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读完后让你意难平的小说?

我其实一遍都没看完,看了大概三分之二,然后就对自己能从事文学创作丧失信心了。

这是陀爷23岁时写的短篇,而基本上99.9%的作家,一辈子也写不到这个水平。

天才和凡人的差距,真的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20岁之前还特别中二,觉得自己以后没准也能写出什么伟大作品呢,现在是彻底放弃这个念想了…人家40多岁时能写出《罪与罚》,不是因为他比我们多活了20年,而是因为他在20岁的年纪就能花式吊打99.9%的渣渣。


《羊脂球》吧,看了以后很久每每想起都是意难平。


我被他带入府中,许我锦衣玉食,许我奴婢成群,同时关上了大门。


我也成了他口中的阿织,被锁在雀笼里,十年间,不曾踏出过一步。


后来,他执意让我成为了他的外室。


(全文+番外 9 万字,已完结。请放心服用。)

「将军出征回来了,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


「啊?真的吗?那织夫人知道吗?」


「不知,管家严令禁口。可怜了织夫人,外面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可她却什么也不知道……」


「是啊……只是我们做下人的也不能说些什么,况且织夫人也只是个外室,就算知道了她又能如何呢……」


我捏着一朵萎了的蔷薇花,蹲在花园的假山后,听着两个侍女谈论着走远。


她们口中那可怜的织夫人,不正是我吗?

可是她们为何,就觉得我一定会因此难过得不能自持呢?


也难怪,在下人眼中,我就是依附程憺而生的菟丝花,若是失去了程憺的宠爱,那是万万活不成的。


可我不爱程憺。


我始终记得,我不是所谓的织夫人,我只是宋知弗。


宋知弗,怎么可能会爱上程憺呢?


永远不会。


我捏着蔷薇溜回去的时候,侍女们还没有醒来。


她们不曾让我独自在府邸中行走,平白失了许多乐趣。


也怪不得她们,程憺如何吩咐,她们便如何做。

今日是个意外,府里上上下下都在为迎接程憺忙碌,竟然也没顾得上看着我,让我得了空,去花园痛痛快快地荡了一回秋千。


还听得了几段闲话。


我不伤心,真的。


别人也不必为我叹不平。


脱掉外面的衫裙,我悄悄躺回床上,然后轻轻闭上眼睛。


程憺大我十三岁,记得刚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很年轻,二十一的年纪,成婚五年,已有一子。


我蹲在牢房的角落里,紧紧靠着母亲,抱着自己的布老虎,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嗯,确实是个好看的人。


然后他就开口了。


「我来了,夫人放心。」

于是下一刻我被他一手抱起,一手蒙住眼睛,身后母亲那里发出沉闷的声音。


后来我才知道,哦,那是头磕在墙上的声音。


至此再也没有见到过母亲。


八岁的年纪,其实已经记得许多事了。


母亲让我记住抱着我说的那些话,我便记住。


其实我算不得是个聪明的孩子,母亲说的话太深了,我听不懂。


可我还是记住了那些话,不是因为母亲说这样我才能活下去,活得好。


而是因为,这样我才能记住母亲抱着我的情景。


我都要忘了她的脸了,可是每次一想到她说,有个叫程憺的人会来接你,他早知这一切,可你不能恨他,你要知道这是父亲母亲必得经受的。


黑暗的牢房,母亲不舍看着我的眼神,便霎时出现在我脑海里,黯淡又坚定。

我想她,其实也不是常常想,只是我太闲了,就老是去想,离开牢房的时候,我手里掉下的那只布老虎。


现在它在哪里呢?有没有和母亲在一起。


但我也不知道母亲在哪里。


只知道程憺带我坐上马车,来到这个偏远却华美的府邸,许我锦衣玉食,许我奴婢成群,同时关上了大门。


我也成了他口中的阿织,被锁在雀笼里,十年间,不曾踏出过一步。


十五岁的时候,他执意要了我,于是我又成了他的外室。


我不喜欢做那些事情,但那不重要。


毕竟说了不喜欢也没有用,他不会因为我不喜欢而不去做。


他只会说,你以后会喜欢的。


但三年过去,我仍旧不喜欢。


我不思虑时间,日子便一天天地过。


而春日适合好眠。


但再见到程憺时,我是在院子里放风筝。


院子里四四方方,那风筝飞不高,本不是它的错,我却迁怒了它。


侍女跪了一地,我更觉烦躁。


于是落在程憺眼里便是,原本笑靥如花,欢欢喜喜拿着风筝转圈的我,在见到他后 ,却皱着眉把风筝扔到了地上。


不过他也不在意,他一向是不在乎这些的。


在他面前,喜怒无常便是我一贯的模样。


我也不在意他在不在意,扔下风筝,也不等他过来,自顾自地跑去坐在秋千上,却没人推我。

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踱步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我歪头躲开,他弯下腰看我,一双凤眼似笑非笑。


「看见我就这么不高兴?」


我用手捋了捋发丝,还是一样柔顺。我一向不爱梳妇人发髻,即便已不是未出阁的少女,却仍旧喜欢把头发披在肩上。


绝大多数时候,连发带都不用,长长的头发全散开来。


侍女说不合礼数,但程憺说由我去,她们便不再多话,由我去。


在这个笼子里,程憺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心里总觉得不快活,虽不喜欢又知道侍女实则无辜,所以总想着让程憺不快活一下。


「确实说不上什么高兴,」我转头看他,「还有,你弄乱了我的头发。」


他深深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良久,他直起身体,帮我推秋千。


我也不推辞,心里恶趣味地把他当成下人。

每次荡秋千侍女推得低,是怕我出了什么意外,她们担待不起。


程憺也推这么低,我嫌弃得不得了:「你推得这么低,是怕我掉下去接不住我?」


他闻言不语,却突然发力,把我推得高高的。


我感觉到风吹到我脸上,心里慢慢松泛,快活得笑起来。


程憺便一直推我,在荡到最高的时候,我突然想着,若是此刻放开手,程憺真接得住我吗?


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我是个极怕死的人,怕得不得了。


突然就觉得无趣得很,我止住欢笑声,下一刻冷淡道:「停。」


他便真停下来,双手握住绳索,强行把秋千停了下来。


又一把抱起我,我勾住他的脖子,默默想道,忍一忍,忍一忍便好了。


反正他忙得很,待不了多久便要离开。


可是等到结束,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我茫然无措地躺在那里,只想沐浴更衣,快点睡觉。


睡着了,便什么都不用想,也不会再烦恼。


「织织……」程憺唤我,声音慵懒。


我心里想,他唤的到底是织织还是知知呢?


应该是织织吧,在很久很久之前,刚进笼子里的时候,程憺就告诉过我,世上再无宋知弗。


心里一阵烦躁,程憺却偏偏还要招惹我。


我冲他喊,「我要沐浴!还要睡觉!」


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松开一只手臂,捞起我的左手,放在唇边,亲了亲手心,才大发慈悲地放过我。


下人早已备好热水。


程憺不喜欢自己被下人看见,也不愿我被瞧了去,于是每次都是他便亲力亲为帮我沐浴更衣。


我在如此睡去和洗完再睡之间选择了后者,倒不只是因为我极爱干净,还因为程憺说过,若我不洗澡,便会给他生孩子。


刚开始我信以为真,所以我日日焚香沐浴,后来知道并非如此,觉得自己被戏耍了,又对他发了一通脾气。


等沐浴完,我已经疲乏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程憺捏着我的头发,非要帮我梳头。


我反抗不得,只好随他坐到镜子前,不耐烦地催促他动作快点。


程憺用木梳一下一下,把我的头发梳顺,我也顺着他的动作,头一点一点。其实有点不适应,但我没心思和他计较,也忍了由他去。


最后他捏着发尖,从镜子里抬眼看我。


「织织想不想生个孩子呢?」


我困得要死,心里烦得很,冲他发脾气。


「不要!」


他轻声在我耳边诱哄。


「生个小孩子,陪你玩,你便不无聊。」


我觉得他啰唆极了,这个问题问了三年了,次次问,次次问,磨人得紧。


「不要不要不要!」我睁开眼,与他对视,「不生孩子!我要睡觉!」


他看着我的眼睛,面上深沉,又突然微笑,「不生便不生吧,你还小呢。」


我皱了皱眉,又放松身体,闭上眼睛。


却一把被他禁锢住,他的唇封住我喉间的声音。我很快反应过来,想要挣扎。可是力气太小了,浑身都疼,最后只能不甘心地放弃抵抗。


心里已经气得不得了。


等到他放开我,我使尽最后一点力气,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甚至感受到了我尖尖的两颗虎牙嵌入了他的皮肉。


在昏睡过去的前一秒,我心里满意地想,这次总算给了他一点教训看看。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身上中衣穿得极整齐,也不知程憺何时离开的。


侍女端来饭食与我,许是白天累狠了,我吃了好多东西。


几乎吓坏了旁边的侍女,又不敢阻止我。


我吃完撑得难受,又睡了一下午,今天晚上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长夜漫漫,如何消磨呢?


一屋子的侍女都看着我,我记不住她们的名字,其实也没有必要去记。


随便指了几个人,「你们几个想点好玩儿的吧,今天晚上我睡不着。」


那几个侍女面面相觑,刚准备开口,忽然另一个侍女来报,说程憺来了。


我懵住,程憺一月只会来两三次,有时候忙起来一个月只来一次。这一次他行军打仗,更是整整三个月未来,他从来没有一天来两次的时候。


更何况,他不是带回了一个女子吗,为何却跑来我这里?


我原以为他会被绊住,我便又能过上像之前三个月一般的快活日子。


他这是,怎么了?


不过我也不愿费神多想,来便来了,虽然心里烦他,但偌大的府邸都是他的,我又不能赶他走。


程憺一身玄衣,踏着夜色进了我的屋子。


我懒得起身迎他,事实上我从来都没有迎过送过他,想必他也习惯了,并不意外。


程憺挥挥手,满屋子侍女流水般退出去。


他走到我身边,伸手揉了揉我的肚子,我正撑得难受,偏他来惹我。


想也不想,我一巴掌打在他的手上,确确实实使了力气,因为下一刻我的手掌火辣辣地疼。


他还是一副不会生气的模样,嘴角微弯,我总觉得他的笑里满是戏谑。


「下次不可贪食。」


我听他说这话,胃里愈发难受,再加上手掌痛,忍不住便想掉眼泪。


下一秒眼泪便吧嗒吧嗒落下。


心里又开始生自己的气,觉得在程憺面前哭极为羞耻和丢脸。


可每次都是,明明我不想哭,也确实不伤心,但是情绪一激动便会说不出话开始掉眼泪。


程憺看我边掉眼泪边瞪他,也在我身旁坐下,拉起我的右手细细地看。


果然,已经通红一片。


他觉得好笑,一只手轻轻揉我手心,另一只手替我擦眼泪。


「打我便罢了,怎地把自己弄哭了?」末了又添一句,「像之前那般咬我不是更省力?」


我不开口,我太清楚自己一开口便是抽抽噎噎的声音,会更丢脸。


有的时候我真的非常唾弃自己这个毛病。


好像白白低了程憺一头。


良久,我才颤着声音说道:「我想哭一哭排排热毒不行吗?你管得这么宽作甚。」


声音却带着哭腔,怎么听怎么委屈。


程憺索性像抱小孩似的把我抱起来,放在怀里。


「三月未归,织织在家里有没有胡闹?」


我忍住了没有向他翻白眼,讥笑道:「你还不清楚吗?」


连我吃撑了这事,管家都在路上仔仔细细地禀告了,更何况这三个月的鸡毛蒜皮?


他是以为我不知道,每日我的起居行止都会被侍女记录下来,再拿给他看吗?


又何必再问,多此一举。


程憺手指勾住一缕我的发丝,反复把玩,对我的话也不否认。


他便是这样的人,假惺惺的,虚伪又坦荡,让人看了生气。


我讨厌这种被监视的感觉,但还是那句话,他不会因为我不喜欢而不去做。


从来都是。


而我表达自己不满的方式便是乖张任性,在他面前我极易生气,更别提温驯,且最擅翻脸无情。


也不得不说程憺确实是忍得,无论我如何造作,他也不曾发怒。


每次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如同此刻,极包容地笑。


我心绪平复下来,不想再看他,低下头捏着自己的手指玩。


我还以为程憺晚上来,必然不会轻易放过我。


可他却只是箍着我睡了一夜。


第二日早晨起来,果不其然,他人已经不见了。


我也不想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朝食可远远比这个重要得多。


春意愈浓,院子里的红蔷薇开得极美。


这蔷薇是程憺特意命人种下的,他以为我喜欢,其实也谈不上喜欢,只是不讨厌。


下人们日日精心呵护,能接连开上大半年。


远远望去,倒也精致可爱。


我便在院子里,和侍女摘了蔷薇花,坐在大树下编花环戴。


其实程憺不在的时候我是极好安抚的,毕竟陪着我玩儿的还是侍女们,即使我不满她们事事都要禀报程憺,也会因此发小脾气,可我却也不会刻意为难她们。


就算不和我说话,可她们哄上一哄,我就好了。


我身边的侍女,每隔几个月便换一批,我也就不去记她们的名字。


十年间不同的侍女来来去去,我也习惯了醒后看见不同的人为我净面穿衣。


反正都是要走的,我又何必自寻烦恼。


可每一批侍女,都会谈起外面的事情,什么陈大人家的小女儿与书生私奔啦,长顺街黄爷爷卖的梨膏糖啦,还有元甲门的彩色小泥人儿。


八岁之前的我也上过街,可这些我全都没有听说过,想必这十年间,定然是出现了许多我不知道的新鲜玩意儿。


有的时候,她们还会憧憬离府后的光景。


我记得有个侍女,唔……是叫秋吟,还是秋云来着?她的名字我记不清了,但是她提起离府后便与表哥成婚时候的表情,我却记得清清楚楚。


她眼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与甜蜜,对偷听到这些的我来说,虽觉得陌生,但竟也觉得十分替她高兴。


而现在与我编花环的几个小侍女,是刚刚才来到我身边的。


侍女们围着我编花环,她们编,我看着,突然就想听她们讲外边的事情。


她们刚进来,外面一定又发生了许许多多有趣的事情。


我凑到一个面相稚嫩的小侍女面前,睁大眼睛看着她,她脸霎时红透了。


我也不明白她为何脸红,我只觉得她小,便更容易开口与我讲故事。


我看着她,眨眨眼睛。


「我想听外面的事情。」


她似乎是没想到我会开口对她说话,便有些害羞地低头请示我:「夫人想些听什么呢?」


我用手指卷了卷衣带,随意答了句「无所谓」。


她想了想,笑了起来,两个酒窝意外的可爱。


「那奴婢给您讲讲谭大人家的小郎君好了。」她顿了顿,开始和我讲。


「这位小郎君今年才刚刚满了十六岁,却生得芝兰玉树,文质秀美。」


我放松身体靠在美人椅上,漫不经心回道:「哦,那他比我小两岁。」


末了又问,「你说他好看,有多好看?」


那小侍女被问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又问:「有我好看吗?」


小侍女不赞同:「您是女子,怎么能和小郎君做比。」


「那有程憺好看吗?」


虽然我烦程憺,但不能否认他确实生得好看,若他獐头鼠目,我怕是宁愿,早在三年前便抹了脖子算了。


我向来喜欢漂亮的东西,程憺倒是占了便宜,凭着好面皮,让我不至于每每见到他便心塞到吐血。


小侍女这次倒是有了话说。


「将军雄姿英发,自然气度不凡,谭小郎君则是清新俊逸之美,若非要说,则是各有各的好看,不可对比。」


「夫人有所不知,中书令家的两颗掌珠,前些天竟为了争谭小郎君掉落的帕子,在街上大打出手,臊得中书令朝都不上了,告病在家。」


「满京陵的人都在笑话他呢!中书令出了名的酸腐,指不定啊,他在家里,都被自己的女儿气得快上吊了!」


我听着好笑,又觉得这劳什子谭小郎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轻哼了一声。


「惹得两个小女郎为了他打架,可见这小郎君,勾三搭四的,也不怎么样嘛。」


小侍女憋红脸,极力为那小郎君辩解,讷讷道:「不是您想的那样,谭小郎君没有错,他只不过是生得太好看,让人喜欢。」


「他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从未与任何女郎有不妥的接触。」


「出了此事也非小郎君本意,若全都算到他头上,着实不合道理。」


她说着,旁边的侍女递给我编好的花环,我拿起来戴在头上,照了照侍女举着的镜子。


又觉得她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于是点了点头,表示勉强赞同她的想法。


小侍女见我点头,又神神秘秘地说:「过几日便是观灯节,不知这次会不会有其他的娇客,为了谭小郎君打起来。」


我嗤之以鼻,这话说得,好像京陵就他一个好看的人似的。


「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回夫人……」


「夫人!将军来了——」


小侍女刚要回我,却被院门进来的侍女打断。


紧接着程憺走了进来。


我哑然,怎么他早晨刚走,现在又来了?


程憺一进来,便挥退侍女。


和我独处时,他一向不喜欢下人在场。我只觉得他虚伪,好似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不如我心胸坦荡。


「你怎么又来了?」我从美人椅上直起身。


我真的不懂他在想什么,心里恶意猜测,莫不是最近吃了那五石散,得了失心疯了。


程憺走到我身边,坐下。


他伸手碰了碰我的花环,夸道:「织织戴这花环,衬得红蔷薇都好看了不少。」


我当然知道自己好看,实在不需要他来强调。


只不过他的脸皮太厚,今日我心情也不错,便也懒得再刺他。


他伸手把我揽进怀里,我也不挣扎。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也不能总是让他受委屈不是。


程憺捏捏我的手指,又吻了吻指尖。


我发现他极喜欢玩我的手,他手大,蒲扇似的包住我的手,掌心的硬茧磨得我极不舒服。


可我没想到他会发疯似的咬了一口我的手腕。


真的是毫不留情,咬出深深的牙印,痛得我叫不出声,眼泪汪汪。


于是他刚放开,我便给了他一耳光。


打得他脸上泛起一个巴掌印。


用力之大,把自己都摔在了美人椅上,头上的花环也掉在了地上。


我愣住,我居然打了程憺……其实心里犹未解气,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程憺的脸已经黑了,他也没想到,我会打到他的脸……怕是从来都没有人敢这么对他。


他沉下脸的样子很可怕,此刻我突然意识到,他比我大了整整十三岁,是程氏说一不二的家主,也是战场杀伐果断的兵马大将军。


如今,却被我这个他养着玩儿的金丝雀,给扇了脸面。


我不愿对他示弱,趴在美人椅上,捏着手腕,转过头睁大眼睛与他对视。


可泪珠又不听话,汪汪地落下来,手也疼得直发抖。


落到程憺眼里,便是我叛逆又娇气。


他叹了口气,神色软下来。


「原是我太过溺爱,倒是吃了这苦果。」


又唤来医婢为我包扎。


我原以为他会教训我,都已经做好了死不认错的准备,可他却什么也没做。


看着包好的手腕,我只觉得这府中无聊至极。


好想出去看一看。


也不知那个观灯节会热闹成什么样子。


这十年间,我也曾想过出去玩一玩,可程憺总对我说,外面很危险,我若是出去了,便会被恶人掳走,再回不来。


于是我便不再提起。


可此刻我想出去的念头却愈发强烈,我真的快被程憺烦得要死了。


尤其是发疯的程憺,更是惹我厌弃。


我恹恹地躺在美人椅上,不去理会站在一旁的程憺。


可他却不依不饶,俯下身一直吻我的脸颊,还问我疼不疼。


我被搞得心烦意乱,又觉得这院子关的我憋闷得慌,便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我这样想,接着就这样做了。


翻个身趴在软枕上,开始小声抽泣,继而愈发大声,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这般真心,程憺也不离开,只是强硬地把我搂到怀里,给我拍背。


他无奈地给我擦眼泪,叹息道:「怎么跟孩子似的,哭得这么委屈,」


我不回他,只希望他去找那个新妾,莫要再歪缠着我。


等我终于发泄完,已到了用午食的时辰,许是哭得狠了,我只觉得饥肠辘辘。


侍女早已在小厅备好桌席。


也不管程憺如何,我软着身体挣开他的怀抱,捡起地上的花环戴上,迈着虚浮的脚步去了小厅,自顾自地擦了手坐下,拿起箸子开始吃饭。


我恨恨地咬了一口狮子头,眼里还含着泪花,眼尾泛红,看起来像个小叫花子。


程憺跟进来,坐在我旁边,看着我用手背抹眼泪,他似乎觉得好笑,也擦了手准备给我夹菜。


我抱着碗转过身,不想吃他夹的菜,接着又坐到桌子另一边去。


程憺只好自己吃自己的,只是时不时地看我两眼。


可惜,我一个眼风都不愿给他。


我边吃饭边向佛祖发愿,只盼那个新妾争气些,把程憺留住,万万不要再来这里了。


很显然,佛祖并未听见我的祈盼。


程憺接连来了好几日,我病了,是被他气的。


医婢诊断后,说我是烦忧过度,内心郁积所致,要注意休养,保持心情舒畅。


彼时我躺在床上,心想程憺来得这么勤,我可不得抑郁成疾吗。


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我才不信他不知道我不想看见他,却偏偏来这么多次,存心烦我,


真是虚伪得很。


这一整天我都没有出过屋子,等到晚上用饭的时候,果不其然,程憺又来了。


他一回来便摸我的额头,我正喝着鸡汤,差点被呛着。


我就知道,他一回来准没好事。


等到吃完饭,我漱了漱口,发现他已经吩咐人备水,没有丝毫要走的打算。


我忍了好几天,终是忍不住了。


「你为何总往这里来?」


程憺把褪下的外衫抛在一旁,抬眼望过来。


「织织以为如何?」


这几日,我没有一晚是睡得安宁的,思及午时起身腰间的酸痛,心里又开始气闷。


「哼,不过是馋我身子罢了!」我冷笑一声,继而讽刺道:「你可真下流!」


程憺一愣,突然大笑出了声,我觉得他这是瞧不起我,面上有些难看。


他看我脸色不好,忍着笑意,沉声说道:「织织说得不错,我确实馋你身子,我下流。」


我听着却更心塞,好像我无理取闹一般。


明明这就是事实。


程憺见我又开始生闷气,一把把我抱起。坐在他身上,我又不愿正对他的脸,于是便背靠着他,懒洋洋地玩儿自己头发。


他手指轻轻摩挲我的蝴蝶骨,我全身绷紧,瑟瑟发抖。


「你干什么!」


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狸奴,可身体使不上劲儿,肩膀细微发抖。


程憺手还举在半空中,见我抗拒,顺手放下,不再去碰我的背。


我极为讨厌别人触碰我的背,不管是侍女还是程憺,我都不喜。


每次一碰到,我便会失去力气。


缓了好久,我才恢复力气,慢吞吞地继续玩头发。


又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把藏了好久的弱点暴露在了程憺面前,便悄悄觑他了两眼。


却被他捕捉到,我只好假装四处看,表示自己没有偷看他。


程憺挂起自以为慈祥亲和的微笑,「织织莫要紧张。」


我心里发毛,「……你想作甚?」


他没回答我,挑起另外一个话题:「织织病了,要怎么才开心呢?」


我腹诽:若是你能离我远点,我便欢天喜地敲锣打鼓地送你。


又想起明日的观灯节,心里燃起了一把火,激动起来。


想也不想便大声道:「你放我出去!」


程憺浑身一冷,下一刻捏住我的腰,我轻轻颤了颤,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开口声音便冷凝至极。


「谁教的织织想要出去?嗯?」


我脑海里飘过小侍女嫩嫩的小脸儿,也不管他生不生气,反驳他:「我自己想出去,不行吗?」


又放轻声音,「我还从来没有去过观灯节呢。」


本是装一装委屈,却没想到自己真委屈上了。


我想,我都这般放低身段了,程憺不应该不给我面子。


可他真不给我面子!


一口否决。


我转过身体,听到他闷哼了一声,没空理他怎么样了,大声控诉:「为什么?!」


程憺沉沉呼出一口气,好声好气地教我。


「外面都是恶人,拿着糖哄一哄,织织万一跟着走了,谁来救你呢。」


我见好像还有回旋的余地,收了收表情,挂上甜甜蜜蜜的笑,「这不是有你吗?」


内心开始唾弃自己,卖笑出府,没出息!


手指又缠上他粗硬的发丝,开始奉承他:「你这么厉害,我就算是被哄骗了去,也定然能找到我……就让我去吧。」


他倒是极享受,我心里可憋屈坏了,不过我都作出如此牺牲了,观灯节我是非去不可。


「织织好乖。」程憺摸摸我的头,我忍了。


下一秒他又说:「可是不行。」


从失落到诧异,再到愤怒,我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程憺!你、你怎么敢!


我气得伸出双手挠他,虽然我的指甲被剪得干干净净,可威力也不小,一出手便在程憺脖子显眼处挠出了几条红印,还破了皮。


程憺把我的手抓住,在背后反剪。


我心里冷笑,莫不是真以为我没办法了?


困住我的手,我挠不了你,还咬不了你吗?反正惹了我不快活,你也要不快活!


我磨磨牙,隔着衣服一口咬在他身上,只听得他呼吸声抖了一下,我愈发用力,不肯松口。


程憺轻轻吸气,也没推开我,他只是看着我笑。


我便知道,无论如何都是去不成的了。


心里又失落又气愤,可也懒得再咬他,松了口,挣开他的手,不再理会他。


可头开始晕沉,呼吸沉重,胸口发闷隐隐泛疼。


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我病了。


身体愈发难受,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肯定十分不好看,程憺的脸上已经没有笑意了。


他抿紧唇,迅速把我抱了起来。


我挣扎,不要他碰,我头晕得已经睁不开眼睛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你不要碰我!」


哭喊着,我感觉自己在发烧,开始失去思考能力,昏昏欲睡。


程憺把我抱上床,给我盖上被子,唤来医婢为我诊脉,他也没想到,我生气,把自己的病搞得更糟糕了。


医婢诊完脉,给我含了一片冷香丹,我觉得嘴里一阵清凉,但是五脏六腑有如火炙,身上也烫极了。


医婢给我喂下了一碗凉凉的药,我听见她对程憺说,现在只能等体温自己降下去。


我热得脑袋发昏,渐渐不愿思考,可我又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呜咽,以及程憺坐在我身边,攥着我的手,迁怒侍女们的怒声呵斥。


我动了动手指,用尽力气闭着眼喊道:「气病我的人是你,对着她们耍什么威风!」


「你要是不想待下去,走便是了!白白惹得我难受!」


喊完便难受得大声喘息,终是忍不住啜泣起来。


程憺遣退侍女,替我擦干净眼泪,轻声道:「是我的错,织织莫要生气了,你一哭我又要心疼了。」


接着又叹息,「就这么想出去?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我哽咽两声,清楚地听见自己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我想出去,我想出去……我想去观灯节……」


程憺叹了口气,好久都没有说话。


我已经烧地神志不清了,迷迷糊糊竟然看到了母亲,还是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我想她得紧,看到她变得娇气得不行,委屈地喊:「阿娘……」


喊了好久她不理我,隔了一会儿又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站在母亲旁边,我惊喜,是父亲!


父亲也来看我了,可他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团黑影,连他的衣裳颜色都看不清。


可我却觉得满满的安心,依恋的唤他:「阿爹……」


对于父亲的记忆也只有短短几年。


其实我总觉得父亲不喜欢我,以前在家的时候,他对我极严厉,很少对我笑,也不曾抱过我。


我最熟悉的便是他的背影,父亲很忙很忙,有做不完的事情,每次我都是看着他越走越远,可他从来都没有回过头看我一眼。


还记得有一次我生辰,我好想让他抱一抱我,他走的时候我便跟着他,我不敢说话,我怕父亲。


可我仍固执地跟着他,他走得太快,都不等等我。


磕磕绊绊地走到大门外,父亲转身,紧皱眉头,沉声问我:「作甚?」


我揪着衣角,怕他生气,又很期待地看他,小声说道:「阿爹,今日……」


可还没说完,父亲便打断我。


「回去,莫跟着我。」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哭起来,可不敢大声,我想问他:「阿爹,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你抱抱我,你抱抱我呀!」


「你不要不喜欢我,好不好?」


接着我感到有人抱住了我,说:「好。」


我奋力睁开眼,看见了程憺。


教我识字作画,予我安乐无忧的……程叔叔。


我记忆停在三年前,只记得这人是我温柔可亲,极好极好的程叔叔。


我看着他乖乖地笑,喊他:「程叔叔……」


程憺手指梳过我的头皮,轻轻揉我头,附身在我耳边呢喃。


「……永远都不会不喜欢阿织。」


程憺陪了我一夜,小侍女是这样说的。


她脸颊两个酒窝还是那么可爱。


今天早上我一醒来,她便站在我床前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心里是有那么一点点开心。


毕竟,她是第一个敢和我亲近的侍女,想必我以后再也不必假装睡着偷听侍女们聊天了。


小侍女告诉我,她叫善荔。


我点点头,表示好的善善,我知道了。


善善不纠正我,她捂嘴笑了笑,开始和我聊天。


「奴婢今天一早便被叫来近身服侍您,还以为是您要的我,却没想到是将军吩咐的。」


「来的时候,将军守着您还没走呢!」


我噘嘴,猫哭耗子,明明就是他把我弄病的。


「我现在不想听见他。」


善善正替我梳头,从镜子里看我一眼,「哎呀,您不想听到将军,那有个好消息奴婢就不讲了。」


我嘴硬:「不讲就不讲!」


却悄悄支起耳朵,眼神乱瞟。


善善憋不住想笑,我觉得丢脸,强行为自己找了个借口:「既然你如此想说出来,那我便给你个面子,讲吧!」


她眼睛弯成月牙,把我头发梳得又直又顺滑。


「夫人可准备好去观灯节的衣裙了?」


我嘴翘得老高,拿起一支步摇耍弄,程憺不让我去……等等!我转身看向她,小声问她:「我能去?」


善善眨眨眼,「将军说了可以哦!」


我欢呼一声,拿着那支步摇站起身,忍不住在屋里转起了圈圈,裙摆绽开,成了一朵花。


好不容易才停下来,我定定神,鼻头泛酸,走回镜子旁坐下,看见自己眼角泛着红意。


清咳一声,「既然他求我出去,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去那个观灯节看看好了。」


我觉得我的病突然就好了,叫来善善,开始欢欢喜喜地挑衣裙。


只要一想到今晚的观灯节,我便激动得不行,心早飞去府外了。


迫不及待想让白天快快过去。


一整天我什么都没干,和善善挑了今晚的首饰衣裙,才发觉程憺原来送了我这么多东西。


不过我无暇顾及他,观灯节才是最重要的。


或许是程憺良心发现,他倒是一直没出现,叫我舒心了一会子。


我坐在院子里,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天色变暗。


唤来善善,晚食都不用了,一群侍女跟在我身后,浩浩荡荡的朝大门走去。


坐上马车那一瞬间,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从我八岁到十八岁,十年了,这是我第一次踏出这个笼子。


我眼眶涨得生疼,有种快要落泪的冲动。


可我却哭不出来,我被关得太久太久了,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我心里除了欣喜,更多的竟然是陌生和迷茫。


善善问我:「夫人想去何处呢?」


我要去往何处?


是去听小娘子跟着书生私奔的话本子呢?还是去买长顺街黄爷爷的梨膏糖呢?又或者是去看元甲门彩色的小泥人儿?


明明那么多有趣的地方,而我却不知去哪。


我想了想,歪头说道:「哪儿热闹便去哪儿。」


善善脸颊微微鼓起,勾得我想伸出手指戳一戳,她向我提议。


「不如去昌延街瞧瞧,那儿今夜怕是热闹得很。」


于是我们便往昌延街去。


一路上,我透过车窗的缝隙往外边看,等到了昌延街的街口,车水马龙,繁华极了。


好多年轻的小儿女们,穿了好看的衣裳,打扮得齐齐整整,在街上闲逛。


小女郎们提着花灯,有些戴着面具,有些戴着帷帽,倒也还有没做遮掩的,不过极少。


善善给我戴上帷帽,叮嘱我:「夫人莫要和奴婢们走散了,昌延街太长了,分路极多,今晚人流密集,指不定混了什么恶人进来呢!」


我娇哼两声,心里不满,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不知道这些呢。


善善见我不放在心上,无奈道:「夫人莫怪善善多话,只是外边儿确实不安全,京陵确实是一片歌舞升平,全都赖有将军坐镇。可七十里外的汾阳,百姓却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接着又凑到我耳边,与我贴近说话。


「好夫人,我与你说句悄悄话,如今的局势动荡,如今大齐表面看着祥和繁盛,内里早就烂空了,四代政昏,又撑得了多久呢?」


她的声音渐渐苦涩,「奴婢的父亲原是汾阳令,被反贼斩了首,挂在城门上示众……全家上下一百零三人,仅剩下我一个,若不是母亲拼死护住我,留得一条性命,否则怕也是没有机会来服侍您的……」


我心被揪住,这么活泼可爱的善善,不应该承受这些。


可她替我理了理外衫,又恢复笑吟吟的模样,明明也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可却分明已经是个小大人了。


我拉住她的手,认真地承诺:「我听话。」


不会乱跑的,也不会和你们走散。


可世事难料,谁也没有想到,昌延街会走水,连着烧了长长的一片。


我提着善善给我买的小兔子花灯,人群拥挤,四处流散。


侍女们和我被慌乱嘈杂的人群冲散了,我只好顺着人流走,不知道被挤到了哪里。


小兔子花灯也被压扁了。


我心疼得不得了,善善给我选的花灯……


走神的那一瞬,我感觉自己被挤出了人群,扑进一个人的怀里,手里的花灯也不见了。


我反射性地推了那人一把,撞到一个女人身上,却不想帷帽被撞落,头发也散了。


珠钗也不知道掉在了哪儿。


我捂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向刚刚那个人。


是个少年,比我高半个头,清秀俊逸,生了一对桃花眼,却意外的平和干净。


直觉告诉我他倒不是坏人,虽然确实有他长得蛮好看的缘故,不过我岂是那等肤浅之人?


我决定先发制人。


「你撞了我!」


那少年有些呆愣,看起来憨憨的。我心里叹道,可惜了这副好面皮,难不成真是个傻的?


我仍捂着脸,继续理直气壮地提要求:「你撞伤了我,便要负责送我回家!」


这时他回过神,舒朗地笑着。


「女郎是和侍女走散了吗?」他一眼指出我的困境。


声音温和,态度端正。


我稍稍心安,却觉得跟着侍女都走散了太过丢脸,犟道:「你就知道是走散了?万一我是自己主动跑出来的呢?」


话音刚落,又意识到,自己跑出来又找不到回去的路,显得我更蠢。


我懊恼,迁怒那人,拧眉使劲瞪了他一眼。


他倒是好脾气,没有介意我的恶劣根性。


只是看着我耐心说道:「街上混乱,女郎独身在外,若不嫌弃,便先跟着我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态度也好了些,「郎君如何称呼呢?」


他示意我走在内侧,与我保持了合适的距离。


一边走一边回答我:「在下姓谭。」


我霎时想起善善讲的那个谭小郎君,不会真有这么巧吧……


复又问他:「那引得两个小娘子打架的谭小郎君,是你不是?」遮脸的手不自觉地放下来。


他转头看我,呆了呆,耳根泛红面色微恼:「女郎莫要信市井流言,谭某绝非轻薄之徒。」


……不是吧,还真是他!


我想起自己之前还说过他的坏话,不过我可不会为此脸红,感到羞愧。


所以我点点头,表示赞同,并且把责任推到了别人身上。


「那些人可太过分了,怎么能轻易信了那些小道说法呢?谭小郎君你分明是个君子啊。」


他被我夸得脸红,羞涩却又明朗:「女郎谬赞。」


我记得之前问善善他的名字,善善没来得及说程憺便来了,如今本尊在我面前,所以我直接开口问他本人:「你叫什么名字呀?」


偏头看他,他也转过来看我,眼神温柔,认真地告诉我:「谭飨,字雁期。」


「屈指秋风与雁期,阳关西去到何时的雁期。」


我跟着轻声念了一声:「雁期……」他脸红透了,却大大方方毫不扭捏。


我读到过这首诗,是本朝一百年前的奇女子,福安长公主和亲离去时所作。


下一句是侧身一望肠堪断,天似穹庐碧四垂。


当时的贤宗听到这首诀别诗,痛哭叹息:「吾愧对福安。」


那时候我就觉得,凉州那么远,她一定是很想家的,但是她也一定是个心胸阔达的女郎,她深知阳关西去,却也看到了天似苍穹。


他应当也是这般朗朗少年。


此时周围的人流不似之前那般密集,看来是昌延街的火势得到了控制。


谭飨仍走在我的外侧护着我,他颊红意未散,轻声询问我:「在下失礼,请教女郎芳名。」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我到底是回答宋知弗呢?还是阿织?


若我说宋知弗,可天下皆知,宋行川的女儿宋知弗,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在了大牢里。


若我说阿织,那我如何介绍自己?程憺的外室吗……我看着身旁光风霁月的少年,突然有些自行惭秽。


我不是三年前的阿织了,且我比他大两岁呢,不应当让他知道这些。


正思忖着,忽然看到了善善。


小侍女朝我奔过来,已经哭成了泪人儿。我替她擦了擦眼泪,第一次做安慰别人的事情,还有些笨拙。


「我没事的,你不要哭,不要哭呀!」


善善说不出话,旁边的侍女们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已经备好了马车。


年长的一个大侍女向我行礼,附身在我耳边轻语:「将军在等您,望夫人速速归去!」


谭飨早已走到一旁,以示非礼勿听。


我在侍女的催促下上了马车,回头望了他一眼,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朝我微笑,继而目送着我走远。


雁期,真是个温柔的名字。


善善说得对,谭飨和程憺是不一样的人,不可作比。


或许以后也不会再相见,我也未能告诉他我的名字,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这般好少年,我便祝他此后能得乘长风,破万里浪,也愿他永远清朗,永远明亮。

十一


坐在马车上,一路摇摇晃晃,还是回到了府邸。


小侍女善善哭得太惨,眼泪多得差点把我淹死,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她眼睛已经肿成了两只桃子,眼皮漫着浅浅的粉色。


我给她递了一路的帕子,也亏得马车里帕子备得多,否则这马车都要被她哭成水桶。


刚进大门,守在门口的侍女便向我行礼:「夫人,将军在书房等您。」


假装没听到,我越过侍女,带着人回到了院子。


今夜虽遇到了一点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我还是快乐得不得了,所以暂时不想看见程憺,免得坏我好心情。


善善劝我:「夫人还是去吧,将军定然还在担心您。」


我左着性子,不愿意。


回到院子里,在侍女的服侍下,我迅速沐浴更衣,准备早些歇息。


等到收拾好自己,已经快亥时了。


赤着脚坐在床上,刚准备休息,几个大侍女来了,程憺还是要见我。


「我不去!累了,要睡觉!」我一口回绝,转身便想要躺下。


其中一个大侍女朝我跪下,另外几个跟着跪了一地:「求夫人怜惜。」


我看了她们良久,咬了咬牙,下了床,随意把鞋子一趿,经过侍女们身边时,气哼哼地留下一句:「走吧!」


我倒是要看看,程憺到底在玩儿什么把戏。


只是今晚的好心情,被下了个彻彻底底。


几个大侍女简直要感激涕零,程憺不会拿我怎么样,可她们就不一定了。


我几乎是一路冲到了书房,刚进去的时候,还有点不适应。


毕竟我已经三年未曾来过这里,我不愿意甚至是抗拒来书房,于我来说,关于这里的记忆实在是太难堪。


可程憺非要戳我痛处,我便如他所愿,来和他打打擂台,反正输的人不会是我。


书房内没有点灯,昏暗得紧,我瞧见程憺站在窗边,月光撒了一身。


我正是生气的时候,在心里连连讥讽程憺,装什么惆怅客。


趿着鞋子,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我冲到他身边凶巴巴的质问:「找我作甚?!」


下一刻却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我立觉不妙,眼皮跳了一跳,转身撒腿就跑,绣鞋都掉了一只。


没能跑脱。


程憺速度快得花眼,回过神来我已经在他怀里了,他双臂箍着我越收越紧,我只觉得骨头都快要碎掉了。


我打了个冷战,程憺喝了酒,怕是要对我发疯。


三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本已睡下的我被侍女请到这个书房,见到了喝醉发疯的程憺。


第二日下人口中的我,从女郎变成了织夫人。


程憺酒醒后却一句道歉都没有,消失了整整一个月,再出现在我面前时,他没有丝毫羞愧,一脸的理所当然,毫不避讳地把我抱进怀里。


「怎的瘦得这般厉害。」


我想问问他,你真的不知道吗?


他当然是知道的,只是不重要,或者说不在意。


谁在意我那一个月到底是如何过来的呢?


虽自小便被关在这笼子里,可我却知道,什么叫廉耻,什么叫伦理。从前可敬可亲的长辈,我无论如何再叫不出一声「程叔叔」,叔侄关系一夜之间变了味。


我一遍又一遍地沐浴,用帕子狠狠地擦洗自己,留下一道道红痕,可总觉得洗不掉程憺的气味。我恶心他,也恶心自己,又害怕看见下人们鄙夷的眼神,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不肯出院子。


渐渐地不想进食,侍女们哭着求我,但我只能强忍着喝下些淡粥,再吃不下任何东西。


一个月便瘦得皮包骨头,眼窝都凹陷下去,身上的婴儿肥也不见了。整日躺在床上不言不语,呼吸声轻轻的,实际上我已经没有力气起床了,满心都是厌弃。


程憺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那个时候我已经连淡粥都喝不下了。我从混沌中稍稍清醒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我床前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但也无所谓了。


他见我睁眼,便把我抱起来,靠在他怀里,手放在我腰际,问我:「怎的瘦得这般厉害。」


说着便要亲手喂我吃东西,我胃里一阵翻滚,喝不下。他见我抗拒,把勺子放在一边,直接端起碗自己喝了一口淡粥,强硬地渡给我。


我被逼着吞下去,觉得恶心得紧,他唇一离开,我便扭头干呕,见他还准备再来,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打翻他手里的碗,以示抗拒。


他不生气,只是吩咐再拿一碗温好的粥。


看来是存心和我杠上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人,只觉得荒唐又可笑,他这又是做什么呢?摆出这副姿态,倘若当初能对我有一丝怜惜,不要碰我,我何至于变成今天这副凄惨模样?


我心里有如刀剑乱绞,乱伦的羞耻感不断冲击着我,只觉得整个人喘不过气,只想就这么去了。


可程憺不许,我也高估了我自己的毅力和耐性。当他再一次含了一口粥,准备贴上我唇的时候,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开口说了快一个月来的第一句话:「不要碰我。」


太久没说话,再加上缺水,嗓音实在算不得有威慑力,但成功地阻止了程憺的动作。


他吞下那口粥,对我说:「织织不乖,不吃东西。」


「我便亲口喂你吃。」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眼里含着泪水,满满的厌恶和拒绝。


程憺用大手轻轻遮住我的眼睛,继续说:「织织还要继续饿着自己吗?」


我看不见他的脸,用自己微弱的声音坚定地一直冲他喊:「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肯定听见了,手掌抖了一下,应该是觉得我可笑吧。


我的恨意于他来说,实在是没用得很。


程憺一直遮着我的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如何。只听到他对我说:「织织要恨我便恨吧,只是难道真就甘心吗?」


「我比你大了十三岁,你这般不吃不喝,是要走在我前头?」


「不过没事,你去后我自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明年清明我会给织织烧纸的,如果我还记得你的话。」


我听得火大,凭什么你过得和和美美而我却死得凄凄惨惨?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倒是想得美!


我倒是要看看,如你这般下流无耻的人,竟也配生个大孝子?我偏要活得比你长久,看看你晚年凄惨儿孙离弃的模样!


于是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自己推开了程憺的手,抢过那碗粥喝得干干净净。


喝完我捂着肚子,勉强止住胃里的恶心,抬眼看向他,程憺居然还笑着说:「阿织是舍不得程叔叔吗?」


话音刚落,他和我都愣住了。


程叔叔?他算哪门子的叔叔!天下间竟还有这不知廉耻把侄女掳上床的叔叔?


真是可笑至极!


我炸了,刻薄地讥讽他:「你这个叔叔让我恶心!你不配你不配!」


说完便挣扎着要从他怀里离开,程憺不再说话,抱起我放在床上。


我立刻转身不愿看见他,他便站在我身后良久。久到我快要再度陷入混沌时,似乎听到他轻轻叹息了一句。


「那配做夫君吗?」


我心想着,怕不是在做梦。


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十二


从繁乱的回忆中抽离出来,我可没忘了自己还在发酒疯的程憺怀里。


他从背后抱住我,在窗旁的椅子上坐下,把头埋在我肩颈上,温热的鼻息夹杂着酒意喷在我锁骨的皮肤上,带起一阵痒意。


我动不了,也不敢动,生怕惹了他发疯,我招架不住。


可他一直没有动作,我心里那点子忌惮便渐渐消了下去,开始用手去掰开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


可他的力气太大,我又想早点回去睡觉,于是烦躁起来,语气变得不大客气。


「放开我!」


「你不睡觉别人还要睡呢!」


可他不理我,仍旧抱着我不撒手。


我气极:「你发什么疯!」


不知是这话戳到了他哪个地方,程憺一把连着我掰他的手也禁锢住,这下我是真的毫无反抗之力了。


他隔着布料吻了吻我的肩头,轻喃道:「我确实疯了。」


我皱起眉,他要发疯就发疯,只要不波及我,怎样都与我无关。


可程憺不依不饶,他引诱了我,而我掉入圈套。


他极平静地问我:「来,阿织告诉程叔叔,今日昌延街失散,真是因为火势,还是阿织自己想要离开?」


听到他自称叔叔,我心里怒火愈发旺盛,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所以才会在听到后面那个问题后,身体一僵,也不出声了。


看起来颇有些闪躲的意味。


落到程憺眼中,我的沉默便成了默认。


我不得不承认,程憺还是了解我的,而我确实在失散的那一瞬,浮现出了离开的念头。


可我不蠢。


若我真离开了,要去往何处?细细一想,我除了这座府邸,竟是已经没有别的去处了。妆奁里的银票我一张都没有带上,分无分文,我要靠什么生存下去?


虽不愿承认,可我也知道,自己这些年被养得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是个能吃苦的人。


最重要的是,程憺不会轻易放过我,不管我如何逃离,最终还是会被他抓回来的。


更何况……那些侍女怎么办呢?


善善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所以我回来了。


可我没想到程憺居然猜透了我的想法。


身后程憺似乎是苦笑了一声,他的声音有一点惫累。


「有的时候,我怀疑织织是没有心的。」


「织织,我醉了,你不能推开我。」


「八岁的阿织来到我身边,长成十八岁的织织,我总疑心你过得不好,可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对你好,于是便恨不能把天下间所有的好东西都捧给你,可你却不喜欢。」


他手掌覆上我的脸,问我:「你要什么呢?织织。」


「你告诉我,好不好?」


「只要你听话,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寻来。」


我冷笑,反正我喜欢什么也不会喜欢你!


「你看,我说你虚伪,这便是了。『只要你听话』,要我听话,便什么都给我,可我若说想要离开……」


「不可能。」程憺打断我,说:「织织要听话。」


「这不就是了?」我讽笑他,程憺此人,真真是虚伪到昌延街了。


他也不为此辩解,默认了我的话,还厚着脸皮继续与我诉衷肠。


「织织要记住,别的都是恶人,只有我才会真正对你好。」


「织织就不能喜欢喜欢我吗?」


喝醉酒的人都是这般糟心的吗?


程憺不放手,我也没有法子,只好继续坐他怀里,心里烦得很,平时也不见你这么聒噪。


可他又突然在我耳边炸开一句:「织织是不是看上了那同行的小郎君?」


我心头火又起,这又干别人小郎君什么事了?


「若要发火尽管冲我来便罢了!何必拿别人做筏子?又发什么疯!」


程憺突然把我抱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冷硬道:「织织最好不要喜欢上他。」


又温柔下来,吻吻我的脸颊。


「接近你的人都是别有所图,织织别被一张脸皮给哄骗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是又犯哪门子癔症了?!


今夜的程憺实在是太反常了。


像是回到了少年时候一般,丝毫没有平时的奸猾和故作高深。


我嗤了声,若是他年少时,真有女郎喜欢这般模样的他,那可真是瞎了眼了。


可今天晚上,直到最后他都没有碰我。


倒不是他多仁慈,也不是他良心发现了,而是因为有紧急的事务,下属已经求到了书房门外。


他也只好放下已经伸到我锁骨处,快要碰到肌肤的手。


我松了口气。


走出门的时候程憺回头望了我一眼,眼里还有未消散的欲念,面上表情似乎是遗憾。


居然还留下一句恋恋不舍的「我明日再来看你。」


这是真以为自己是个少年郎了?这副作态可叫我恶心坏了。

十三


可程憺并未像他所说的「我明日再来看你」。


我还以为,他是酒醒了之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臊得慌,不好意思来见我。


可善善告诉我,程憺又去打仗了。


栎阳令反了。


善善的父亲死得凄惨,反贼窜到与之相隔不远的栎阳,栎阳令一想到,自己落在昏聩的齐帝手里,怕是也没有好下场,索性大开城门,投了反贼,成了反抗乱政揭竿而起的义士。


而程憺奉旨负责围剿反贼。


「将军便是太忠君了……齐帝三十岁才继的位,今年都四十有七了,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不过也难怪,早些年上面耽于美色,早就亏空了身子,生得出来才怪!」


「真是活该,也不看看百姓们都被他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善善知道府里像个铁桶一样,不会把她说的话传出去,可劲儿地骂了齐帝一通。


「他要美人,宦官们便四处强掳,要珍奇异宝,侍卫们便闯进民宅搜罗。」


「为了给他的宠妃建一座娇娃馆,到处搜刮民脂民膏,修了三年了,到现在都没有完工。」


「百姓卖妻典子无家可归,到处都是流民,到处都在起义。这些叛军攻占了不少城池,汾阳便是其中一个,我不恨暴民走投无路诛我父亲,我只恨齐帝无能,下令我父亲死守汾阳,却又不派出援军,才使得整个汾阳惨遭屠杀……」


我听善善说没有援军,问她:「程憺呢?」


善善已经习惯了我直呼程憺姓名,并不意外,她回答我:「汾阳被困是一年的事情了,那时候将军远在白虎复夷,与汾阳隔了两倍路程,根本赶不及,再有——」


善善愤怒地控诉:「他根本没有派人通知将军!等将军知道汾阳被困,我父亲都已经去了半个月了!」


「而我也在地窖藏了半个多月,才被将军派去的人找到,送来京陵……直到前些天,管家才把我安排进来侍奉您。」


不难听出,善善的声音里满是感激。


她也极力在我面前为程憺说好话。


「夫人,将军对您真的很好。」


「您是没有见过他在外面的样子,从来不笑的。对所有人都很严厉,包括对小郎主,将军从来都是不假辞色。可独独对您,包容得可以说是溺爱……」


善善后面的话声音越说越小,但她也知道我不会把她怎么样,索性把程憺身上的优点夸了个遍。


可我只过滤性地听她说的八卦。


「之前小郎主在课上顶撞了夫子几句,将军拿着鞭子,抽得小郎主皮开肉绽,半夜了还压着他去向夫子赔罪。」


「整个京陵都知道,将军是个极严苛的人,但也令人敬佩,若不是将军,大齐早就被凉州西金长驱直入了。将军遇见那些可怜的百姓,都会尽全力救助的……他的仁慈,也是天下皆知。」


我「哦」了一声,善善也不知道我听进去多少,无奈极了。


「夫人……」她娇声嗔我。


我连忙说道:「好好好,程憺好。」


善善泄气,知道我这是假装没听见。


「不过……」我凑向她,「那个小郎主挨打怎么回事?」


小侍女叹了口气,继续任劳任怨和我谈天说地。


「小郎主便是将军的长子程湣。」


我打断她,「我知道——」


「我还知道他比我小三岁,是未来的程家家主。」


这些母亲在大牢里告诉过我,她还特意提起了程湣。


说让我以后见到他的时候,要记得对他好。


我不明白,但是母亲怎么说我便怎么做,虽然我至今还未见到他。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罢了,况且以我现在的身份,见不见的也没什么要紧了。


善善气闷,甚觉英雄无用武之地:「您都知道干吗还问我呢?」


我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小脑瓜:「我要听他挨打的详细过程。」


「您可真是……」小侍女对我落井下石的行为表示了无可奈何。


但是她向来是个小话痨,对着我更是憋不住话。


「说来话长,是将军刚打仗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个怀孕的女子……」


说到这里,善善吐了吐小舌头,见我听得津津有味,继续说道:「母主容人,替那女子抬了个贵妾,安排了上好的院子给她养胎。」


「小郎主心疼母亲,却又不能置喙什么,那日入学,态度便不好了些,所以才顶撞了几句,引来了一顿好打。」


我听母亲说过,程憺的妻子姓王,比他大了十岁,两家早订好了婚约,以程氏主母的要求教养王氏长嫡女郎,却没想到程憺在王女郎十岁的时候才出生。


年岁虽差得远了些,但这婚约却不可废除。


于是程憺在十五岁的时候,迎娶了二十五岁的王氏女郎。


第二年便生下了孙辈的嫡长子,程湣。


善善还在讲:「小郎主虽有些年少气盛,可也是有真本实学的。倒也能算得上是文武双全。不过京陵的人一提起他,印象最深的倒是他的少年气,挨了不少打。」


「我也才来京陵一年,可听说小郎主挨打,都听了七八次……」


我捂住嘴乐得不行,典型的幸灾乐祸。


小侍女十分谴责我这样的行为,我心里觉得好笑,又想起我现在是程憺的外室,若是他知道了我的存在,是不是会再闹出些什么,又挨一顿打?


反正是不得而知的了,何况程憺出去打仗,也动不了手。


「对了,那个妾怎么回事啊?」


我是真的好奇,而善善一开始还以为我是在吃醋,也不知道她小脑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老是想到这些事情。


她嘿嘿一笑,促狭地看着我,可爱的小脸上隐隐显得竟有几分猥琐……


「夫人——」她拉长声音,「要说将军这妾嘛,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在我刚刚进来前,京陵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是将军去燕原平反时,燕原令家的女郎。」


「一说是那女郎心悦将军,自己爬了床。还有一说是燕原令摇摆不定,于是将自己家的女郎献给了将军,作为试探,将军为了安抚他,不得不接受这个女郎。」


「再加上这个女郎怀了将军的孩儿,于是将军将她带了回来,母主念及她父亲身份和肚里的孩子,便抬了个贵妾,倒是比一般的妾的待遇好些。」


「不管怎么说,将军真的是太辛苦了,那燕原令真是可恶!不管哪种情况,将军都要为此负责。还好百姓们都知道将军是什么人,不然还不知道怎么说闲话呢!」


善善这话听着程憺有多贞烈似的。


我无语,他辛苦?这算辛苦?不仅白得一个美人和孩子,所有的坏名声还被推到了别人身上,自己倒是干干净净的,装什么无辜清纯。


那女郎知道自己被百姓们如此嫌弃,怕不是要哭了。


不过,外面的人对程憺的印象竟都如此之好吗?


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事情,用了不少心思吧。


果然,程憺这厮心机深沉,惯会做戏。

十四


可我没想到,程憺这一去便是两年。


于我来说,这可真是……


意外之喜!


这两年间,我过得极快活。


或许是心宽体胖,自十五岁起便没有再生长的我竟然长高了一指,我想起善善肉肉的手指,虽然不长,但好歹是长了。


最重要的是,胸衣的尺寸大了不少,穿衣裙显得腰更细更好看了。


于是又做了好些裙摆宽大的衣裙。


毕竟我爱美得紧,反正院子里没有别人,便热衷于打扮自己。


虽然还是不能出府,可好在有善善。


院子里近身的侍女仍是来来去去,但是善善一直留在我身边。


她在,我便极少有无聊的时候。


我们把府邸能玩的地方折腾了个遍,又玩出许多新花样儿,且越发异想天开,后来直接发展到,把花园里的泥巴挖出来造一座鱼塘。


每天都会弄出些幺蛾子,管家被我们搞得实在头疼。说又说不得,去信给程憺,程憺说无碍,便只好任由我们去。


程憺的私侍每月都会送来一封信,我向来是不会主动去看的,善善拿我没法儿,便念给我听。


我也不是很想听,左右不过一些询问叮嘱,长辈似的口吻,像是忘了那天晚上惺惺作态装少年郎的自己。


可善善说,我不回信便罢了,人家来了信连看也不看,好没良心。


这两年,善善愈发像个大人般管着我,我却还是以前的性子。她老是唠叨我没良心,我听得头大,都怕了她了。


没良心这点我无法否认,确实,除非程憺来信,不然我决不会想起他。


况且我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干,想他作甚。


善善便絮絮把信念出来,逼着我听。


刚开始我还生气,问她到底和我好,还是和程憺好,老是向着程憺说话。


小侍女不服软,说自己才不像我一般,不讲理。


接着好几天善善都不理我,后来还是我巴巴地去找她,不说话,却老是在她眼前晃,才忍不住破了功。


然后便各退一步,约好:我听她念信,她便也不再和我生气。


而此时我坐在秋千上,慢悠悠荡着。


善善几乎是凑在我耳边,声音像打雷,一字一句念完了那封信。


「——你说什么!」


我手一抖,差点从秋千上掉了下去。


「程憺要回来了?!」


善善看着我得意地笑了:「夫人这么激动作甚?」


接着促狭我:「看来是得知将军要回来,太过惊喜,才如此失态。」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突然得知程憺要回来,我还有些意外,至于善善说我惊喜。


呵,只惊不喜。我巴不得他别回来,免得烦我。


不过这话我忍住了没说出来,不然善善又要唠叨我没有良心不讲理。


反正在她眼里,程憺都处处比我好。


我在心里气恼地「哼」了一声,就知道善善偏心。


明目张胆地站在程憺一边。

十五


程憺说了他要回来,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我提心吊胆了半个月,见他一直没来,索性把他抛到脑后,和善善继续过起之前的日子。


每日把府里弄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看见管家和侍女忙成一团,我心里总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


还是善善的花样多,和她在一起玩耍的感觉,真是快活极了。


我喜欢善善。


可我才不要告诉她,若她知道了,心里得意,怕是身后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一想到小侍女神气的脸,哼,我可没忘了那些她夸程憺却说我不讲道理的时候。


又开开心心地玩了半个多月,我早就忘了程憺要回来这事儿了。


可事实证明,人不能高兴得太早。


得意最容易忘形。


今日一早,善善便拉着我来到花园。


之前我们命人用泥巴堆的鱼塘,早就倒了好些鱼进去。


昨晚上突然想起这个鱼塘,还没有栽藕花,现在也不冷了,最适合摸鱼。


我本来不想去,站在淤泥里摸鱼,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狼狈的很。


可架不住善善的奇思妙想。


她贼溜溜地转着眼睛,劝我:「夫人去玩一玩嘛,反正也没有别人看见,试一试喽。」


「善善和您一样,还没有摸过鱼呢!」


「我们把鱼捉上来,再自己生火,架上烤着吃。」


我不可避免地心动了,但是还是有一点点纠结,更何况我刚一口回绝她,现在变卦,实在没面子。


善善一眼看出我的摇摆不定,立刻把理由推到别人身上。


「之前管家命人挖鱼塘的时候,心痛得快滴血了,咱们去抓鱼烤了吃,正好可以安慰管家,这是物有所值。」


我半信半疑,想起管家之前那暴殄天物的眼神,以及谴责地看着我们皱皱巴巴的苦脸。


……真的会被安慰到吗?


小侍女确定以及肯定地使劲儿点头。


我立刻抛去那点子疑惑,管家一直任劳任怨,为了让他老人家开心,我便牺牲一下自己,奋不顾身一次,去摸摸鱼好了。


我和善善在衣柜里左挑右拣,就是没有找到简练方便的裙子。


善善无语:「……就真的一件也没有?」


「好看嘛……」我小声辩解。


不得不承认,我是个极爱美的人。


柜子里全是精致华美的衣裙,虽然不善舞,却做了好多繁复飘逸的舞衣,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拖曳累赘的裙子,只为了穿着好看。


近来更是喜爱裙摆宽丽的破裙。


要想找出一件不繁复的简装,还真是有些困难。


不过什么都难不倒善善。


她给我找了一套侍女们穿的新衣服,我也不嫌弃,试了试尺寸,发现正合适。


早上起来便穿上了,跟着善善摸鱼去。


而此刻我脱了绣鞋,蜷着脚趾,站在鱼塘边上,还是有些犹豫。


唔……好脏。


善善倒是已经脱了鞋,跳下去了。


我看着她的脚踝一下陷在淤泥里,惊了一瞬。


好脏!


可小侍女转身期待地看着我,我咬了咬牙,一只脚踏进泥里,冰冰凉凉的塘水霎时淹过我的小腿,脚背也看不出原本玉白的颜色。


反正都踏了一只了,我索性不去想太多,干脆地把另一只脚也踩了进来。


其实感觉还不错。


可那些鱼实在狡猾,我和善善徒手去抓,居然一只都没有抓到。


还说去烤鱼吃……连鱼鳞都没摸着。


不过我玩儿得倒是极快活,心里隐隐有种打破了规则的快乐。


可还是那句话,人不能得意忘形。


我正在兴头上的时候,有条鱼游到我旁边,慢悠悠地晃荡,我心下自信,觉得自己定能捉住它。


却没想到那鱼在我捉住它的一瞬间,迅速扭了个身,从我的掌下逃脱了去。


而我向前滑坐在淤泥里,裙摆和袖子湿透了,糊上黏哒哒的淤泥,脸上也溅了泥点。


我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身上脏得不行。


善善赶忙来扶我,我懊恼极了,又庆幸还好没人看见。


可就在我带着一身泥,从水里站起来的时候,不经意地转头,看到了站在廊桥里的程憺。


不知道他来了多久。


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程憺已经在朝我这边走过来。


他真的回来了!


那就是说,我这么丢脸的样子全被他看了去!


我面无表情,内心却已经开始尖叫了。


……这次真是丢人丢到昌延街了。


他一定会狠狠嘲笑我的!一定会的!


不能轻易被他激怒,否则我看起来恼羞成怒,显得我心胸不够坦荡,会更没面子。


我想得很周全,但总是架不住程憺就是有三言两语便挑起我怒火的本事。


他径直走到岸边,离我不过三步之遥。


「织织,我回来了。」


我站在泥水里看着他,两年未见,竟有些认生。


程憺好像黑了不少,下巴上布满淡青色的胡茬,眉目硬朗,整个人的气势更加凌厉,如宝刀出鞘。


他蹲下身朝我伸出大手:「我回来了。」


不知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怎的,我向前走了两步,愣愣地就把手放上去了。


眼角余光里善善悄悄地溜走,小侍女把我给卖了,卖得干干脆脆。


没来得及细想,下一刻我被程憺一把抱起,裹着拖泥带水的衣裙缩在他怀里,难得的没有顶撞他。


不是因为感动得说不出话,也不是因为弄脏他的衣服不好意思,而是因为眼前的程憺,太陌生了。


我想顶撞,都不知道拿什么做筏子。


就这样一路被他抱进了院子,侍女们已然备好了温水。程憺把我放在院子里的凳子上,接着蹲下身来,给我洗脚。


那双大手捏着我的脚,轻轻搓了搓,露出了原本白皙的颜色。程憺把我的脚放在手掌上,他的手太大,比我的脚还要长。


他盯着我的脚,看得极认真,视线太强烈,刺在我脚上,忍不住动了动脚趾。


程憺伸出修长的食指,点了点我的脚趾,抬眼看我:「粉色的。」


还不等我发怒,便迅速给我穿上干净的绣鞋,抱进了屋子。


他一出去,侍女动作麻利地为我沐浴洗头,换上衣柜里的干净衣裙。


那套侍女衣裙被我留了下来,吩咐侍女们洗干净放在箱子里。


等到收拾完,出去便见到了换好衣服的程憺。


他在等我。


我已经两年没有见他了,好像对他的厌恶淡了那么一点点。


取而代之的是距离感。

十六


我最想不通的便是,我明明长了一指,可站在程憺面前,仍旧只到他胸膛。


可我知道,自己一定好看了不少。


程憺看着我时,眼里的惊艳毫不掩饰,还夹带着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织织真美,身上的衣裙也美。」


我不屑理他,程憺夸得太刻意。


哼,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美,也不差他一个。


「是新做的吗?」之前的距离感突然消失,还是那个自作多情的程憺。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为着他做了裙子似的。


不过我暂且忍下了顶回去的话,眼皮一颤,躲过程憺伸过来的手,自然地走到院子里。


现在虽是白日,可若一直待在屋子里,依着程憺那个不知羞耻的性子,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下流的事情。


也不知道程憺看出我的小心思没有,才不管他呢,就算看出来了,我也不怕他。


到了院子里,我坐得离程憺远远的。


他好笑地看着我,「织织离得我这么远作甚?」


我用自己淡粉色的手指甲去刮石桌上的纹路,眼皮都不抬。


「避嫌。」


程憺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似是没想到我会丢给他这两个字,继而朗笑出声。


他朝我走过来,强硬地把我搂到怀里,在石凳上坐下。


「我们避哪门子嫌?哪一处我没有见过?嗯?」程憺鼻尖碰着我额头,轻轻开口反问我。


言语露骨,我一时找不到话来反击,只能梗着脖子胡搅蛮缠:「就是要避嫌,哪个像你一样,不知羞!」


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热,不用想,肯定是红了。


暗暗恼恨自己不争气,可终于意识到了程憺比起以前,是更不知廉耻了。


之前的程憺都让我头疼的不行,如今他愈发难缠,今后怕是要烦死我了。


他果然不依不饶,非缠着我取笑:「织织脸红作甚?可是害羞了?」


我恼火得不行:「你好烦啊!」


挣扎着想从他怀里下来。


可程憺不许,他紧紧抱着我,与我贴得亲近。自顾自地对着我说话,也不管我听不听。


「两年不见,织织长大了。」


「管家来信说,你在府中调皮捣蛋,日日胡闹。」


「我先前在廊桥上看着,确实是比从前活泼了许多,连泥巴都不嫌了。」


「虽然看着长大了,却还是个孩子样。」


我听他絮絮叨叨的,实在扰人,出声打断他:「比起你我可不是个孩子嘛。」


「你都三十三了!」


程憺被我哽住,耳边终于清静了。


但没过几息,他幽幽的声音自我头顶传来。


「……织织这是嫌弃我老了?」


我听着他语气有点不对,心里发毛,但仍旧不愿低头。


「本来就是……再大上一两岁都可以做我父亲了……」


这也本就是事实,只是别人不敢说,我坦诚,敢说出来罢了。


可程憺不够大度,极介意别人说他老,靠着我的耳朵阴恻恻低语:「织织的父亲倒是不敢当,可织织孩儿的父亲,却是可以当一当的。」


我当即心里便有了不妙的预感。


下一刻程憺抱着我起身,果断朝屋内走去。


「看来织织想做阿娘了,旁敲侧击地提醒我,倒是我的疏忽。」


我睁大眼睛,这人好生不要脸!


「既然织织求子若渴,那我也只好辛劳一下了。」

十七


以前善善给我讲小娘子私奔的故事时,总是会为结尾男人背信愤愤不平。


还和我说,男人说话算数,母猪都能上树。


想来这句话确实是有其道理。


程憺说他「辛劳」一下,却不想这一下就「辛劳」了好几日。


我揉了揉腰,酸痛得我差点叫出声,心里冷笑:可真是太「辛苦」他了!


手里的木签突然被我折断。


这几日来得这么频繁,倒也不怕闪了他的老腰!


善善捧着绣女刚做好的一双鞋,兴冲冲地跑进来,看到这一幕,抖了抖小身子。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了,我哽住,不知如何开口。


压下心里的火气,默念道:不能教坏小孩子,不能教坏小孩子……


等到平息下来,才看着善善手里的绣鞋道:「这么快便做好了吗?」


小侍女见我恢复正常,快活地回我:「夫人您看,这里绣的小兔子和桂花,真不真巧?」


「拿来配您那套嫦娥抱兔的破裙,倒是相宜得紧。」


我想了想自己那些好看的衣裙,心情终于好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试试这双鞋。


刚好善善问我要不要试,我便立刻从躺椅上直起身,袜子也不穿了,接过来直接套在脚上。


心下满意,这双绣鞋确实好看。


善善见我开心,也出声夸我:「夫人的脚精致可爱,穿什么都好看。」


却不料刚说完我脸就青了。


小侍女鼓着脸颊,看着有些委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其实真的与她不相干,都是程憺惹的。


善善夸我,我心里十分受用,可好巧不巧,昨日程憺也夸了「织织的脚甚是精致可爱」。


当然,是在床上。


且我更不能接受的是,他极下流地舔吻过我的脚后,又想吻我的唇!


我简直被他给恶心坏了,不是嫌弃我自己的脚,而是震惊他真是不知廉耻得可以!


不能想了,越想越气。


看着小侍女可怜兮兮的样子,我扶了扶额,安慰她:「不干你的事,是其他的原因……算了,我想静静,你先自己去玩罢。」


于是善善一头雾水又委屈巴巴地出去了。


隔一会儿又探头进来说:「将军让私侍回来转告您一声,不必等他用晚食,今晚他不来。」


说完又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我极力忍下翻白眼的冲动,毕竟这个动作不适合气质优雅的我。


只是无语得很……程憺莫不是以为,他若回来我就会等他?


真是思虑过多,我压根就不在乎他来不来这里……不,他不来更好。


还臆想我会等他用饭,疯了吧?


他什么时候能改改这个自作多情的毛病?


我脱下绣鞋,继续趴在躺椅上,有点气又有点闷,可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等醒来后,天已经暗了,整个下午都被我睡过去了。


长日无聊,消磨时间,我用得最多的法子便是困觉。


只是今天下午睡得太久,晚上怕是睡不着了。


我打了个哈欠,算了,先用晚食最要紧。


动了动鼻子。


唔……是红烧兔子!


小兔子还是很可爱的,我开开心心地吃了两碗饭,又把自己给吃撑了。


晚食后,我在屋子里走着消食,等到差不多了,又收拾好了上床睡觉。


睡过去的前一秒,我脑海里还在想着: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


可我却没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并且来得如此之快。

十八


程憺是隔了十几日,才再次来到府邸的。


这回他一来,便告诉我,要我离开府邸,去往程氏。


我乍一听,还反应不过来。


等听明白了,心里却五味杂陈。


明明盼了这么久,想要离开这里,可如今真要离开了,我却胆怯了。


在这府邸内待得太久,程氏又是一个我所不熟悉的存在。


程憺见我脸色不好,抱着我哄劝。


「织织莫怕,里面的人都不敢欺负你的。」


「你若去了,还可有人陪你玩耍,不如这府中寂寞,我便也能时时见到你。」


「最近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做,忙碌得很。织织放在我眼前,好叫我安心。」


我不说话,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最后我问他:「那我可以时时去昌延街玩吗?」


程憺说外面不安全,恶人会掳走我的。


我又问他:「那我可以不去吗?」


他微笑着,坚定地对我说,不可以。


「你看,我想不想去有什么要紧呢?」我心里早知如此,语气清冷,「你每次都是这样,从来不会真正在意我的感受。」


不过是从这一个笼子出去,再住进另一个笼子罢了。


我还是那只雀儿。


不同的是,这个笼子只有我一只雀儿,另一个笼子却住了更多的雀儿,挤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看着程憺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我不想去。」


程憺的笑意渐渐平散,他深深地凝睇着我,良久才开口:「织织听话。」


听着心里便烦躁,每一次都是这几句话。


织织要乖,织织听话,翻来覆去地直听得我胸口发闷。


我有任性的选择吗?


你程憺从未给过我真正任性的机会!


就如同此刻,程憺只给我一句「族中长辈已知你的存在,织织,我不是在询问你。」


是在告知我。


「你要听话。」


「那里早已准备妥当,只需要你过去便可。」


他的语气很淡,我知道他没有生气,他只是觉得我听不听话也不要紧。


程憺说了要我去,就不会只是说说而已。


那一个笼子华丽吗?和这里的人一样吗?别人看我的眼神是怎样的呢?


这些我都不得而知,我也并不问他。


只是心里又开始难受,又想大哭一场。


虽然知道没什么用,不会改变程憺的决定,但是让他烦一烦也是好的。


所以我不看他,也没有哭出声音,就只是坐在他怀里大颗大颗地掉眼泪。


果然程憺见不得我这般,他抱着我的手紧了紧,拍着我背,无奈极了。


「怎的委屈哭了?」


又低头舔干净我脸上的泪珠。


我被他恶心得眼泪一干,差点哭不下去,但是心里的烦闷又让我的泪水充盈起来。


不理他继续掉眼泪,反正不能我一个人难受,也要磨搓他一番才好。


可程憺哄了我好长一段时间,还是一副看似很好说话,实则油盐不进的样子。


我都哭得厌烦了,他还没哄得厌烦。


好没意思。


干脆地收住眼泪,我又不傻,既然对他没用,我又作甚白费力气?


这些无根之水,留给程憺,还不如留给我五脏六腑里的小兔子。


我索性从他怀里挣开站起来,把他扯起来,推到门外去,再把门关上。


他也算识趣,不曾反抗,随着我的动作出去了。


我没想太多,管他会不会生气呢。


至少今晚让我可以不看见程憺。


免得让我更憋屈。


可他就是有让我更憋屈的本事。


第二日我是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醒来的,头还枕在善善腿上。


我从她身上爬起来,有一瞬间的错乱,我这是在哪?要干什么?


善善嬉皮笑脸地唤我:「夫人……」


这时候程憺掀开帘子进来了,再对上善善心虚的脸,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怪不得……我昨天晚上睡得那么沉,好你个善善,居然又把我给卖了!


程憺让善善出去,小侍女忙不迭地溜了。


看着我明显已经黑了的脸,他觉得好笑,搂住我脸不红心不跳地哄骗:「大概是昨天厨女刚好做了些助眠的饭食,才让织织睡得这般沉。」


我盯着他,半晌:「我看起来很像傻瓜吗?」


程憺厚着脸皮承认:「可织织上了这马车,已经回不去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穿得整整齐齐的,又伸手摸了摸头,呵,发髻都给我挽好了,还说不是早有预谋?


程憺只当没看见我的眼神,拿起一旁的珠翠,帮我一支一支戴上。


事已至此,再闹我便是和自己过不去。


透过窗棂看了看天时,才微微亮,想来该是还在路上。


我闭上眼睛,轻轻靠在软枕上,懒得再同程憺缠缠绵绵地吵架。


他也算知趣,见我不再准备抗拒,喊来善善,自己下了车去骑马。


善善一上来,我便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自知理亏,「嘿嘿」一笑,开始狡辩:「好夫人,人家也是没办法嘛!」


我不说话,就那样看着她,看得她毛毛的,好一会儿才「哼」了一声,复又闭上眼睛。


「偏心。」

十九


到程氏大门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善善扶着我下了马车,站在门前,我迟迟不肯进去。突然想缩回马车里,把自己藏起来。


这个笼子,不是我住惯了那一个。


且我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进去呢?程憺的外室吗?


直到此刻,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已是程憺的女人,而我不愿意承认甚至抗拒,自己是属于他的。


他要我如何我都拒绝不得,他若不许我出去,那我这一生便都要待在这里面。


我不想,不想不想,一点都不想这样。


凭什么他要这样对我,在强占了我的身体后还要禁锢我的自由?


或许是我的抗拒太过于明显,程憺走到我身边,强硬地拉住我的手。


他眼神深邃,看了我半晌:「织织,你回不了头了。」


是啊,我回不了头了。


从变成阿织的那一天,宋知弗就已经死去了,而当我成为织织的那个晚上,阿织也不见了。


那……我是谁呢?


我不想做程憺的织织,我又能做谁呢?


如同失了魂魄般,我任由程憺拉着,走进大门,走过廊道,走了很久,最后走到一个正厅。


这里是程憺的祖母住的地方,是她提起让我到程氏来,而我连程憺的妾都算不上。


原来我这么弱小无力啊……


谁都可以左右我的来去,只有我自己不能。


程憺拉着我的手一直没放开,直到一个侍女打起珠帘,朝他盈盈一拜。


「郎主,祖老有请。」


与我则是完全的无视,好似我只是程憺的一个玩意儿。


我不是个大度的人,相反,我又骄傲又小气。虽然我知道,外室真是算不得光彩。


可在今天之前,还没有人敢用这样轻慢的态度对我。


就算是程憺,也不能!


所以我松开程憺的手,看着那个侍女。


程憺也感受到侍女对我的轻视,知我此刻定然极不开心,继续拉过我的手向厅里走去。


路过那侍女时,淡淡一句「自去领罚」。


侍女脸色倏地苍白,却只能恭敬地应下。


这次我没有挣扎,和他进去了。一进去才发现,里面除了祖老,还有一位年长的妇人坐在下首。


她眼角虽已有了纹路,却还是气质雍容,脸上带着温柔平和的笑意,让人见之可亲。


想必,这便是程憺的妻子了。


不知怎的,对着她,我心里涌起一阵阵羞愧,程憺明明是她的夫君……


手触电似的从程憺的手里挣脱,继而跟着程憺俯身一拜,我很久不曾对谁行过礼了,动作透着一点子生涩。


坐在上首的祖老冷然地看着这一切,我可以感受到她对我的不喜。


她大概是觉得我勾引了程憺。


事实上她确实这般想,一开口便是:「怪不得日日往京郊跑,倒是一副好容貌。」


我真想对她大声喊:「你教的好孙子,倒是知廉耻,强掳自己的侄女!」


可我终究不曾说出口,倒不是怕了她,只是犯不着和一个老人置气。


程憺敬重自己的祖母,却还是维护我:「祖母,她只是个孩子。」


祖老「呵」的一声,「希明十四岁你便说是个大人了,她二十岁,竟还是个孩子?」


「倒是偏心得很。」


希明便是程湣的字。


程憺也不正面应对,转而提起其他的事情。


「织织的身世祖母也清楚,不必再提。从今以后,她便是我的侧夫人。」


祖老轻飘飘地扫了我一眼,竟也没有反对,只是说:「你心里有章程即可。」


说罢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气,要喝不喝。


我简直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在她眼里,我竟低贱如尘埃一般。


又不是我求着要来这里,当这个侧夫人,谁稀罕呢!


程憺在你那是个宝,在我眼里,还不如一棵绵绵草!至少绵绵草还能让善善给我编一条手链,换我一下午的欢快。


不等我出声,祖老又淡声道:「都退下吧,晏清留下。」


坐在一旁的妇人终于起身拜别,又对着程憺微笑:「不若让侧夫人跟我一同吧。」


看得出来,程憺对她极为放心,点头示意:「劳烦姐姐。」


这时上首突然传来茶盏碰撞的声音,又发现祖老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她生气了。


我感受得到。


心里忽然就没有那么气愤了,也不过如此。

二十


跟着母主,一路走到了她的院子。


我的直觉总是非常敏锐,这大概是我为数不多的能力之一,能分辨得出别人对我的善意和恶意。


走在我身前的母主,姿态端丽,眼神温和。


我可以感受到她对我散发出来的善意。


为什么她会不讨厌我呢……


我不明白。


小时候,我从未看见父亲除了母亲还有其他的女人。


母亲说,爱是霸占,是独享,是容不得他人一丝觊觎。


我对程憺没有这些感觉,我不爱他。


她可以为程憺的妾安排上好的院子,可以为我解围立威,是因为她也不爱吗?


还是说爱屋及乌。


我不知道,但是不重要,我知道她对我没有丝毫恶意,这就够了。


她没有带我去正厅,而是去了她的屋子,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放松下来。


「祖老年纪大了,性子越发的左了,见不得小辈忤逆她。今日之事,你无须放在心上。」


这意思是他们都只是碍于尊老,所以祖老并不能拿我怎么样吗?


她安宁地望着我,走到我身边,温柔地托了托我的脸颊。


「知弗。」


我已经十二年没有听到别人如此唤我了,乍一听都未反应过来。


「你和你母亲长得一样。」


「一样好看。」


我不想哭的,可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


她没有诧异,也没有丝毫不耐,更没有制止我。


只是轻轻地替我擦眼泪。


我哭得说不出话,她好温柔,给我擦眼泪的时候像极了母亲。


等勉强平息下来,我才颤着声音开口:「您认识我阿娘吗?」


她见我不哭了,暖暖的手拉过我,在窗边的小几坐下。


眼神看着我,又像是看我母亲。


「年少时候,我和她一同长大的……你母亲既是我的好友,也是我的表妹。」


「若按辈分,或许你得叫我一声姨姨。」


我不知道这些,也没有见过她,其实我小时候见的人也实在太少。


母亲不爱出门,只带我上过三四次街。


也没有人来拜访过我们。


外祖家的人莫说见过,母亲提都不曾提起。


而她是我的姨母,我也不愿以程憺侧夫人的身份面对她。


所以我唤她:「姨姨。」


她「嗯」了一声,回应了我。似乎是看穿我所有的想法,包容了我的固执。


「对不起。」我讷讷道,眼神躲避。


心里只觉得羞耻,不知道怎样面对自己的姨母。


她一直没松开我的手。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她说:「知弗,你是个好孩子。」


「你与我之间如今的关系虽复杂,可你不必为此感到羞愧。」


「生得美丽,从来不是你的过错。」


我又想哭了,「可是别人都觉得是我的错……」


「别人觉得,便如此吗?」她打断我,「你也觉得是自己的错吗?」


我坚定摇头:「我从不觉得是自己的错。」


「只是我怕别人看向我时,鄙夷的目光……」我低头,把脸贴在她的手上,「姨姨,我不喜欢。」


她摸摸我的头,「不要怕,孩子。」


「有我在,这府中便没有谁能轻慢你。」


至此我有了姨母,和母亲一样包容我,爱惜我的姨母。


我忽然就不怪程憺逼着我来这里了。


若我一直躲在那笼子里,我还会知道有这样一位挂念我的长辈吗?我还能了解到关于我父亲母亲的过去吗?


我承认我心里有些庆幸了。


祖老不喜我又如何呢?这偌大的程氏,再也没有能让我害怕的东西。

二十一


善善来接我时,我正在听姨母和我讲母亲小时候的趣事。


「你母亲小时候喜欢吃梨花巷的桃酥,可是家中管教慎严,只好靠着我去看她,才能尝上些许。每每我的侍女买来,我便带着,去同她玩耍。」


「阿娘小时候竟这般贪食吗?」


「嗯……」姨母递给我一块桃酥,「我对你母亲从来狠不下心肠。」


「可自她九岁那年,吃了桃酥腹痛后,无论她怎样央求,我都再也没有给她买过。」


我咬了一口桃酥,香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怪不得母亲爱吃。


「姨姨您也是为了阿娘好。」


姨母看着我摇头,「不,所谓的为她好,都是我以为罢了。」


「她想要得不得了,可却因为我的自以为是,再也没吃到过梨花巷的桃酥。」


我看了看手里的桃酥,却听到姨母说:「你手里这桃酥是我做的,梨花巷早在二十多年前便被毁去了。」


哪里还有什么桃酥呢?


看着有些伤感的姨母,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拉住她的手。


「后来我嫁到程氏,做了母主,终于可以学做桃酥,你母亲却再也没有机会吃到了。」


「可如今能做给你吃,也是极好的。」


她摸摸我的头,「好孩子,姨姨这里的桃酥等了你十二年了。」


我鼻头一酸,若我十二年前便来到了姨母身边。


那些想念父亲母亲的时候,打雷惊惧的时候,孤独哭泣的时候,是不是就会,有一个人把我搂在怀里,对我说:「姨姨在。」


那该有多好?


可如今我终于来到姨母身边,吃到了她做的桃酥,却是在这般不堪的境况下。


「夫人,咱们该走了。」善善低声催促我。


我不想走,不过半天的时间,我已经开始舍不得姨母了。


可姨母亲手包好一份桃酥,递给我。


「知弗,你该走了。」


「姨母许诺,你想知道的,我都不会瞒着你。」


她的脸慈祥又美丽。


「那我还能再来找您吗?」我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而姨母眼中盛满温柔的笑意。


「只要你想。」


于是我便放心地跟着善善走了。


在路上,小侍女兴奋地向我描述,程憺为我准备的院子多么精致多么有趣。


但我满脑子都是母亲姨母,根本没有心思在意这些。


若是我可以和姨母住在一起便好了。


可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善善见我沉默着不如往常活泼,又努力挑起其他话题。


「夫人现在也有亲人了,真好。」


我开心起来,重重点头:「嗯!」


「姨姨还给我做了桃酥,我只分你一块。」


「谁叫你之前帮着程憺糊弄我!」


善善假装委屈,又向我保证:「好夫人,这是最后一次了,真的!」


「你说的!」


「真的真的!善善说话算数。」


我弯弯眼睛,勉强相信了她。


小侍女看我心情终于明朗起来,也放松下来。


她似是突然想起来的,「欸」了一声,对我笑道:「那这样说的话,将军算起来也是您的姨父呢!」


刚刚弯起弧度的嘴角又慢慢消失下去。


姨母说错不在我,可如今的局面,实在是尴尬得紧。


善善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小心地看着我。


我对她总是有一份包容在,没有对着她发脾气,可也不似之前在姨母屋里的好心情。


气氛正凝滞着,带路的侍女便说,为我安排的院子到了。


我下了轿椅,走了进去。


入眼是一院子怒放的红蔷薇,映了我满眼的叶绿花红。


东南角种着一颗粗壮的榕树,挂着一架秋千,另一旁摆了石桌石凳,连棋盘都准备好了。


和之前我住的地方像极了。


不同的是,仿造护城河的样式造的主屋,要进门,必先走过一条木桥。


这桥不长,不过十几步路,桥下养了许多锦鲤。岸边的新泥表明这条小河刚完工没多久。


看得出来,是用了心思的。


程憺正站在屋内等我。


「织织可还喜欢这里?」他走到我身边,伸手便想搂抱我。


手还没有碰到我的肩膀,便被我侧身躲开。


他也不恼,改换拉住我的手,这次他没有允许我挣开。


我抬眼问他:「这些都是姨母为我准备的吗?」


程憺听到我唤姨母,笑容微顿:「以后只可在无人处这般称呼。」


我看着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看得出我是在等他的回答,无奈极了:「是。」


「那我便喜欢。」


我说完眼神扫过四周,配了我喜欢的颜色,还摆了好些有趣好玩的东西。


程憺继续讲着:「这个院子虽离得有些远了,可环境清幽,景致别丽,不会有人来打搅你。」


「前些日子,得知你要来。」他停了一下,才继续道:「……你姨母,特意问了我你的喜好,把这座院子改成现在的样式。」


心下一热,我只觉得想哭。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便已有一个人这般真心爱护我,还会在意我喜不喜欢。


我向来偏心,突然便觉得,程憺配不上我的姨姨,这般好的姨姨,他却如此不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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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落花又逢君:古都中的浪漫爱情

樱胡柰朱 等 冥王星气象台一号播报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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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晓:他右手敬礼,便无法爱你》--卫好唯

其实在以前,连暮晓从来不和身边的人提季尧,提他是她喜欢的人,毕竟他不是什么好人。

这句话说得好像这个姑娘有点虚荣有点爱面子,可还真不是。

她曾经在她那浸了半瓶辣椒油的日记本上写过这么一段话:他们跟我说他是个坏人,走大街上都有人想往他身上扔臭鸡蛋。警察变着法的想给他套上手铐脚镣。他自己也说他不是什么好人,这辈子入了地狱再也爬不上去,让我离他远点。可是我不信,别人说的我都不信,他自己说的我也不会全信,我这么有主见一人儿,肯定信我自己的感觉呀。

我都想好了,他这辈子要是真爬不上去,我愿意陪他粉身碎骨永堕阿鼻,我胆儿大,只要不让我离开他,什么都不怕。

画完那个句号,她脸红心跳的合上了日记本,似乎这一小篇儿一百多字的日记是她刚刚给季尧写完的一封情书。所以你看,她在以一个小女生的方式爱着这个不是什么好人的男人,小女生是不会爱慕虚荣的,小女生也不会在意她爱的这个玩意是萝卜是土豆,是好人还是坏人。

可她也知道,爱季尧这个男人,不能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生一样去爱。

就像当年她妈和她爸离婚。这个三十六岁风韵犹存的漂亮女人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托着连暮晓,挺胸抬头的走过了第一段马路牙子,第二段马路牙子,走到第三段马路牙子的时候突然扔了行李箱,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眼泪刷刷的往下掉。

她扯着十四岁的连暮晓说:“晓晓,你以后一定要找个普普通通的老实男人,不然爱的太累了,过得太累了。”

她点点头,伸手给她妈擦拭那一圈哭黑了的眼线。

然后在十七岁那年,喜欢上了季尧,和她爸一样的男人。

当时连暮晓不知道这个男人比她大了十岁,因为一个男人在二十七岁的时候恰恰是最迷人的年纪,迷人到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嗅不到年龄差这个东西,或者说她嗅到了,却恰恰喜欢。

你要问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是怎么喜欢上这个男人的,她也说不清楚。她只记得那天她回家的时候跑进的巷子,和巷子里两个即将贴合的身体。

那个女人让暮晓想到了美女蛇,一双从紧身包臀裙里伸出来的白腿绕在面前男人的身上,那不是腿了,是一条滑腻腻的蛇尾巴,能缠多少圈都行。然后美女蛇的舌头就开始吐信子,红艳艳的嘴唇都带着水光的。

暮晓想这个男人完了,要被蛇咬了,要中毒了,要欲仙欲死了。

她屏着呼吸等那个男人的下一步,她脑袋里都上演好几遍比琼瑶剧更大尺度的慢镜头了,这对一个十七岁只看过亲亲嘴,却对性抱有无限神秘窥探感的小丫头来说那真是相当刺激了。

但根据下一幕剧情走向来分析,这个男人显然是想端个紫金钵装会儿不近女色的法海,他伸出两根指头捏住那愈来愈近的尖下颌儿,翻书页一样把这张美人脸翻了过去。接着捎带轻轻一笑:“香水味儿刺鼻子。”

你会发现这个男人的迷人之处就在于他这么捎带一笑,你看不出他是真笑还是假笑,也听不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可美女蛇不在乎这个,她挺起波涛汹涌的高耸胸脯努力的往高她一个脑袋的男人身上靠,一句话里转了好几个弯的柔情:“你别拿这个敷衍我。”

“那我拿什么敷衍你?”说的轻浮。

如果往前推个十年,他也是十七岁,应该是个一笑就多情的少年。

如今已过十年,他长成二十七岁的男人,你从这个男人的笑里找不到情愫,也找不到柔情。他的余光从光线灰暗的巷子里延伸到巷子口,那里有一大片好日光涌进来,和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心跳如擂鼓喧鸣,她看见巷子里那个男人稍微侧过来的半张脸,高挺的山根撑起了整个轮廓,然后她注意到他下巴上的胡渣,她从未在身边同龄男孩儿的下巴上见到过这样的胡渣。他们那些柔软稀疏比汗毛重不了多少的小胡须远比不上他的好看和性感,这种性感,似乎可以让她在狭小的巷子里嗅到荷尔蒙散发的味道。

在那个荷尔蒙的根源处,她从季尧的喉咙里听到了与她有关的第一句话,这种嗓音通过耳朵传入大脑,闭上眼睛也可以想象出他上下滑动的喉结。

他说:“那里,有个小丫头。”

暮晓忘记了咽口水,她觉得她被咬了,中毒了,怕是这一辈子,都没有解药。

若说是哪一点让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从此沦陷,她不能给你个开头,说从哪里开始,她只能回忆起那天晚上,她躺在那张不大的单人床上干巴巴的瞪着天花板,然后在黑咕隆咚的寂静夜里,脑袋一遍一遍放映着他的侧影。

那句小丫头,尾音撞在她年少的心头。

第二次见到季尧是在三天以后。暮晓下了晚自习已经是七点半,临近晚秋,她穿过依旧热闹的夜市,走向那条老巷子,霎时安静。

巷子里有经年的潮旧味儿,在那个晚上,暮晓清楚地闻到了鼻息间突然夹杂的烟味儿,她走进去,看到那个男人靠在巷子的石壁上,右手指尖星火点点,夹着一根燃到一半的烟。

季尧侧过脸来看她,抬眼的时候,眼皮上有一道深深的褶痕,他把烟头按在墙上捻灭,向这个小姑娘走过来。

小姑娘有点怕,往后稍了一步,她当时并不知道自己稍的这一步里有什么因素,也不知道这一步是不是因为怕,不过事后她想过,这一步里,少女的羞怯与欢喜,远远大于来自一个陌生人的惧意。

季尧问她:认不认识我?

只及他肩膀的小姑娘摇了摇头。

这样的身高差距,让季尧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松垮垮的马尾辫儿乖顺的垂下去,垂到她细白的脖颈儿,水蓝色的校服衣领。

季尧说:我认识你爸爸。

暮晓垂了眼睛:我爸已经变成一幅黑白照片了,立在我们家的柜子上,天天用香供着。

夜色给了这个小巷很深的寂静,他说:我知道,我来给他上个香。

他的声音就在头顶,近的让她错觉是贴在了耳朵边儿,他的声音跟学校里那群处在变声期的男孩子不一样,那群划耳膜的公鸭嗓让她烦躁。

他这副嗓子是经过岁月打磨过的,经过香烟熏染过得,如今,才沉淀出这一副成熟男人的音调。

“我妈说,跟我爸接触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仍是低着头的样子,过后却有点懊恼了,因为这句话听着像是在赶他走,其实她是想换种问法,比如,我爸爸不是什么好人,那你呢?

季尧轻笑了一声,他说:是,我现在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那天季尧给连立峰上了香。

暮晓就坐在窗户边儿上写作业,她家这块普遍是破旧的二层楼建筑,她家住在二层,年久老旧的木头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

季尧在连立峰的黑白照片面前站了挺久,这挺久的时间里,暮晓的数学模拟卷子只填完了三个选择。

她的眼睛在数学卷子上停一分钟,在客厅中间的男人身上停三分钟,她又怕那个男人突然转过来的和她对上眼,就在窗外的夜色里停半分钟。

在这最后一次的半分钟里,季尧走过来问了她一句:这么晚,你妈妈怎么还没回来?

她假装恍然的转过头说她妈一个月回来一次。

其实从听到脚步移动的声音开始,她连着脖颈后的细软发根儿都是精神的。

季尧点点头,不太诧异,一双手撑着她写作业的小桌子,附身看了看她只写了三个选择的数学卷子。

台灯直白的光扑在季尧的手背上,坐在他身边的小姑娘变得很小,头顶齐平他的腰线,她在他看不到的视野之下转动了眼眸,目光放在他手背凸起的筋络纹路上。

多少年前,这双手也是一双修长而好看的手。但现在不是了,烈日晒过它,沙土磨过它,锋利的刀刃割伤过它,它握过枪,沾过血,这些血混合着自己的,兄弟的,敌人的。

只是这个晚上,在一盏普通的台灯之下,它隐去凌厉,安静地撑在这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娘面前。

季尧说:丫头,好好学习。

她突然抬起头,撑起小小的下巴,问他:为什么要好好学习?

季尧的食指在桌子上点出节奏,他觉着这小丫头挺有意思,反问:你们老师没告诉你为什么要好好学习么?

她说:我们老师让我们考高分,让我们穿校服,让我们别染头发,让我们别谈恋爱。

季尧说:你们老师前面那几条我听着还可以,最后这条我不赞同。

小姑娘稍微扬起嘴角。

她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好好学习。

他的食指依旧点出节奏,说:为了成为祖国的栋梁,为祖国做贡献。

他说话的语气总有那么一股子不走心的痞气。

暮晓笑出声,就像听了马三立老先生讲的单口相声。

她知道季尧是哪种人,因为她知道她爸是哪种人,他们这种人警察天罗地网的设套子找证据,想把他们弄进牢里老实待着,别出来危害社会,危害祖国。

想着,她的目光移到木柜子上的黑白照片上,那是一张极普通的市井男人的脸,带着略微的醇厚笑意。

世间人善于把肮脏恶意裹藏在这副微笑的皮囊之下,小恶藏一辈子,大恶破裂而出。

她有时候恨极这个人,因为他让她的成长伴随着羞耻,孤独,残破。有时候又爱极这个人,因为他曾是这世上唯一给过她宠爱的人,他死了,她就丢失了这份宠爱。她怀念他,这份儿怀念让她的极爱大于了极恨,当爱大于恨时,那就只剩下了爱。

暮晓想的出神,至到季尧叫她一声,他说:丫头,我走了。

她很快地抬头,却只是顿顿地点了点混沌的脑袋。

外面是夜色。

她稚嫩的目光盯随着季尧高大的,愈渐远离的背影,一瞬间竟忍不住脱口而出,她说:叔叔,你还来吗?

季尧转身看这个姑娘,那一刻他不是在看这个小姑娘,而是在看这个房子里的小女孩,她小小的往那一坐,便成了这个清冷房子里的唯一活物。

他只怔了一秒,说:来。

其实他来的并不勤快,他不来的时候她就在等他来。搬着一把小木头板凳坐在窗户边儿写作业。

后来有一天她往窗口那边望过去,就看见了沈爱珂,她浓妆艳抹的妈。楼梯被她尖细的高跟鞋踩的岌岌可危,她进屋把红色的皮包随手扔在沙发上,让暮晓进去写作业。

她一般都听沈爱珂的话,最开始懂事的听,后来不爱搭理的听,这次她没听,她守着这一块小小的窗台,跟谁都不愿退步。

第二天是周末,暮晓一睁眼睛,房子里早就没了沈爱珂。饥饿感从空肠子里发出来,促使她拧开了煤气罐,烧了锅水,下了挂面。

她在沙发上捧着那碗白水煮面吃的起劲儿,一筷子一大口,一大口一抬头,一抬头就看见了门口,门口站着季尧。

他穿着黑色外套,右手里是一大包零食,背着光站在门口,让她看不清表情。

小姑娘的一大口就包在了两边儿的腮帮里,成了个鼓鼓的静态图,嚼也是尴尬,不嚼也是尴尬。

很多年后她跟人讲起过这种事儿,她说:那个叔叔啊,他就喜欢成熟的女人,胸大的,腿长的,嘴唇红的,吃饭一小口一小口吃不出小肚腩的。

她觉得自己胸不大,腿不长,嘴唇也没有那个美女蛇的女人红,但起码她吃饭的时候在他面前能装的一小口一小口。然后那天早上,就让她往后都不用装了。

那人问她你怎么知道他喜欢成熟的,胸大的,腿长的。

她开口回答的瞬间忽然就怔住了,她回答不出来,很多年以后的连暮晓如梦初醒,她以审视的态度去回望那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她终于明白,她不知道。

她所设想出的一切假想敌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年轻,那么年轻的爱给了长她十岁的男人,这样的爱让她把年轻,稚嫩看成了包袱。

往后季尧来的时候都带着那种随手一大包的零食袋,他可能觉得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爱吃各种各样的零食,喝五颜六色的饮料。

暮晓爱吃零食不假,可她不爱喝五颜六色的饮料,她只爱喝白开水。她发现季尧也不爱喝五颜六色的饮料,当然也不爱吃零食,他倒是极喜欢抽烟。

他想抽烟的时候会起身走到门外,点上一根,抽完了才回来。

有一次暮晓偷偷地跟出去,那时候天色微暗,远处灰白。季尧的左手臂搭在栏杆上,右手食指间的那根烟在夜色里只剩了一个火星的点,他抽一口,然后弹落燃尽的烟灰,升起的烟雾绕上去,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

小姑娘就在门后,安静地看着。

后来她就有了特殊的癖好,喜欢看人抽烟,看到谁谁谁在抽烟,她都喜欢多看那么一眼。

她也在学校里看过很多同龄的男孩儿,他们有的也抽烟,在楼梯口,在厕所门前,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他们穿着宽大的校服,佝偻着因迅速发育而微驼的肩背,故作老成地把烟捏在手里,吸一口,吐一口,吞云吐雾。

她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别过脑袋,他们让她联想不到季尧,他们青涩的身体撑不起一根烟的重量,少年身体里原始的稚气和刻意伪装的成熟互相冲突,相互叛变,使得这个吸烟的动作变得丑态毕现。

后来暮晓就知道这种视觉上的冲突只出现在自己的眼里,她身边的小同桌曾经在她旁边儿捧起一张泛红的小脸儿,指着远处穿校服吐白烟的某某某高喊:哇塞,好帅!

她眯起眼睛看过去说:哇塞,一点都不帅。

小同桌说:我前天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说抽烟的,你看某某某不就抽烟吗?

暮晓把校服拉锁拉到领口,拉锁触到她光洁的下巴,她说:那再加一条儿。

“什么?”

“年纪比我大的很多的。”

再加一条。

爱穿黑色外套的。

再加一条。

会给我带一大包零食的。

再加一条。

名字,叫季尧的。

这个年轻的小姑娘把自己喜欢的样子一点一点细化,缩小,缩到一个掌心的纹路,缩到一个抬眼的神情,几近苛刻。

可她又对这个要求极其宽松,宽松到季尧是怎么一个样子,她就喜欢这个样子。

后来北方入了冬,玻璃窗上蒙了一层水雾,

再往后更冷,水雾在玻璃窗上结成冰花。暮晓靠着写作业的那扇窗户是个特例,那扇窗户上总有一个干净清楚的圆圈,一个女生手掌大小。

顺着那个圆圈往外看,能看到巷子里来往的零星几人。

那个冬天,这个小姑娘就是这样,偶尔从书堆里抬头,从那个干净的圆圈里看出去。季尧每一次来之前的样子,她几乎都没有错过。

有一次她看语文课本,看到里面那句‘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忽然就想起了什么,抬起头从那个小圆圈里看出去。

她看到季尧在楼下抽烟,他有时候会停在楼下抽完一根烟才上来,她手撑下巴,从这个小圆圈里看完他整个吸烟的过程,记得住他每一个微小的动作。

她想少年有什么好,她不想做少年,她想和他有一样的年岁,一样的阅历。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跑出门去,下了破旧的老楼梯一路跑到他的面前。

她在寒冬里喘着粗气,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然后向他伸出手,她说:给我一根。

葱白细小的指尖裸露在冷空气中,细微的颤动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情绪的局促。

季尧把余下的烟头扔在雪堆里,抬起眼扫过她身上单薄的毛衣,这件单薄的毛衣还原了她跑下来的突然,急迫,没头没脑。

他没问她怎么突然这样,只是脱下他的黑色大衣,反手披在她的身上,大衣的袖子在她身上长出一大截,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儿。

暮晓感觉到大衣内里的温度透过她身上这件单薄的小毛衣传到她的皮肤,这些温度从季尧的身上散发,再传到她的身上。

她突然觉得他们两个不再是季尧和暮晓,不再是这个年代里的两个人类,只是这茫茫大雪中两个互相依偎的生物,相互取暖,彼此需求。

季尧和她说:你不能抽烟。

为什么,她问。

他稍低头看她,一贯让人看不透的痞气中忽然有了一丝认真,他说:丫头,你记住,这世上凡是能让人上瘾的东西,都不能碰。

她很快地问回去:那你为什么碰了?

他这次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然后抬起手,是那根带着烟草味儿的食指,很轻地,弹了一下她的小脑门儿。

寒假之前的最后一天,暮晓被人家表白了,对方是班上的小学委,常年带着一副褐色的框架眼镜。跟暮晓表白那天小学委把这副框架眼镜往鼻梁上推了五次。

他在走廊的拐角处拦住暮晓,说出第一句话之前推了一次框架眼镜,问出第一句“你等下有事不”又推了第二次。

暮晓当时想上厕所,上一节课憋着的尿这会儿又让小学委拦在了膀胱里,她说学委你有事就说。学委又推眼镜框,说“暮晓,我觉得,我觉得我挺喜欢你的。”

暮晓摸摸肚子,她觉得此时此刻放在她身上的两件事都不太让她好受,她得先解决其中一件,她说学委你等我一会儿,我去仔细考虑一下回来再给你答复。

小学委连着推了两次眼镜框点点头。

暮晓转身就往厕所跑。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跟前头往厕所跑的那个小姑娘仿佛不是一个人,她挺沉稳的往小学委前面一站,委婉的问他喜欢自己哪里,好给等下拒绝的话做一个铺垫。

小学委平时属于对学术锱铢必较型,在课堂上站起来就能跟老师侃侃而谈,这一点发挥到这儿的时候,小学委大概只用了侃侃而谈的三分之一,他说:我觉得你挺乖的,我就喜欢看着乖巧的小女生,而且你学习也挺好,我觉得这样的女生和我才般配。

小学委在恋爱这件事的情商上基本成绩为零,分数全让给了接近满分的理综卷子。他说完之后暮晓没有回答,低着头站了好久,然后把手伸进校服裤子的口袋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根烟。

她把这根烟塞进小学委的手心里,小学委没什么反应,过了会儿,稀疏的眉毛开始拧巴,脑袋里仿佛能辨认出这根烟的牌子是万宝路。他不抽烟,但他认识。

暮晓说:我不喜欢乖的。

她想了想又把那根烟抽回来,她说:我也不喜欢抽烟的。

她给他这支烟其实是想告诉他,连暮晓不是他眼里乖巧的小女生,后来又怕他误会,误会她想让他抽这根烟。

那天之后小学委再没和她说过话,他的喜欢清零了,因为一根烟就不喜欢了。

其实暮晓把那根烟抽回来的再一个原因是因为她不舍得,这根烟是她偷季尧的,从他大衣的口袋里摸出来一盒万宝路,再从一盒里抽出一根,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这根烟在她的校服口袋里揣了很长时间,季尧也很长时间没有来,她稳稳当当地坐在靠窗的小桌子旁边儿,从那个小圆圈里一遍一遍地看出去。

她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她的情绪全在脑子里,她开始想季尧为什么不来了,脑袋里有美女蛇的剪影,连立峰的剪影,警察的剪影。

后来她想,他要是来了,就把这根烟还给他。

再后来,她发烧了,吞了药片都不好使,躺在床上的时候,觉得屋里和外面的冰天雪地一样冷。

她的感知变得微弱了,分不清外面是不是已经黄昏,也听不太清楚是不是有人敲门,人一发烧就特别疲惫,特别想睡觉。

她在睡梦中感觉有人扯起她的胳膊,给她套上了一件厚大衣,把她疲软的胳膊挂在一副宽挺,有硬度的肩膀上。

然后,小姑娘在颠簸中艰涩地睁开眼睛,她看着离她很近很近的后脑勺,嘴角就不由地勾上一个笑,她太熟悉他的轮廓了。曾有多少次,她偷偷地用眼睛描摹他的轮廓线条。正面的,背面的,侧面的,她都记得。

雪夜的寒风吹得小姑娘有点儿清醒,她开始和他说话。

她说:叔叔你看着一点都不紧张,电视剧里演的都是男主角背着女主角都要急死了,跑着去医院。

她的叔叔发出一声轻笑,胸腔脊背也有了一丝微小的震动,她看不到这个笑,只能通过他的脊背来感知。

他说:少看电视剧,多看看书,一个发烧,死不了人。

小姑娘想了想,觉得对,然后又凑近他的耳朵说起学校的事,说起他们的小学委,说起小学委在走廊里对她的表白,然后,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住了。

她说:你说我答不答应他。

季尧把脊背上的小姑娘稍稍往上提了一下,把这个背的姿势稳固了,然后说:可以答应,叔叔支持你们恋爱自由。

后背上的小姑娘没有接腔。

她安静了一会儿,用行动接腔了,虚弱着没什么力气的手开始推季尧的肩背,好让整个身体往下沉。

她不让他背了,她说:叔叔我自己走吧,我得赶紧用运动填补内心的创伤。

季尧再稍稍一提她就上来了。

你有什么创伤?他哄着似的问她,权当她那一句是个玩笑话。

她说:我没法恋爱自由。

怎么没法恋爱自由?他继续问。

她说:我不喜欢学习好的,不喜欢戴眼镜的,不喜欢学生,不喜欢和我一样大的。

他嗯了一声,像一个长辈在听这个小丫头随口念叨,然后,又像长辈一样顺出相同的问题: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她环着他的脖颈,说:像叔叔这样的吧。

她的叔叔笑出声来,暮晓就知道了,他把这句话听歪了,从爱情这条道歪到了亲情那条道,就像老父亲问小女儿想找个什么样的丈夫,小女儿贴心又乖巧地说:要找像爸爸这样的。

他歪的顺理成章,一个马路牙子都没撞。

雪夜里,暮晓愈发的冷,脸上不正常的红热和苍白的嘴唇做成了病态的对比。她不再继续纠结于这个话题。

直到季尧背着她路过一个深夜未收的水果摊,摊铺上的昏黄灯光给了亮,让她看清了季尧冻出血色的耳朵。她伸出两只小手,拢住他冰凉的耳朵。

她问他:暖和了吗?

“什么?”

他听不清了,她突然就觉得放心。

过了会儿,小姑娘很轻很轻地说:长大了,我想嫁给你。

那天的整个雪夜,他背着她去了医院,打了针,开了药,又把她背回家。他告诉她早点睡,然后转身就走。

暮晓躺在床上,其实没什么力气了,她此刻最有力气的地方就是她的耳朵,她把浑身所有的力气都汇聚在一双耳朵上,去听季尧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他走出客厅了,他下了楼梯,楼梯上还有五厘米左右的厚积雪,他踩上的每一块木头楼梯都发出极大的,不稳固的吱吱声。这一系列的声音都让她心里空落,就像小时候手里的风筝断了线,她急的瘪嘴跺脚掉眼泪也无济于事,她再也抓不住了。

她撑起身体,摸索到那扇每天都被她擦出一块干净圆圈的窗户边儿,打开窗户,生猛的寒风灌进来。

她喊他的名字,她说:季尧你去哪儿,可不可以带上我。

她不叫他叔叔了。

楼下男人的半边身子都融进夜色里,莹白雪地是他唯一的背景色。

他转过身,抬头看那个二楼窗户里的小姑娘,就好像曾在巷子里的那次相遇,她也是融在光晕里,他浸在模糊不清的暗色调里。

他看着那个小姑娘等不及了,咚咚地离开窗户边儿,顺着老楼梯跑下来,她跑下来的时候还着急地问他你去哪儿,跑近了抓住他的大衣袖口说:带上我吧,去哪儿都行。

他突然就笑了,这副笑容似曾相识,和在巷子里说出“香水味儿刺鼻子”这句话的时候一个样。只不过这副笑容是挂上去的,画好了模子扣上去的。

他以前经常用这副模子伪装,这副笑容往脸上一挂,谁也别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今晚,要不是因为夜色,暮晓就能看出来这副模子有多脆,一碰就碎。

他抬手弹了下她的小脑门儿,说:我去地狱。

像是玩笑话。

“你去地狱我也跟你一起去。”她抓着他的袖子不撒手,她想她现在一定值得上‘胡搅蛮缠’这四个字。

“丫头,你要过得好。”不再像是玩笑话了,他说:“不然,怎么对得起你爸爸的那条命。”

她忽然怔住,像是被寒风吹僵,然后缓慢地抬起头,眼睛放在季尧的面部轮廓上。

夜色将他的面部轮廓模糊化,这种模糊化像极了从记忆里掏出来的旧影像,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她将记忆里的模糊轮廓拿出来,与眼前的模糊轮廓对准,重合。

片刻间,小姑娘忽然就想起,她的第一句叔叔,早在这很久以前。

她再没见过他,自那晚她松开他的袖口之后。

第二年的六月,暮晓参加高考。答完最后一科考卷,这一年的高三生们从里到外地松了一口气,他们终于可以扔了试卷分数拿出青春朝气,一群男孩女孩儿乌泱泱的走出考场,外面站着同样乌泱泱的家长亲人。

暮晓顶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小脸蛋儿,从孩子这边儿的乌泱泱被挤到家长那边儿的乌泱泱,她也不抬头,她知道这人山人海的家长里面不会有她的那个漂亮妈妈。

可恍然间她就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喂,那个小姑娘。”

是个女声,一句话喊得千娇百媚婉转迂回,在这满大街的学生家长,正气十足的世风之下明显格格不入,脂粉味儿十足。

不光暮晓抬了头,凡是挂的上“小姑娘”仨字的群体一大半都回了头,当然,有好奇的老姑娘也看了一眼。

他们都去看这个烈焰红唇,一双美腿的女人。

暮晓只瞄上去一眼就认出来这个美女蛇,她手脚并用推挤着身边的人往那个方向去,半天才终于挤出来。站在女人面前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季尧呢?”

美女蛇扯开艳丽的红嘴唇扑哧一笑:“他算着你今天高考,让我等你考完,带你去吃好吃的。”

“那他呢?”她问。

女人揽过她的肩膀,她说他有事不能来。

她们找了个普通的饭馆,点了三两个菜,女人坐在暮晓对面,抿了一口烧酒,她说:“小姑娘,你喜欢季尧?”

暮晓点头。

女人就笑了,她说:“这种男人哟,不适合你,你这个年纪,找个老实巴交会读书的小男生谈谈恋爱多好。”

暮晓拨弄着盘子里的土豆丝,不说话。

“不过”女人忽然又接着开口:“这种男人,你别管他怎么是干嘛的,他是社会的人渣子,我也喜欢。”

“他不是人渣子。”

小姑娘抬起眼睛反驳,抬起的眼睛没放在女人的脸上,而是放在那对波涛汹涌的胸脯上,十七岁的平胸小丫头看着那对胸就咽不下土豆丝,她把筷子往餐桌上一叩说:“我走了。”

她跟这个女人比不了,她的身体太贫瘠了。

那个盛夏暮晓过得孤单而忙碌,她找了份在快餐店的兼职,每天忙到晚上十点。

沈爱珂两个多月没有回家,暮晓觉得这不太正常,往常就算沈爱珂再怎么不念家,最久也会一个月回来一次,扔给她一沓子生活费。

如今,她仿若人间蒸发。

七月末,这条古旧太平的老巷子里突然闯进一群陌生男人,他们身上刺人的戾气让这个巷子里的平民百姓噤声缩脖,绕道而行。

年长的老居户偷摸着抬头,看到那群男人顺着木楼梯闯进一间破房子。花白头发的老太太想起来,那件破房子里住着一个瘦巴巴的小姑娘。

木头楼梯要被他们跺烂,里面一阵翻找摔砸,马上传来难听的糙吼:妈的,这小崽子不在。

他们口中的小崽子在这时候出现了,手里面拎着一袋牛肉馅儿的肉包子,沈爱珂消失以后,她靠着自己那点打工费过活,极少舍得钱来买贵出一半钱的肉包子,她在包子铺前犹豫的时候想,今天过生日,十八岁的成人礼,不算奢侈。

此刻她拎着这袋儿奢侈的肉包子愣在了楼底下,没敢上楼,然后看到旁边低眉顺眼的老太太在对着她使眼色,记忆里忽然出现了久远的危机感,她知道那个眼神,在告诉她:快跑。

小姑娘转身,抬腿就跑,那群男人投过来的阴森目光和她抬脚的瞬间同步,他们喊得张牙舞爪:她在那,全都给我追。

白而细弱的小腿被强迫着使出最大的力量,恐惧让这条初初成年的腿骨几近颤栗瘫软。

手里的肉包子跑掉了,被身后厉鬼一般的男人们踩烂,鲜香温热的肉馅从白面皮里裂出来,再被后面接连不断的凶残脚掌踩进泥土里。

暮晓跑出眼泪,她在这一秒成年,成为十八岁,她变成所谓大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疯了一般地逃命,逃出巷子,逃到大街上,在街上陌生人不明所以的眼神里变成一个突出的异类。

她的喉咙跑出血腥味,脑袋里渐渐恐惧到空白,成为无头的苍蝇没有方向。最后,逃到一片残垣断壁的拆迁房里时,她忽然被一双强硬的手捂住口鼻掳进一片黑暗。

小姑娘咬着牙死命挣扎了两下,她想完了,她活不成了,她疲软地放弃挣扎时却听到背后男人压低的声音,他说:“丫头,是我。”

只那么一秒,这个姑娘本被风吹干的眼泪就更汹涌地流了下来。

她埋在他的手掌里哽咽,抽泣,大口呼吸,努力不让自己灌满血腥味的喉咙发出丁点儿声音,可她止不住眼泪了。季尧感觉到手掌不断地被她温热的眼泪浸湿,她瘦弱单薄的身体不断颤抖,抽泣到近乎病态。

“救我。”她只能吐出这两个字。

她的脑袋很小,像孩子的轮廓,季尧一只手将它扳转过来,胡乱的抹了把她脸上的眼泪,他说:“丫头,你记住这个电话号,你去找叫王国真的人,他会保护你。”

他说出一串数字,她满是水的眼睛盯着他的脸不说话,其实空间昏暗,她什么都不能看清。

“听见没有。”扣在她脑后的手掌摇了一下。

她哭着点头。

他说:背一遍。

她背出一个1。

“接着背。”

她急的背不出来,他又说了一遍让她背,她终于磕磕巴巴就着眼泪背出来。

他匆忙地抚了下她的脑袋:“丫头你信我,用不了多久,这帮人就再也威胁不到你,好好上大学,好好谈恋爱,过正常人该过的日子。”

她心里不知怎的就涌出一股压不住的难过,这股难过挤走了恐惧,满满当当地揣在她的心窝上。暮晓觉着要不是外面那群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季尧似乎还会往下说,给她说出一个安稳的未来,这个未来里永远都没有他自己。

他最后抹了把她脸上的眼泪,粗粝的手指触碰在小姑娘极嫩滑的脸上,他感觉到她的年轻,稚嫩,大好年华。

外面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在这里待着,别怕,天黑了再出去。”

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走了出去,走向那群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暮晓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扒着废铁裂出来的一条缝隙去看他的背影,看他走向那群凶神恶煞的男人,与他们称兄道弟,周转迂回。

她忽然就想起五年前他穿着警服的样子,那么好看的一身衣服穿在他挺拔有型的身板上,使得衣服上的每一个转弯褶痕都有了英气的棱角。那时候他从不在脸上扣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面具,他也从不这样笑。那时候他的笑先从眼睛里冒出来,然后是嘴角。

暮晓就是被他这样的笑感染到,她跑上去叫他:“警察叔叔,我爸爸是好人,你把他放出来好不好?”

他在那年还会和她开玩笑,他会哟一声,然后说“这是谁家的小丫头。”

那群男人中并不是每个都服气这个叫季哥的同伙,虽然他后面总是跟着几个屁颠儿点烟倒水的小弟。后来行动计划常常泄露,警察一个窝点一个窝点的端。他们觉出不对了,觉出这个男人保不准是个安插进来的马子。

他们举着黑洞洞的枪口顶住季尧的太阳穴,要是这个小子给不出个证明他们就一枪爆了他的脑袋。满屋子十几双眼睛相互纠缠传递信息,然后汇聚到这个枪口下的男人身上,盯着他拿起锡纸放在鼻子下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在瞳孔里不断放大,再放大,要是有一丝的不熟练和假装,就准备扣动扳机,集体给他收尸。

季尧就是在这十几双鹰一样的眼睛和枪口底下吸了第一口,他用之前训练过的熟练动作骗过了在场的每一双眼睛,也跳进了一个更大的深渊。之后的一次,一次,再一次,在他身体里堆积成庞大的毒瘾,这毒瘾拽着他的脚踝让他在深渊里爬不出去。

其实现在那些眼睛还是装着探针的,他们扫过这一片拆迁的废墟,其中一个眯起一双脏兮兮的眼睛,虚假地笑了一下,他说:“季哥,我们找的那个小崽子估计就跑在这一片儿,你说你是围过来追的,现在没抓住,这有点说不过去吧。”

他说完抱着肩膀,保持着这个虚假的笑来等季尧的回答。

季尧抬起眼皮,抓起他的衣领以扔的姿势将这个男人摔在水泥墙上,水泥墙上被圈起来的拆字被他盖住了提手旁,顺带着摔起一阵土灰。

季尧不说一句话,他知道现在不管从他嘴里说出什么都是一种露怯,暴力的施压是对他们这种人最有效的方法。所以他动手了,引起了一场毒贩子内部的斗殴,这场斗殴让他们只记得谁谁谁早就看谁不顺眼,谁谁谁今天一定要弄死谁,不再想着这片儿废墟里的那个小丫头。

暮晓躲在那儿,看着他们扭打作一团,又被旁边人七手八脚地拉开。季尧的嘴角填了一丝血迹,他抬手抹掉,就像抹掉一块泥一块土。

她突然就止住了眼泪,不哭了,她绝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决不能被他们抓住。她知道季尧用血肉筑成一堵城墙把她护在身后,所以她得活着,得逃出去,不浪费他的血肉。

她在这块满是土灰危楼的拆迁地熬了一个晚上,两片嘴唇一刻都不停下来,循环念叨着季尧告诉她的那一串电话号。

当她出现在烟酒店的座机旁边儿时,店里所有人都转过头去审视这个浑身脏乱的小姑娘,她身上那件儿格子衫又脏又皱,仿佛轻轻那么一拍就会飞起一片呛人的土灰,跟火车站路边睡大街的乞丐没什么区别。

然后,她捧起电话筒,小心地按下每一个数字,小心地跟那边的人接通。

王国真听到了这样一种声音,它以少女的音色做底,然后撕裂,烧焦,哑到不敢轻易去分辨性别,她说:“请,请您保护我。”

缉毒大队队长王国真从外面领回一个小乞丐,局里的人从这个小乞丐的眉眼之间看出了一股遥远的熟悉感,好像多少年前局里有个男警察也有这么一副相似的眉眼,只不过眼下这副眉眼女性化了,稚气化了。

王国真把局里的年轻警花何晓曼叫进去谈了一会儿,何晓曼出来的时候拉着这个小乞丐脏兮兮的一双小手说:“暮晓是吧,我叫何晓曼,你叫我小曼姐就行,这段时间你跟我住,我现在就自己一个人,正好想要个伴儿呢,其他的你也别担心,我们安插在贩毒窝点儿的人非常厉害,这个案子拖不了多久了,到时候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了,谁也不能再来报复你。”

王国真跟着出来,对着这个管不住嘴的女警花咳了一声,女警花娇俏地吐了下舌头。暮晓抬头,她看着何晓曼吐舌头的这一个动作,不由涌起一股艳羡,这个动作把两个人隔成不同的世界,她十八年来都没有心思没有资本去对着谁做出这样一个俏皮又可爱的动作。

往后的一个月,暮晓就跟着女警花住在她的家里,因为惧着那帮毒贩子,也不经常出门。再往后开了学,她只背着一个书包上了火车。同寝室那个自来熟的小姑娘先跟她搭了话,她晃着自己那两个大皮箱,极其夸张的呀了一声:你怎么就背着一个包呀,你没东西吗?

暮晓拍了拍黑书包:“孤家寡人,这是我全部家当。”

她过上了正常的大学生活,和身边儿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一个样,看见好玩儿的笑,看见感人的哭,有时候不喜欢哪个老师的授课内容也会偷摸地翘课,期末临阵上考场也得点灯熬油地临时抱佛脚。

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怎么个调皮捣蛋她就怎么调皮捣蛋,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怎么爱玩不懂事她就怎么爱玩不懂事。她听了他的话,好好上学,过正常人该过得日子,做普通姑娘都爱做的事儿,除了谈恋爱。

暮晓发现上了大学拒绝这件事儿变得更加简单,她不用再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点儿什么。十多天前跟她室友表白的男生可以在她面前感天动地似的说,我暗恋你半年了。无论这个男孩子当时表现的怎么非你不可,痴心一片。她只需要对着这个男生说上两次:“对不起,我有事儿。”他就懂了,走了,明个再见面儿的时候,保不准又是在跟哪个姑娘捶胸顿足地说,我暗恋你一年了。

这样的人有很多,他们脑袋里的爱情和她脑袋里的爱情不是一回事儿,他们嘴里的非你不可和她的非你不可也不是一回事儿,他们一生中‘非你不可’的姑娘可以有很多,每段时间都有一个这辈子非你不可的姑娘。要是这个姑娘一两次到不了手就别人也行了。

他们不像是在爱,却是像在赶时间。

大一下学期那年,对铺室友在床上随口念了条新闻,念的是哪个城市的哪个贩毒大案最近终于破了,这个案子将近八年,期间牺牲的那个卧底警察之前因顾忌家人被毒贩报复灭口,死后都要背负骂名很多年,现在终于得到正名。室友念完依旧是极其夸张的呀了一声,然后说:“暮晓,这不是你们市吗?”

当天晚上暮晓借了室友的手机,在宿舍走廊的角落里给何晓曼打电话,她听着电话里漫长的嘟嘟声心跳突然抑制不住的变快,这样的心跳速度让她莫名激起丝丝兴奋,她接通之后马上就问起季尧,她说:“小曼姐我看到报道了,案子破了,季尧……叔叔是不是回来了,他没受伤是不是,新闻里没说有人出事。”

“放心,你季叔叔没事,你妈妈也找到了,她逃到外地去了,你在学校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她还是问:“那他现在在哪儿?我能跟他通话吗?”

回答是很漫长的寂静,年轻警花往日的天真活泼劲儿这会儿被什么压制住了,她只能简单绕弯地应付暮晓。

她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告诉电话那头的小姑娘,她的季尧叔叔这时候已经没法儿来听她的电话。这个最应该出现在庆功宴上的缉毒警察,庆功宴当天却躺在市局强制治疗管理的病床上,他青筋暴起,痛苦不堪,他的身体和灵魂都被分成两半,一半是毒瘾,另一半是身为一名缉毒警察的责任。它们在他的身体和灵魂里撕扯,撞击,让他一刻都没法儿好受。

他神志上的时间轴错乱了,他有时候就以为自己是在小丫头高考的那一天,他毒瘾犯了没办法去给她庆祝。他又以为自己是在八年前,那时候连立峰还活着,他给自己看他小女儿的照片,问他漂不漂亮。他想那个小丫头的时候是放肆的去想,却唯独不敢想自己,想现在,想这几年来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暮晓没从这通电话里得到任何消息,她在第二天跟辅导员请了一周假,从这个月的生活费里抽出一百四十八元买了一张火车票,坐了十四个小时的硬座往回赶。她从季尧同事那问到他家里的地址。

他们说他好多年没回去了,当初为了破案跟毒贩子们成天混在一起。暮晓问,那现在应该回去了吧,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说,不清楚,你去看看。

她拿着写着地址的小白条找到一条老街,路标牌号都因年代久远掉漆泛白看不太清楚,但她找到了季尧的家,门是锁着的,里面没有一个人。她又靠着大门,在门口坐到黄昏,依旧没有人。

后来她看到一个拖着一袋儿大米的中年女人,她跑上去叫她阿姨,帮她托起这袋儿大米,她拿出小白条说,阿姨您知道这个地址吗?

中年女人看了一眼,重重的哦了一声,说知道。然后她抬起眼瞄起暮晓,那眼神是古怪的,她说:小姑娘你找这家人做什么哦,这里面好像就住着一个男人吧,但现在好久都没回来过了。

她说:我就是找这个男人,那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中年女人又是瞄她,然后突然缩起脖子,把手掌拢在嘴边,这个动作代表着声音变小,要讲什么秘密的预备动作。

然后她把这个不能大声宣扬的秘密告诉暮晓,她说:“小姑娘你要离这个男人远点哦,他可是瘾君子啊,瘾君子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就是吸毒,社会毒瘤啊。”她的嘴角向下一撇,神色全是鄙夷:“还说是什么警察,可真够给警察摸黑的,我都没见过他穿过警服,毒瘾一上来就跟个疯子似的,这天底下的警察都像他这样,那我们老百姓能过得好嘛。”

中年女人说的绘声绘色,嘴角眼角每一丝肌肉都随着她的绘声绘色而牵动。暮晓攥着米袋的手指渐渐收紧,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她把那袋大米往地上一扔,吼着说你知道什么?你了解他吗?他是个好警察,你什么都不懂凭什么这么说他!

她吼得那个女人愣住了,反应过来的时候骂了她一句神经病,拖着大米逃得像背后真有一个神经病。

女人消失在拐角处,那一刻暮晓吼人的气势全没了,她站在大街上抹眼泪,她觉得委屈,她那么好的季尧叔叔怎么能被人这么诋毁。他给这个社会做了这么大的牺牲贡献,现在却反过来说他是社会毒瘤。

她在附近的旅店住了两晚,白天就沿这条通着季尧家的老街转悠,最后一天她终于相信季尧不在这儿了,她坐着火车回了学校。

进寝室门的时候室友正穿着一条新买的裙子转圈,见她回来就问好不好看。暮晓看着她朝气蓬勃的样子说好看。室友那一秒钟脸上有了红晕,她说:昨天我们俩逛街,我就看了这条裙子一眼,他就给我买了。

暮晓看着眼前这个和她同龄的姑娘,在这一刻,忽然就懂了十四岁时沈爱珂对她说的话,这一辈子,要找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去爱,能跟她坐在学校图书馆里考前临阵磨枪的,能在食堂里陪她吃白粥包子的,或许毕业了就分手也行,再找个以结婚为目的,坐在一起谈车,谈房,谈门当户对。

可她再也做不了这样的姑娘,从十七岁的巷子里开始。

后来的每个寒暑假,暮晓都会去那个老街逛一逛。第三年再见到何晓曼,漂亮的警花已经有了男朋友。过年的时候她把暮晓叫到自己家,整个三十大年夜他们吃饭看春晚,围着电视机看相声小品看的一阵笑。

何晓曼看暮晓的笑,跟二十几岁的小姑娘一个样,脸颊刚刚褪去婴儿肥,却还是青春女孩儿的味道,笑也笑的彻底,玩儿也玩儿的尽兴。她想这个姑娘二十年来经历的这些事儿,长成眼前这副模样有多不容易,能有这副笑容多不容易。

晚上,大家都睡下。何晓曼起夜的时候看到阳台有点点星火,她就着窗户外面烟花路灯投进来的微弱光线看到阳台上那个小姑娘模糊削瘦的侧影,她指尖夹着一根烟,很长时间才把这根烟往嘴唇上送一次,这根烟的大部分都是自己燃掉,积了一大段的烟灰整个掉下来,像炉上的一根香。

她莫名觉得这个小姑娘吸烟的动作有一种熟悉感。从她夹着烟的指尖,到她抬起送到嘴唇上的细节,仿若是在无比自然熟练地将另一个人描摹。

她想起几年前偶然见到那个常年卧底在外的警察,她见不到他几次,她见他的时候就讶异于他整个人早就不像一个警察,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匪气。然后远远地,他点燃一根烟,抬手,吸一口,再将烟灰弹落,每一个动作都与眼前这个小姑娘重合。只不过她的轮廓是缩小的,削瘦而柔和。

何晓曼走近的时候暮晓回了头,她将烟往身后藏了藏,不说话地杵在那。何晓曼弯弯嘴角,是姐姐宽慰妹妹的那种微笑,她跟她提了季尧,她说:“季尧去年就走了,去了哪儿我们也不知道,他这种状况也没办法再当警察,正常生活都受影响还怎么抓犯人审犯人,而且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也很多,实在没办法好好待。”她看这个小姑娘的时候眼神温柔。

“你还小,将来的路又长,你问我这么多年我都不告诉你,不是我不想,是他不想。”

何晓曼说完这句话后清楚地察觉到眼前这个姑娘微弱的情绪起伏。她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又犯了初出茅庐时改不掉的坏毛病。

可是何晓曼经常能想起季尧跟她说的那些话,一对着眼前的小姑娘就没办法在脑子里忽视那些话。

当年案子破了以后,季尧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她告诉他那个小姑娘在找他,他低着头抽了很久的烟,然后说:“她还小,以后路长着。”

何晓曼一下子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说:“她在等你,就是因为她还小,需要照顾。”

他抬起手让她看他的手背,触目的青色纹路像是皮肤里埋了一层错落密布的青藤。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谁也不怨,这是我的职责。后半辈子不求别的,她过得好就行。”

何晓曼还有话,这个男人抬起眼皮,眼皮上的那条折痕就深了起来,他说:“我这个年纪的人,非常清楚生活是什么,她不知道。我不能拖累她。”

何晓曼被季尧的眼神定住,她先前看这个男人的时候觉得他颓废多于人气儿,像是从刚打完仗的山沟沟里刨出来似的,整个人没什么正行。她看过这个男警察最初穿警服的照片,一打眼就能瞧出来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青涩毕业生,一身警服板正英气,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根正苗红的模样。到如今若不是剩了一副轮廓,她怎么都不能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这么多年,他把自己磨得几乎蜕掉了原本的皮肉骨血,磨成这幅样子。

暮晓盯着何晓曼,何晓曼用那种进退维谷的表情来拒绝她。她突然转过身背对着何晓曼,把那根烟送到嘴唇上,像是要把什么混着烟吸进肺里,吸进身体里。

何晓曼不知怎么就看不下去眼,她劝慰着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没有回应,然后她就看到小姑娘削弱的肩膀沉沉地垂下来,拢向心脏的方向,她说:我特别想他。

何晓曼突然就明白这个姑娘吸烟的动作为什么与那个警察如此相像,她的想有了个前提,爱是她的前提,“爱不到”让这个想念变得空落。所以她描摹他的动作,在自己的身体上把他还原,好让她的想念有个归处。

大四那年晚秋,暮晓已经准备好要考个公务员,整天抱着一堆资料习题泡图书馆。她总是坐在同一个位置,坐的久了就被一个小姑娘盯上,没事就捧着习题册来跟她讨论。

后来连着好几天小姑娘没来,来了一个男生,也是捧着习题册来让她讲题。暮晓拿着圆珠笔从卷子开篇算到卷子背面,讲的唾沫横飞差点口吐白沫,讲完问了一句:“懂没?”

男生抓抓脑袋,一脸的正经:“哎你们这个专业考公务员题真难。”

她把他这句话在脑袋里琢磨了半天就觉得不对劲儿,然后就听男生说:“我是前面警院的,我妹这两天发烧,她说她有本资料落在图书馆了,就总坐在四楼402自习室靠窗户边儿最后排的女生那。”

暮晓这才抬起头,终于认真地看眼前这个男生。跟她差不多大的年纪,差不多是季尧刚刚入职的年纪。她审视他的样子就像刚刚这个男生在审视她一样,审视她低头讲题的侧脸。

暮晓问他:“你以后会是警察吗?”

他说:“是。”

他说他叫余扬,青春洋溢的扬。暮晓说青春洋溢不是那个扬。他说这是通假字。

警院管理严格,他一个月才能出来一次,出来的时候就来找她。他不说喜欢这个词儿,也不做表白这件事儿,他最常做的就是陪着暮晓从图书馆里走出来,去学校门口的那一条小吃街转圈。

余扬发现这个姑娘会有那么几次在人群里停下,回过头去看向人群中的某个方向。他问她你在找什么。她就说:找警察叔叔。

余扬笑起来,他笑的脖颈微微后仰,看起来就像是比别人都要开心,他说我就是警察叔叔呀。

暮晓抬起头去看他,然后慢慢地笑起来。她的笑是被他感染起来的,没有什么缘由。

他们走之前暮晓又往后看了看,那个身影就不见了,融在了人流中。

后来北方入冬,下了大雪。那天下着很大的雪,路上的人们裹紧了大衣围脖。暮晓把围脖拉高到眼睛下,走进学校门口的一家小卖部。她和余扬说好在这里见面,然后去看电影。

她搓搓冻得发僵的手,要把它们拢在耳朵上,这个动作做到一半却突然停下。那是一种声音把她定住。

声音在她的身后,在和老板说话,说,一盒万宝路。

她又像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把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一双耳朵上,然后她的耳朵就变成了一双眼。这双眼睛看见他在柜台上拿了一盒万宝路,手法娴熟地拆开外皮,银色的锡箔纸,接着抽出一根,在左边或者右边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

他应该是一边转身一边去点烟的,暮晓想他是转了身的,不然不会没有打火机滑动的声音。因为他看见了她,看见了她的背影。

她没有转过身去,她用耳朵去看他,看季尧用五年前的面部轮廓,身姿容貌去做现在这些动作。她突然也想看一看自己的背影,看二十三岁的连暮晓是不是已经长成一副成熟的身体。

她想转过头去,她把头转到了一小半的时候,小卖部的玻璃门被打开。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孩儿闯进来,眉眼间带着青春洋溢的笑。

他说,等了好久吧,抱歉抱歉,等下给你买两大桶爆米花。

她跟着笑起来,说好呀。

他们打开玻璃门走出去,是一对极其般配的年轻男女,他们去看电影,然后笑闹,不久之后将会在一起,或许很久以后还会谈婚论嫁,她和人介绍的时候会说,我男朋友,是个警察。

她一直向前走,她知道他在看她,所以她得过得好。

小卖部的男人重新举起打火机,枯瘦的手指一下一下滑动齿轮。

他终于点燃这根烟,直到那个丫头消失在拐角处。

(原型:向所有缉毒警察致敬)

发布于 2019-07-05?著作权归作者所有

一颗草莓糖

感动?

娇纵

又过了些许年,慕晓没有和余杨结婚,她知道余杨是个好人,然而也就是因为余杨是个好人,所以才没办法辜负他,她不想带着一个人的影子和余杨生活一辈子,这样谁都不会快乐。慕晓辞去了工作,用这几年的积蓄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开了一家小卖部,她每天看着不同的人进出小卖部,当有人买烟时,她都会注意一眼,尤其是万宝路的时候。这天,有一个人在柜台前对她说了一句来一盒万宝路,她习惯性的抬起头,看到的是个熟人——那个可爱的警花。那天警花留宿在了那里,和她聊了很久,从为什么辞职到为什么要开小卖部,慕晓的每一个解释都天衣无缝——丝毫都无关季尧。最后警花说了句,你过得好吗?慕晓笑了笑,没回答。但是警花从这笑容中看到了凄凉,虽然慕晓掩饰的很好。警花临走前塞给了慕晓一张纸条,纸条上是一个地址,慕晓什么都明白,但是这个地址她没去,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总之是没去。就这样过了小半年,今天下了雨,小店里更是一个人都没有,这个天气本应是早早的关了店的,但是不知为何,今天慕晓的店关的比以往都晚,似乎是在等待什么,正在她准备放弃等待把店关上的时候,突然从柜台那边传来一声,来包万宝路,丫头。慕晓自己都不知道那时是什么心情,她僵硬的扭过头,看着那张脸,那个被自己临摹过无数遍的轮廓,慕晓克制住自己的情感,从柜台给他拿了一包万宝路,慕晓不知道季尧是否还有任务,她怕成为季尧的负担,他不想季尧如同自己的爸爸一般,因为家人的累赘平白牺牲。所以她要装的放下了这个人,放下了那段年幼无知却又是刻骨铭心的感情。季尧接过了烟,抽出一根,点燃抽了,然后用他那带着痞气的态度对慕晓说,我没带钱,把人压在这行吗?

图片描述


有好多

不过都是爱情小说

在其他的回答下面我答过了

分享给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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