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道——評《切腹》
"在下神道無念流教官- -澤瀉嚴九郎,很抱歉我來晚了"。"如果你伸手拿劍,我會以『切上』斬砍斷你的手,如果你移到一邊,我會以『袈裟』將你斬為了兩截。但是,房梁和立柱會阻擋我揮劍。請你給房東留下字條,隨我到護持院之原-----決鬥!

像打「黑八」要指球落袋一樣,砍哪扎哪都明明白白。躲黑牆角里打悶棍一頓王八砍----失禮,失儀。武士,講究個光明磊落的范兒。除了禮儀,還包括一系列行為準則和道德操守,這些被統稱為武士道。
不同時期不同流派對武士道闡釋也不同,江戶時代以前,由於戰爭需要,偏重於弓馬劍戟實戰技能的"戰鬥者之道"。德川幕府之後,天下太平,武士也躍居統治階級,則偏重於忠君盡職的"奉公者之道"。由山鹿素行等一干文膽融合儒家典籍加工創造出的「士道」,受官方推崇成了武士行為規範手冊。其道德體系主要包含忠誠,勇武,名譽,義理等方面。至於現在更為出名的山本常朝和他的《葉隱》,由於主張「不要慫就是干」的「死狂」精神,與當時維穩的政治風向不符,當然不被主流所承認。
武士享有政治地位,秉承道的自覺,具有強烈的身份認同和道德優越感,作為三民之表率,武士有見「悖德武逆,應速加懲罰,正人倫於天下」的責任。千千岩求女以切腹為名,拿武士道碰瓷,搞道德敲詐,違反了誠的原則。以竹刀冒充武士刀,出賣了靈魂。被識破後,請求寬限時日,逃避罪責,膽小畏縮。這些行為在統治階級即上層武士和中層衛道士們看來,尊崇「義理」--正義的道理,強迫他用竹刀切腹,以警後人,維護武士道的尊嚴,沒有任何問題。

可是當故事徐徐展開,老武士津雲伴四郎向我們娓娓道來事情的原委,這種道德對於人倫的悖反與冷血也一步步揭示,作為浪人——失去主君的武士,求女為了給病重的孩子和妻子治病,典當了自己的武士刀,仍然難以為繼,於是想到效仿前人,用到番主家請求切腹的方式博取同情,討得一官半職或些許錢糧。在江戶時代,德川幕府為了鞏固權力,削弱地方勢力,一方面在經濟上實行「石高分封制」,剝奪番主的土地所有權,只享有部分收益權。一方面又不斷撤銷罰沒番主的封地。而作為家臣的中下級武士完全靠番主的祿米供養,失去主君就意味著失去經濟來源。武士是職業軍人,時逢「連風都吹不動樹葉」的太平年間,也就根絕了下崗再就業的可能。士農工商,想當武士,沒有領主。當農民,沒有土地。當工匠,沒有手藝。當商人,幕府明令禁止。於是,大批武士淪為浪人,生活困頓不堪。片中,津雲伴四郎校命的廣島番主福島正則,就因城堡修建問題被幕府降罪流放,「憤腹」而死。一萬兩千名家臣流離失所。其戰友千千岩陣內「先腹」自戕,臨終將求女託孤於半四郎,老武士將女兒嫁與求女,一家人靠制傘和教書艱難度日。

用今日的觀點,這種道德的悖論就是,當你尊崇了武士道就違背了人道,遵守武士道,就意味著餓死是小,失節是大。生命--隨時可以為道義為主君而捐棄。至於其他人,包括老婆孩子的性命與武士的尊嚴相比也無足輕重。但是,依山鹿素行所言「武士須具備文武之德知。外用劍戟弓馬,內行君臣、朋友、父子、兄弟、夫婦之道」。若坐視老婆孩子病死不顧,就違背了為父之道,為夫之道,為婿之道。片中有個細節非常重要,散盡家財的求女去當搬運工,這是他最後的出路,卻被工頭制止,理由是「鎮上的平民都不夠做,要是被監工知道,我會被罵死的」。您武士不是一向自視甚高,「 棄置農工商業而專於斯道」么?以前一不高興拿咱百姓試個刀沒準都能「斬舍御免」了。那咱平民也有平民的道,就是對武士排斥,敬而遠之,老死不相往來。在等級森嚴,階級固化的時代,首先維護本團體的利益才符合生存之道。
把求女逼上絕路的,不就是這個「道」字么?
道德這東西,本就是強者肆意把弄,弱者受其撫慰,夾在尊嚴和現實間兩難者受戕害最深。到最後,求女不得不幹起曾被自己痛斥的勾當----「切腹秀」來討賞養家。還有,逼迫求女自殺的三位武士,在被半四郎割了髮髻後,其中兩位沒有選擇以死雪恥,紛紛稱病不出,滯家蓄髮。和平時期,能體現武士勇武的行為除了復仇、切腹就是懲戒,但多數人都是嚴於律人,寬於待己,人性中的虛偽和利己主義終將戰勝精神信仰。而澤瀉嚴九郎,則作為衛道士和徇道者的身份被永久定格。但他所尊崇的「禮」,對於君上,意在表演謙卑馴服。對於臣下,意在展示威嚴與尊卑有序。居高臨下,沒有「與哭泣者同哭泣,與喜悅者共喜悅」的感同身受,缺乏對弱者的仁愛與同情,這種禮,毋寧說是種虛禮。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會有意無意站在自身立場和處境上,憑藉道德義憤聲討他人,但對其苦衷漠不關心。片中代表統治階級的御家老,在初見伴四郎時說「津雲兄,聽我句勸,你還是快走吧」。還有,在聽伴四郎道出求女悲慘身世並痛斥井依家冷漠無情時,他也不住地起身來回踱步,可見其自身心態的起伏和波瀾,其實他也清楚個中荒謬與殘忍,但依然下令誅殺半四郎,作為家臣之首,必須以維護其階級利益為第一要務。

津雲伴四郎的行動本身,是從為女婿討說法反遭恥笑,上升為復仇。前文提到,復仇是很能體現武士勇武精神的行為。他依次斬落三位武士的髮髻;他面對槍林刀叢,拖著年邁殘軀橫刀奔突,直搗井依家內殿。都是本片中最為華彩的章節,極盡激昂悲壯。可是,在苦訴和悲慟的同時,半四郎也在沒忘記誇耀自己的武威和戰功,他在講述如何打敗嚴九郎後評價道:「沒有經歷過戰場的劍術,就如同在陸地上游泳一般」。隨後從懷中套出髮髻,奮力擲出,放聲大笑。還說道「其實我的戰技早已生疏,大阪夏之陣,也是16年前的舊事了」。在最後遭受圍攻時,他聲東擊西,身法飄忽;善於利用地形,連沙石碎屑都信手取來當做武器。他所推崇的道,是實戰技能,而非坐而論道,繁文虛禮——或者用他的話講,那只是一個「門面」。

另外,即便最後御家老不篡改歷史——在《井伊家覺書》中把半四郎描繪成神志不清的瘋子,半四郎的行為多半也不會被當時的社會所認同,因為所謂「義腹」,只有為主上、父兄、恩公復仇才符合「義理」。等級差別,忠孝一條龍,只唯上是從,是所謂儒學武士道的核心價值觀。
說起切腹這一充滿儀式感的行為,除前文所述星星點點,本身更明目繁多,江戶時期的「義勇三腹」即「義腹」、「論腹」、「商腹」,後兩者一個是為傳勇名,一個是為子孫後代討要封地。缺少一命救萬夫,魂擔大義的豪邁,也沒有以死諫世,以死證清白的悲情,反到有點沽名釣譽,討價還價之嫌。
利用切腹來進行道德博弈,在片中也有所體現,御家老斥責津雲伴四郎不斷更換借錯人,有意拖延時間,畏首畏尾。而半四郎反嗆道:「我並非因罪『刑腹』,而是榮譽切腹,我有權選擇合適的介錯人」。就是這樣,雙方都在搶佔道義制高點,切腹——成了維護自身權益或達成訴求的手段,從這點來看它確實已淪為「門面」。

令人感慨的是,先前字字泣血,向統治階級啐了一臉武士道的津雲半四郎,在最後面對火槍時,卻反轉劍刃,做了個標準的「一文字切」。以一個武士道原教旨主義者的方式自戕成仁。火槍介錯!或者武士命喪槍下,這在許多相關題材影視劇里屢見不鮮,諸如黑澤明《七武士》里劍術最為精絕的久藏就死於山賊的火槍之下,《影子武士》和《最後的武士》騎兵隊伍面對如林的火槍陣做決死的「萬歲衝鋒」。這些都充滿著悲壯的氣韻和時代更迭的歷史隱喻。但在本片中,卻帶有些許諷刺意味,所謂「別人的今天,就是你們的明天」,半四郎自身非常清楚武士難免鳥盡弓藏的悲劇宿命,也對武士道只講門面不講人情憤懣難平,還曾在女婿的屍身旁悔恨不已道:「求女為了養家當掉了自己的刀,而我,為什麼!?哪怕這麼個念頭,都從來沒有過!」。可在面對死亡的最後關頭,他卻仍然做出體現其身份屬性本色的本能反應。這讓我想起島原大起義中高舉十字架的天主教領袖天草四郎時貞,在失敗後,仍然以切腹了結自身。可見,某些炮烙在人格層面上的印記,至死都無法抹去。

最後說說電影的視聽語言,半四郎和嚴九郎的決戰,以幾個對角線構圖的大俯拍遠景做為主鏡頭,強調雙方的對立。隨後,鏡頭內部,前景的疾風吹拂勁草,中景是對峙中的兩位武士,後景一隅是古墓石碑,漂浮遮天蔽日陰雲的天空構成了遠景。一種草木含危,天地做道場的感覺就出來了。動作設計上強調刀劍劈砍前的靜姿,雙方以劍道中的「上段構」緩步接近,鏡頭在二者之間頻繁正反打。期間穿插著狂風吹動草叢的空鏡頭,再加上日本琵琶的獨特配樂和風聲,形成了決鬥中劍拔弩張的氛圍。

還有,在與矢崎隼人決鬥前,利用光影和腳步聲製造懸念並打破角色和觀眾的預期,強調半四郎的戰術謀略,也貶斥了矢崎隼人不光彩的偷襲行徑,此段中具體打鬥動作完全缺席,只體現動作發生前的懸念和氛圍。本片中還頻頻利用類似舞台般的戲劇化光效,不時在同一畫面內,光線陡然變化,諸如開場,背景全黑,象徵井伊家勇武精神的紅色鎧甲,散發著森森鬼氣,幾組鏡頭後,最後攝影機緩緩拉遠,出現了聚光燈效果並逐漸點亮了全部背景,接著畫外音起。類似的效果在三位武士走後,半四郎和女兒獃獃守護求女屍體時,以及最後半四郎面對火槍切腹時,都有所展現。片中的大部分場景,都在井伊家四方的庭院內,重重武士包圍著跪坐在方形墊子上的津雲半四郎,他居於中心位置,面對著高高在上的御家老, 加上半四郎緩慢深沉甚至有些誇張腔調的念白,都具有極強的戲劇感和儀式感。配樂上,本片的全部素材均取自日本傳統樂器,比如日本琵琶和鼓,經常出現的效果是,情節發展的關鍵或主角說出重要台詞後,畫面切成特寫或急速變焦,配合一聲沉重的鼓擊。以聽覺輔助視覺重音,達成類似點明戲眼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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