時間指向凌晨2點。即便是在周末,過了子夜的凱里也靜得嚇人。

1月的貴州,凌晨的氣溫只有四五度,潮濕的冷空氣總能穿透厚重的衣物縫隙,激起一陣陣寒意。

16歲的曉斌衣冠不整,恍惚地逆行在馬路上,腦子裡只有僅有一個念頭——等有汽車來,自己就衝上去,一了百了。

曉斌想起5個月前,自己以優異的成績考進「民中」的時候,卻完全是另一幅光景。

「我希望我們堅持的路都是對的。」那時候,班主任老師讓曉斌上台給全班誦讀自己的作文。班主任姓楊,省級優秀教師,曉斌是這個和藹的中年男人的得意門生;平日里,曉斌還是校團委的一員,羽毛球社裡也有他的身影。

進入民中的頭一個學期,曉斌和同學們相處融洽,同學們並不知道,以曉斌的中考成績,他本可以選擇更好的高中就讀,之所以選擇這所高中,僅僅是因為這裡的學費相對低一些——這是中考後填報志願時曉斌自己做的決定。

7歲那年,曉斌的父母就離婚了,一直跟隨母親生活的他再清楚不過,母親四處奔波,全是為了他能安心讀書。

如果自己死了,誰來照顧母親?面對著望不到盡頭的路,曉斌這才猛然回過神來。


曉斌的家在城東,一棟老式居民樓的頂樓,灰色的牆皮已經開始脫落了,露出一塊塊紅磚。這房子是早些時候母親租下的,曉斌只在周末回來,住一晚就返回學校。母親一直在外地打工,偶爾母子團聚,老屋才不顯得那麼冷清。

進屋後,曉斌顧不上寒冷,打了盆水。老式居民樓沒有熱水器,電磁爐是獲取熱水的唯一工具。在衛生間里褪下衣物,曉斌對著自己的身體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褐紅的一片。他清楚地記得劉軍擁對自己做了什麼,每一分每一秒都記得。

凌晨4點,躺在床上仰望著龜裂的天花板,曉斌一直睡不著。十幾個小時前,曉斌還在跟同學一道正在盤算著如何度過周末——也許還是跟往常一樣,回家去換洗衣物,再約著同學在周日的早上去打羽毛球。

「在發什麼呆了?」

「沒……沒什麼……」曉斌慌亂地把手機塞到口袋裡。

「你不去上網?」

「你們去吧。」

曉斌遣走同學,重新掏出手機,上面是一個沒有存名字的號碼。從教學樓到民中的大門口,兩段不到百級的階梯,每下一級,曉斌的的步子就愈發沉重,與飛快離校的人流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電話那頭的人正是劉軍擁。信息的內容很簡單,一個酒店的地址和包間號,還有一句:「不來的話,什麼結果你知道。」

曉斌試圖安撫自己:或許劉軍擁會喝多了不會做什麼呢。

晚上10點,曉斌推開了簡訊息里那家酒店的包廂。劉軍擁並沒有喝醉,他正和自己的「兄弟」在麻將桌上激戰,房間里滿是嗆人的煙味。

「哎喲喲,你可算來了。」看到曉斌的到來,劉軍擁忽然熱情起來,轉身跟牌友介紹道:「這是我好朋友。」

曉斌心裡咒罵。劉軍擁提出請在座的吃宵夜,牌局就此結束,數十張紅色的人民幣從麻將桌上草草塞到錢包里。夜裡10點的牛場壩食客雲集,劉軍擁點了燒烤,又點了啤酒,曉斌第一次見識到4個人竟然能喝這麼多啤酒,空酒瓶胡亂丟棄在桌子下,根本沒地方下腳。

曉斌滴酒未碰,他想找機會離開,都被劉軍粗暴地拉了回來。

臨近12點,酒局結束。另外3個人悻悻離開,劉軍擁拽著曉斌上了在路口趴活的計程車,酒精讓劉軍擁恣意施展著粗暴行徑,把曉斌的手臂拽得生疼。中間的單元,10樓,左邊那扇門,是曉斌對劉軍擁住址的記憶。很快,曉斌又一次親眼看著自己鮮血賤落到地板上。

等曉斌再睜開眼睛,已是中午了,要不了幾個小時返校的時間就到了。至少家裡還是安全的,曉斌安慰自己,除了自己和母親,家裡的住址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但是到了學校……曉斌不敢繼續思索。

5

因為生源地的緣故,民中的學生會很自然的分成本地人和外地人兩撥,曉斌就屬於外地人。高中生活後的幾個月,曉斌認識了一個叫寧寧的本地同學,相對於曉斌平日里的熱情,寧寧顯得內向,或許是因為這一點,他和其餘的本地同學幾乎沒有交集,反而「轉投」到了曉斌這樣的外來學生們這邊。寧寧主動帶著曉斌等幾個外地同學在小城裡玩,哪裡的東西既便宜又好吃,哪裡的網吧要價低,一來二去,大家就熟悉起來,一轉眼,一個學期就要過去了。

「今天晚上一起出去啊?」周六下午,曉斌正在收拾書包的時候,寧寧拍了他的肩。

「是去幹嘛?」

「唱歌呀。」寧寧說。

曉斌隨口問都有誰去,寧寧說,除了同學就幾個凱里的朋友。

在凱里,除了永樂路附的小酒吧以外,幾家大KTV都沿著北京西路一字排開。晚上10點,曉斌到了事先約好的KTV。昏暗的包間里煙霧繚繞,不到15平米的包房裡,沙發和茶几佔據了空間的大半,除了認識的同學,還有兩個年紀稍長的人。

「先自罰三杯啊,來晚了,來晚了。」大家笑著招呼他。

「嘭」的一聲,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的男人把空酒杯置於曉斌面前,曉斌看了看,酒杯是上寬下窄的玻璃杯,握起來比手掌略大。被人邀約,自覺不好意思,曉斌便拿起桌上的啤酒給自己倒上,再緩緩喝下。

3杯過後,曉斌感覺已經有些醉意襲來,眼中的8個人伴隨音樂不斷嘶吼,推杯換盞,酒意正酣,嗆人的煙味把他逼坐在沙發的一角。

「誒,你知道嗎?」一曲唱罷,一個平日里不熟的同學繞到曉斌旁邊,「那個人當過兵叻。」

循聲望去,那個短髮、半圓臉、有隻腿略微跛腳的男人,自進入曉斌視線開始,煙和酒就沒離手,此前他的言語里還時不時蹦出一些粗鄙的詞,來彰顯自己的「男人味」。

很快,那個男人就朝曉斌靠過來,手中還握著杯子,又是要喝酒。

「兄弟,第一次見啊,我叫劉軍擁。」

曉斌沒接話,給自己倒了酒,咕嘟咕嘟喝下去,

「你是民高的吧,你叫什麼?」

曉斌點了點頭,說了自己的名字。劉軍擁又不依不饒地給曉斌倒了一杯,曉斌喝了一半,實在受不了,就放下了酒杯。

「你這也太不夠意思了吧!」看到曉斌的酒沒喝完,劉軍擁的語氣忽然變得異常不滿,曉斌被嚇到了,沒敢和劉軍擁對視。趁著自己還清醒,曉斌說要去洗手間,從沙發站起的一刻,一陣眩暈感毫無準備地襲來,他的身體有些搖晃。

劉軍擁伸手扶住曉斌,主動「護送」著他一步步走到衛生間。「啪」的一聲,門被鎖上了,外面的音樂依然在轟鳴。

正當曉斌要繫上褲子準備離開時,被劉軍擁猛地壓到了牆上,動彈不得,他們的身高差不多,但劉軍擁更有氣力。

「你這是做什麼?」曉斌大聲質問。

「沒什麼,就是想和你玩玩。」劉軍擁痞里痞氣地回答。

「請你放開我!」曉斌覺察到了有些不對勁,試圖掙脫。

「你不就是那個民中的曉斌嗎?」劉軍擁拽著曉斌的頭髮,將他的腦袋按在牆上,得意洋洋地補充道,「你不聽話,我就直接弄死你。」

曉斌放棄了掙扎。外面誰也不知道衛生間里正在發生什麼。

等曉斌從衛生間里爬出來時,KTV的包間里早已空無一人。

6

正在備課的楊老師聽到手機響了。

「楊老師,我是曉斌,我想周一跟你請個假,因為身體有點不舒服。」聽著電話那頭的聲音很虛弱,楊老師准了假。

到了周二,曉斌沒有如約出現在教室,又等了一天,楊老師發現不對勁,打電話給曉斌,電話關機,楊老師趕忙給曉斌的母親撥了過去。

「您孩子已經兩天沒來上學了,我聯繫不到他。」

「他在我這呢,他說他身體不舒服給你請假了。」

確認是曉斌的母親,楊老師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他問曉斌的病情是否嚴重,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放下電話,楊老師心裡冒出很多疑惑,他對曉斌的家庭情況略知一二,曉斌在學校里的表現大家也都很清楚,怎麼會突然發展到逃學的地步?

與此同時,曉斌的母親也充滿了疑惑,兒子在周一的時候突然趕到她所在的城市,說是身體不舒服需要休息兩天,一開始她忙於工作也沒當回事,直到楊老師打電話過來,她才覺得哪裡不對。

曉斌母親以為是兒子在學校得罪了什麼人,或是和誰鬧了矛盾,接到電話次日,便陪兒子回到了學校。

面對楊老師,曉斌拿出編造好的理由,說自己被恐嚇了。楊老師把曉斌說的話一一記錄了下來,隨後便決定帶曉斌去報警。

筆錄是由兩個警官完成的,從下午2點持續到4點,曉斌把從他怎麼和劉軍擁認識、到怎麼被劉反覆糾纏過程說了一遍,還出示了劉發給他的那些帶有恐嚇性質的簡訊作為證據。然而關於自己性侵的遭遇,曉斌卻全部略過了——在去警察局的路上,他已經想好了要說什麼,不要說什麼。

曉斌何嘗不想劉軍擁受到法律的懲處,但在這樣的小城市裡,這樣的性侵無疑會成為一條不折不扣的天大新聞。人言可畏,這對於劉軍擁可能無所謂,但是對於曉斌,不要說完成學業了,就是能不能在凱里繼續生活都很成問題。曉斌只能選擇隱瞞,這是他保護自己不再受到二次傷害的唯一辦法。

在派出所,曉斌還了解到,劉軍擁因為鬥毆,早就是這裡的常客,但幾乎所有的事情都被劉家「擺平」了。而曉斌報案只是單純性的恐嚇,從刑法的量刑上,只能到行政拘留的程度。

也許是這次報警,讓劉軍擁終於覺得曉斌是一個硬茬,此後,他就沒再打過曉斌的主意。事後,曉斌繼續回到了學校上課,一切看似和之前也並沒什麼不同。他說自己並不怨恨寧寧,畢竟對方也不知情,他只是討厭這個小城,在剩下兩年時間裡,曉斌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儘可能考取遠方的大學,然後帶著母親一起離開。

7

即便是曉斌把他告到了派出所,劉軍擁也並沒有就此收手。相比起之前的小林與曉斌,這一次,受害者的年紀更小了。

小玉只有14歲,還有一年才要參加中考。在此之前,小玉的人生就是按照父母的規劃,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因為自小成績優異,他也可以獲得更多自由支配的時間,和朋友們待在一起。

凱里城裡有很多以數字命名的區域,源自早年三線建設時修建的那些軍工企業。隨著改革開放而來的城市擴張,將曾經的廠區逐一吞沒,「262」亦不例外,曾經的「長征無線電廠」早已沒有了往昔的榮光,老廠區被清平南路、寧波路和永豐東路瓜分殆盡,遺留下來的房屋被酒吧、餐館以及燒烤店佔據,幾個新修的小區坐落在周圍。

小玉就讀的學校就在清平南路邊上。

初二剛結束的那個夏天,朋友邀請小玉一起去262吃飯。每天上學放學,小玉都要從那裡經過,對於約定的地點,他也記得滾瓜爛熟。5個人的聚餐持續到晚上10點,當大家準備結賬離去時,老闆擺擺手,指向他們的鄰桌說:「已經有人買單了。」

小玉很好奇,鄰桌那兩個比自己年紀大十多歲的男子為何會如此殷勤?老闆話音剛落,其中一個便起身,邀請同學們一起去唱歌——那個人便是劉軍擁。

一行人剛落座KTV,劉軍擁便積極招呼酒保,兩件啤酒被端了上來。小玉自顧自給自己斟酒,房間里很快煙霧繚繞起來。

在酒精和「煙霧」的作用下,劉軍擁更加亢奮了,等他們從KTV出來,已臨近12點。劉軍擁又提出請所有人去吃燒烤。燒烤攤在262夜市一字排開,遍地都是。7個人又喝了一些啤酒,加上剛才在KTV里喝的,小玉感到自己已經有些頭暈了,便掏出手機,準備打給家人,好讓他們來接自己。

然而,還不等電話撥出去,小玉的手機便被劉軍擁一把奪去。劉軍擁像一隻好鬥的公雞,斥責小玉準備提前離場是「掃了大家的興」。小玉也被激怒了,起身想要奪回自己的手機,劉軍擁便逗著小玉越跑越遠,大家都以為他們是在玩鬧,跟著一起笑了起來。

跑了沒多遠,劉軍擁故意挑了一個背街的巷子里等著小玉追來,一邊假裝把手機還給小玉,一邊四下里看了一眼,說了一句:「我包里有刀。」

小玉一下子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沒人教過他此時該做什麼——對方不是打劫,只是讓自己跟他走。

劉軍擁又一次得逞了,通過熟人挑選目標,已經遠遠滿足不了他的胃口了,他開始「親自上陣」。小玉除了乖乖跟劉軍擁走,又能做些什麼呢?

在路上,劉軍擁就用胳膊摟著小玉,嘴裡還不斷念叨著「你很可愛」之類的話,小玉就模模糊糊預感到劉軍擁要對自己做什麼了。

劉軍擁把小玉帶到了二商場的大橋邊,橋下是一個集貿市場,而橋的兩側快捷酒店林立。小玉記得自己被逼進酒店房間里時,已經是凌晨4點,前台的服務員看到搖搖晃晃的兩人,以為只是和平常一樣,是兩個喝醉的男子來開房——還是個標間——自然不會料到會發生些什麼。


房間門「啪」的一聲被鎖上後,劉軍擁轉過身就命令小玉脫衣服。小玉被這一幕嚇懵了。儘管無法再聯繫到可以幫助自己的人,小玉還是堅持做了最後的抵抗,他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小玉很瘦,看似很薄的被子把他包得嚴嚴實實。

劉軍擁試了幾次,都沒有把被子扯下來,便又開始用言語威脅小玉。小玉始終牢牢地抓住被子,沒給劉軍擁機會,兩個人僵持了一個多小時里,劉軍擁從始自終也沒有得逞,之前的那些「煙霧」——確切的說是冰毒,在讓他短暫亢奮後越來越虛弱。當然,他也沒有掏出那把聲稱放在包的刀,只是自顧自地念叨:「我想要的東西我一定要拿到……」

5點多時,天空已經能隱約露出了灰白色,凱里的夏天日出來得很早,再三確認劉軍擁沒有力氣追出來時,小玉立馬跳下床,扒開房門,用最快的速度逃離酒店。

在二商場的大橋上一路飛奔的那會兒,小玉哭了。他說他沒法告訴別人自己經歷了什麼,家人、朋友統統都沒法開口,掏出酒店後,他在街上又晃了好一會兒,等快7點的時候才回的家。

他對父母說昨晚在同學家過的夜,手機沒電了,所以沒來得及聯繫。

看到自己孩子身上並無異樣,父母相信了他的話。

後記

從小林最初的遭遇到曉斌的抵抗,再到小玉的僥倖逃脫,事情已過去近3年。

我問小玉這件事對他來說有什麼實質上的影響沒有,他說都還好,只是自己確實受到了很大的驚嚇。比起小林和曉斌,他算是幸運的那個。

8月我完成訪談後,還有人會輾轉聯繫到我。其中一個18歲的高中生給我講了他的經歷:今年3月,劉軍擁通過網路與他結識,他還留著兩人的聊天記錄,聊天中,劉軍擁依舊在試圖把這名少年單獨約出來。

巧合的是,這名高中生也就讀於曉斌曾經的學校,還意外地發現了楊老師電腦里有一個名叫《關於劉軍擁騷擾我校學生的情況說明》的文件。儘管沒有看到裡面的具體內容,但這個文件的標題卻足夠引發他的懷疑,很快,他就把劉軍擁拉黑了。

以上僅僅是在我短短几個月的調查中所獲知的,在這個小城,這些年,圍繞著劉軍擁的受害人多達9個,實際上可能更多。事發時,小玉年僅14歲,但並不排除有年紀更小的受害者。可即便如此,劉軍擁始終沒有被法律制裁。

但更多的真相,也只能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沉寂了。

(所有人物皆為化名)

編輯:沈燕妮

題圖:王大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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