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有精神(心理)疾病的人,在疫情中遇到過哪些難題?
新冠疫情肆虐,不可避免地帶來次生傷害。囿於疫情中醫療資源緊張,而境內外疫情持續爆發又導致全社會集體性焦慮,「疫後」精神(心理)類疾病患群體持續存在甚至擴大。
中國僅抑鬱症患者數量就高達9000萬。3月中旬,真故發布《抑鬱症患者斷葯後》一文後,引起了許多讀者的共鳴,紛紛講述出他們在疫情期間遭遇的困難,不少人組織起互助小組,彼此取暖。
事實上,除了抑鬱症,還有自閉症、焦慮症、創傷後應激障礙等,精神類疾病相對隱蔽,社會也缺乏科學認知,加劇了這些特殊患者在疫情中的壓力。
希望你或者你身邊有相關經歷的朋友,能夠分享出自己的故事,共同推動社會對於這些特殊患者的關注。
首先,先梳理一下疫情期間會有哪些因素會直接影響到患有精神疾病的人群(精神疾病和心理疾病是同一個概念,以下統一使用「精神疾病」這個辭彙)。
第一個方面是醫療系統把資源向疫情傾斜,進而導致精神健康服務無法正常運轉:
1. 因為疫情嚴重,絕大多數醫院需要把所有的資源集中於疫情的診斷和治療上,和疫情無關的科室很多都被關閉了,或者是保持著最低的服務能力。精神科/臨床心理科也不例外,很多門診部已經對外關閉,只通過電話遠程提供服務,而住院部不再接受新病人,同時嚴格限制醫院外人士的訪問(比如病人家屬)。這些措施一方面是因為疫情是當前最大的問題,另一方面是為了防止疫情的擴散(比如面診、訪客等,都是有風險的)。
2. 因為精神科/臨床心理科被關閉,或者服務能力受限,很多在疫情前正在接受治療的精神疾病患者,就沒有辦法繼續接受治療。這裡包括診斷、藥物治療、心理治療等,需要住院的可能也沒有辦法安排。治療突然中斷、治療必須要改方式進行(比如電話)、或者治療頻率減少,這些情況都會直接影響到病患的狀態和康復過程。
3. 有的地區疫情特別嚴重(比如之前的武漢),會出現精神疾病患者沒辦法獲取藥物的情況,對於某些病患(比如有精神病症的、雙相情感障礙、較嚴重抑鬱症),突然被迫停葯,會產生非常顯著的負面影響(比如癥狀重現、癥狀加重、停葯反應等)。
4. 急診室的資源全部集中在疫情上,這樣導致了很多因為精神疾病而來到急診室的病人得不到足夠的服務,比如有自殺衝動/計劃/行為的人、有嚴重自殘行為的人、毒品酒精上癮的人。這些病人也沒有辦法馬上得到精神科的轉介,等於是懸在空中。
另一方面是疫情需要全社會採取一些「社交隔離」(social distancing)的措施,每個人的生活都受到了顯著的影響,會增加精神疾病人群病症加重的風險因素,也會減少精神疾病人群的保護性因素。我能夠想到的大概有這些:
- 沒有辦法外出,或者外出機會極少,行為上的活動變少了,包括出門、工作、學習、面對面與人溝通,而這些活動都是保護性因素,特別是對於情緒障礙(比如抑鬱症)。
- 必須和家人/伴侶長時間共處,對於有些病人來說,家人/伴侶可能就是導致他們精神疾病的一個主要誘因,比如長期否定的家庭環境、家庭暴力(物理上或情感上的)、家人/伴侶的精神狀態不穩定等,這樣的負面環境會加重他們原有的病症(包括精神病癥狀、情緒障礙、創傷後應激障礙、甚至邊緣性人格障礙等)。
- 因為在家隔離,可能沒有辦法見到平時會聆聽、給予自己幫助的朋友,如此社會支持系統能起到的幫助作用減弱,這個對於大多數精神疾病都適用。
- 對於正在住院的精神疾病患者來說,「被困在」醫院、沒有訪客、與外界「隔離」,可能是非常負面的體驗,本身社會支持系統就很少了。
- 疫情本身會帶來很大的焦慮和新的壓力源,對於被感染、死亡(自己或他人)、財政情況、工作學習情況、未來不確定性等的焦慮,對於本身有焦慮障礙的病人影響會特別大(比如廣泛性焦慮症)。
- 在疫情中我們被要求加強個人清潔,被要求不斷檢查自己的行為/環境等,會加重某些強迫症病人的癥狀。
- 在疫情中我們不斷被要求檢查自己有沒有病症、有沒有和感染者接觸等,對於一些特別害怕自己患上新冠肺炎、甚至不斷相信自己已經被感染的人來說,可能會導致疾病焦慮障礙(Illness Anxiety Disorder)。
- 長時間處於室內,身體活動機會減少,會加重抑鬱癥狀、睡眠問題。
- 長時間處於室內,身體能夠暴露在陽光下的機會減少,還有就是起居時間、睡眠時間有可能紊亂,也會加重抑鬱癥狀、睡眠問題。
- 需要自己照顧飲食起居,也會造成更大的壓力,特別是本身功能性就比較低的人群,還有包括飲食障礙症患者(這個下面分開說)。
- 疫情可能會直接帶來顯著的創傷性事件,比如身邊的人或者自己被感染、或者身邊的人病重甚至去世,或者本身從事和疫情相關的工作,直接不斷暴露在危險之中,這個可能會導致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或者在短期導致急性應激障礙(Acute Stress Disorder)。
- 長期待在家中,本身焦慮感已經很高,加上如果不能出門呼吸新鮮空氣,戴口罩又會限制呼吸量,容易誘發驚恐發作。
- 疫情期間相對更難獲得酒精、毒品、煙草,對於酒精、毒品、煙草成癮的患者來說,會面臨一系列的問題(比如買不到酒精、毒品、煙草,會產生戒斷反應,甚至威脅生命)。
- 對於社交恐懼症的患者來說,驟減的社交活動可能會「更舒適「,但是在很多情況下,他們需要通過遠程方式(比如視頻、電話)繼續學習和工作,而這些溝通方式可能會讓某些社交恐懼症患者焦慮顯著加劇。
這裡的總結可能不太全面,目前我能想到的大概有這些。
藥物、心理治療突然性的中斷,會給精神疾病患者帶來許多負面影響,這個不難想像。因為疫情,進而造成更加嚴重的抑鬱、焦慮癥狀,或者因為一些疫情相關的創傷經歷造成PTSD,也很容易理解。
這裡說幾個相對「冷門」的吧:
飲食障礙症:疫情要屯糧,疫情整天在家容易體驗消極情緒,疫情期間被食物所包圍,這些的情況下特別容易導致暴食行為,進而導致催吐等補償行為。因為疫情期間健身房關門或者沒辦法外出鍛煉,又或者受各種社交媒體影響(比如大家發食物照片、大家擔心自己長胖等),甚至疫情期間感覺自己什麼都控制不了、完美主義被激發,飲食障礙症患者可能會加劇自己的節食行為。還有就是一些家庭成員可能是飲食障礙症的來源(比如長期對別人的體重外表進行過度的、負面的評價,或者家庭成員自己有飲食障礙症),也會加劇飲食障礙症。
PTSD:如果疫情前已經有PTSD,PTSD是來自於家庭成員(比如家庭暴力、兒童虐待等),而疫情期間又不得不和家人長時間相處。在這樣的情況下,一是可能在帶來新的創傷經歷(比如再次家暴、再次虐待),二是可能家人作為刺激物會不斷觸發PTSD病症。不幸的是,因為這些施暴者如今有更多的時間和被害人相處,又或者疫情給這些施暴者帶來了更多的壓力和負面情緒,他們進行施暴、虐待的機會、動機、可能性都會顯著增加。這不只是精神健康的問題了,更是人身安全的問題。更不幸的是,在疫情下,受害人能夠獲取的幫助更少(比如他們沒有辦法獨自出家門、尋求幫助)。
酒精/毒品上癮:在疫情前就已經有酒精/毒品上癮的人群,在疫情期間,會遭遇到特別大的困難。因為買不到生理和心理上依賴的物質(酒精、毒品等),患者會體驗到一系列的戒斷反應(withdrawal symptoms)。就好比說,因為疫情,這些患者現在要憑一己之力,「突然性」地在家進行戒毒,沒有醫學上的看護,也沒有藥物的過度,這樣去做不僅成功的可能性很小,還有可能帶來生命危險(比如不斷嘔吐腹瀉,導致身體嚴重缺水,然後出現心力衰竭,或者嘔吐直接堵塞食道等)。
「要是我能得肺炎就好了。」
疫情圍困,會讓重度抑鬱症患者產生一些可怕念頭。斷葯威脅下,他們展開自救,並積極行動起來去援助處境更加兇險的病友。在「想死」和「好好活」之間,這些破碎的人一次次重建內心。
一
斷葯
21點26分,大二學生轟仔掙扎著從噩夢中醒來,昏睡了一整天的她正準備吃今天的第一餐飯。這不是她第一次作息顛倒,整個寒假,她一直活在夜裡。2019年12月,19歲的轟仔去精神科複診,確診為重度抑鬱,開始按照醫囑每日服一次葯。在精神類藥物的副作用下,她產生了嗜睡、噁心、四肢乏力等明顯的軀體化癥狀。
「感覺要死了,我準備先寫個遺書。」這樣的念頭一直在轟仔腦子裡打轉。
服藥的副作用是難耐的,但轟仔說,更痛苦的是沒有葯吃:「葯,就是命。」
曾有一次外出,轟仔躺在酒店的床上焦灼不安,想起似乎忘了帶葯。她不知所措,一遍又一遍地爬起來翻找藥物,但卻一無所獲,只能躺回床上。頭暈、頭疼、耳鳴、眼球刺痛,戒斷反應折磨得她一夜未眠。正事辦不成了,她第二日匆匆回程。
從那以後,轟仔再也不敢擅自停葯,去哪裡都隨身帶葯。若是要出遠門,她會在行李箱里備上一份病例和處方單,這樣即使葯吃完了,也方便在當地就診開藥。吞下那粒小藥丸帶來的心理安慰,能讓她安心片刻。
今年春節回福建老家,轟仔隨身帶了28片鹽酸文拉法辛緩釋片,一天一片,足夠春節期間在家服用。原本以為家鄉受疫情影響不大,如果葯吃完了,就在當地醫院開藥。結果1月30日,轟仔所在的小區開始實行封閉管理。轟仔後知後覺,2月7日發現餘下的葯只夠吃五天了。她立馬想起了戒斷反應下脆弱又痛苦的自己,陷入了焦慮。
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買到葯。一秒也不敢耽誤。轟仔先是查詢本地的精神衛生中心公眾號,卻發現精神科門診在未來幾周內都沒有排班。這時,夾在病歷和一沓處方單中間的卡片掉在地上,轟仔撿起來發現是複診醫師的名片。掃描上面的二維碼後,她進入到一家網上診室的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