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圍城裡的刷新機器

社交媒體有三大發明,「關注」、「點贊」和「已讀回執」。它們將原本豐富的交流變成了二元的贊或踩、關注或拉黑、「正在輸入中」或「我去洗澡了」。它們極易理解,令人感到興奮、並且成癮。但在短暫的興奮過後,隨之而來是一波波的焦慮,最後則是沒有盡頭的沮喪。


在知乎上有 35 萬粉絲的(大V)用戶河森堡發了一條想法:

諸位,我這些年見過不少大流量博主,來自各個平台,分屬於不同的垂直領域,有運動的、科普的、讀物的、美妝的、財經的、美食的、幽默搞笑的...粗略算來大概 50 人左右。

在這 50 個大流量博主中,心情好的人有幾個人呢?

零。

的確是事實,自媒體行業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心理問題。其中有些浮出水面,引發矛盾搞得一地雞毛,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八卦談資。還有更多隱藏在水面之下,成為這個行業整體消極的心理大背景。此前 Polygon 就有過報道,講 YouTube 上最火的創作者們,普遍面臨焦慮和抑鬱。

河森堡在他的「想法」里,將大家心情不好的原因歸結給各種負面聲音。這些負面聲音、仇恨言論隨著粉絲數的膨脹,被成倍放大,擠爆了大 V 們的「身體硬體」,引發了「精神超載」。

要談社交媒體對人造成的傷害,惡意言論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也是最顯性的一部分。但除了這種「直接傷害」之外,還有一整套相對隱性的機制,在誘導、控制、奴役著我們。

我從 10 年前開始玩社交媒體。從貼吧和 QQ 空間,到微博人人,Facebook、知乎,再到 Telegram 和 Twitter。再往前,我用 QQ 空間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小學三四年級,但那個時候 QQ 空間還沒有「說說」功能,與其說它是一種社交媒體,倒不如說更像是一種博客、個人網站。

2012 年之前的貼吧里,發帖量是你的軍功章,你通過「申請吧主」來和同吧的人比拼你們的發帖數、精品帖的數量,靠水貼「混臉熟」。從貼吧開始,我在社交媒體上的行為和身份開始侵入現實。在學校里開始有人問我,「你就是貼吧的那個 xxx?」,以至於在背後指著我,「那個就是貼吧的 xxx」。我第一次發現,除了「面對面」的接觸之外,我還可以通過網路,將自己更高效地呈現給更多的人,藉此擴張我的「社會存在感」。

2010 年,我開始用微博。微博不是第一個發明「粉絲」的社交媒體,但它可能是第一個引入「殭屍粉」概念的社交媒體。之後一年,微博迅速取代 QQ 空間,成為了我分享自己「短想法」的地方。原因很簡單,每當我打開微博,在頁面的右上角,永遠有一個小小的彈窗,「你有 5 個新粉絲,2 條新評論」。就這麼簡單的一個獎勵機制,賦予了我一層微妙的涵義。我很快意識到,這些粉絲大多不是真人,但這種虛假的「被關注感」仍令人難以抗拒。

真正深刻改變我的平台是知乎。在知乎之前,我已經感受到了擴大自己的存在所帶來的快感,但只是倍數級別的放大,在知乎上,我體驗了指數級別的放大。我開始有過「被雪花般不斷湧入的點贊推送通知震醒」的體驗,知乎上「共計被贊次數」從幾千膨脹到幾萬、幾十萬,以「成就」的形式被展示在個人頁面上,成為我的一個重要標籤。

再往後,我在媒體行業工作近 5 年,每天和社交媒體打交道。這個行業很有意思,所有人都告訴你,我們的 KPI 不和閱讀量、粉絲增長掛鉤。但所有人都知道,閱讀量永遠是最重要的指標。每一個視頻發出去之後有多少人「同時在看」,每一次微信推送後 10 分鐘的閱讀量,24 小時後的分享量,短期長期的數據增長曲線,這些數字以各種形式定義了你的價值。

不只是博主,社交媒體也在塑造普通人對信息的反射機制。

20 年前,QQ 剛剛誕生的時候,它還只是一個「網路尋呼機」。最早有人通過 QQ 給我發來消息時,電腦屏幕上會彈出一個對話框,框里只有這條消息的內容。下面有兩個選項,「關閉」和「回復」。有點像功能機的簡訊,如果你選擇「回復」,則會彈出一個新的空白對話框供你回復,之前的消息會消失。

對 IM 軟體來說,從「尋呼」到「對話」是一個革命性的轉變。「尋呼」像是電報,一條消息發過去,對方收到了,這個動作就到此為止了。「對話」卻是持續的,有人對你說了一句話,你不進行回應就多少會顯得有些「不禮貌」。

在 QQ 上,我們還可以用「我下了」、「88」來結束一段對話。當移動互聯網興起,微信讓我們進入了「永不下線」的時代。為了應對發送消息後等待回應的焦慮,他們又發明了「已讀回執」、「正在輸入」,緩解這種焦慮。

這些機制引發了更多矛盾。「不回復」成為了社交媒體國的頭號罪行,在此基礎上還衍生出「已讀不回」、「正在輸入又停止」、「給別人點贊卻不給我點」等等罪名。然後人們又開始關閉這些顯示功能,開發出「標為未讀」功能。

最後,當 Snapchat 開始將「連續 XX 天有過聊天」做成一個小標誌,QQ 也開始做「友誼的小船」,試圖刺激用戶多「聊天」,刷成就時,真正的交流也早已黯淡下去。

我們經常在社交媒體前冠以「玩」這個動詞。玩微博、玩 Twitter、玩 Instagram……

的確,他們就像「遊戲」,用一套複雜的程序機制,判斷你的行為是否有效,同時又具有相當的隨機性。想在社交媒體上尋求「增長」,是沒有具體的操作手冊可供參考的。它有點像迷失在一個黑暗的迷宮中,長時間無跡可尋後,你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些細枝末節上。比如「標題的吸引人程度」,又比如趕「快」。

老一輩創作者說,「出名要趁早」。但那個時代的寫作還是以月、年為單位來規劃的。現在的寫作,是以周、天、小時來計算的,社交媒體的運營更是爭分奪秒。幾年前,你還只是趕在蘋果發布會之後通宵寫稿,但很快就有人發明了「先開個坑,與發布會同步編輯直播」,效果拔群。

這是一個「一觸即發」的時代。通訊是即時的,新聞是即時的,什麼都要越快越好,在社交媒體機制的催化下,短暫的快感像颱風一樣在腦子裡刮過,讓人難以靜下心來。

社交媒體有三大發明,「關注」、「點贊」和「已讀回執」。它們將原本豐富的交流變成了二元的贊或踩、關注或拉黑、「正在輸入中」或「我去洗澡了」。它們極易理解,令人感到興奮、並且成癮。但在短暫的興奮過後,隨之而來是一波波的焦慮,最後則是沒有盡頭的沮喪。

玩了 10 年社交媒體,我漸漸也學會抵抗它,以尋求一種相對的平衡。我限制了很多 App 的通知,關閉了很多評論功能。即便如此,它仍然給我帶來了複雜而深遠的影響。

「刷新」成為了我常做的一種條件式動作。每當我從睡中醒來時,開了一段車到達目的地時,電影散場時,我的第一反應總是掏出手機,刷刷各種社交媒體,看看那一個個數字是否又有了最新進展,奔向了更高的最大值。

當有很多人說起「羨慕網紅的生活」的時候,我沒什麼立場去反駁,畢竟我連「大V」都算不上。但在輕輕觸碰過那個世界之後,我無比理解為什麼越來越多的「網紅」會受困於焦慮、抑鬱等心理問題。

我又重新看了一遍 2011 年的電影《社交網路》的劇本。

這部電影里,每一個關鍵的情節點,總伴隨著對「數字」的描述。從 Facemash 一晚上收穫的 16000 次點擊,到在紐約與 Sean Parker 見面時的 29 個學校、75000 個用戶。Mark 和 Edwardo 在寢室第一次爭吵後,Facebook 的用戶數突破了 150000,他們最終決裂時,這個數字終於來到了 1000000。

站在今天回頭看,《社交網路》既是對未來的精準預言,也是社交媒體時代的一種寓言。隨著數字的膨脹,人們心中的焦慮也漸漸浮出水面,情節也隨之逐漸緊張,直至撕裂。到最後,沮喪地坐在電腦前,不停點著「刷新」的扎克伯格,不正是我們每個人的真實寫照嗎?

作為一種記錄和傳播的工具,社交媒體的存在給我的生活帶來了很多積極影響。只是在經營一個線上的形象和社交生活之餘,我也必須懂得如何過好「三次元」的生活,以及學會「慢」下來,去吸納、思考、沉澱。

發完這篇博客,我應該還是會坐在電腦前,打開 Google Analytics,按幾下「刷新」,看看又有幾個人正在讀。但這件事不會持續太久,因為我知道,社交媒體的圍城之外,還有一個更大的世界。

(本文原載於大破進擊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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