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和《紅樓夢》,大家更喜歡哪一個?

如果說《金瓶梅》是媽媽,那《紅樓夢》就是女兒,大多數人認為女兒出落得比媽媽美~我想知道如果這兩本書來對比,大家有什麼看法?


《金瓶梅》寫實了一副遍地污泥的市井世情圖;《紅樓夢》如南海觀音凈瓶甘露下界一灑,在這片污泥塘里,開出了出淤泥而不染的枝枝荷花,閃閃耀目,給人驚喜、美好和迷醉。

高下立判。


《金瓶梅》的文學價值,遠不及《紅樓夢》。

《金瓶梅》有的,《紅樓夢》有。

《紅樓夢》有的,《金瓶梅》無。

據沈治鈞《紅樓夢成書研究》,今本《紅樓夢》乃由早本《風月寶鑒》演化修改而來。具體過程為:《風月寶鑒》→《石頭記》→《情僧錄》→《金陵十二釵》→《紅樓夢》。(這幾個書名,第一回里都出現過。此為作者「不打自招」,有意露出待後來有心人發現的破綻。)

《金瓶梅》和《風月寶鑒》的主題,其實一樣——破除財色二字。

今本《紅樓夢》中王熙鳳賈瑞故事、賈珍秦可卿故事(後雪芹在長輩壓力下刪除,但仍故意留下蛛絲馬跡)、賈璉尤二姐故事等「風月」味兒較濃部分,即原本自《風月寶鑒》。

這些故事,跟《金瓶梅》何其相似乃爾。顯然,《風月寶鑒》,便是曹雪芹版《金瓶梅》。

《金瓶梅》的情色描寫固然是它最突出的標籤;但,《紅樓夢》的情色描寫更有《金瓶梅》不及之特色:含蓄和調侃。

看看曹雪芹怎麼揶揄男女那檔子事兒的:

1.多渾蟲燈姑娘兒:

第七十七回:

偏又娶了個多情美色之妻,見他不顧身命,不知風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嘆,紅顏寂寞之悲。又見他器量寬宏,【庚夾:趣極!「器量寬宏」如此用,真掃地矣。】並無嫉衾妒枕之意,這媳婦遂恣情縱慾,滿宅內便延攬英雄,收納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試過的。若問他夫妻姓甚名誰,便是上回賈璉所接見的多渾蟲燈姑娘兒的便是了。

——你們自己看加粗詞句,自己品,細品,細細品……一口水噴了屏幕沒?^_^

2.賈璉和鳳姐:

第二十三回:

賈璉道:「果這樣也罷了。只是昨兒晚上,我不過是要改個樣兒,你就扭手扭腳的。」【庚側:寫鳳姐風月之文如此,總不脫漏。】鳳姐兒聽了,嗤的一聲笑了,【庚側:好章法!蒙側:粗蠢,情景可笑。後將有大觀園中一段奇情韻,不得不先為此等醜語一(迭)[跌],以作未火先煙之象。】向賈璉啐了一口,低下頭便吃飯。

——璉二爺不愧姿勢解鎖發燒友!鳳姑娘不愧大家閨秀,膝跳反射般的害羞!與燈姑娘兒鮑二家的,區以別焉!

第七回: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兒嘮叨了一會,便往鳳姐兒處來。穿夾道,從李紈後窗下過,越西花牆,出西角門進入鳳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門檻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擺手兒叫她往屋裡去。周瑞家的會意,慌得躡手躡足的往東邊房裡來,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呢。周瑞家的悄問奶子道:「奶奶睡中覺呢?也該清醒了!」奶子搖頭兒。正問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甲夾:妙文奇想!阿鳳之為人,豈有不著意於「風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筆寫之,不但唐突阿鳳身價,亦且無妙文可賞。若不寫之,又萬萬不可。故只用「柳藏鸚鵡語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獨文字有隱微,亦且不至污瀆阿鳳之英風俊骨。所謂此書無一不妙。甲眉: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聽鶯暗春圖》,其心思筆墨,已是無雙,今見此阿鳳一傳,則覺畫工太板。

——璉二爺璉二奶奶「白晝宣淫」,曹公只用側筆點染,妙在不說破,含蓄用筆,已入化工。

3.賈璉:

第二十一回:

那個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便暫將小廝們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

——李少紅新版《紅雷夢》將此處理為賈璉選了清俊的小廝來拔火罐。此即「出火」!OMG!

第二十一回:

不想榮國府內有一個極不成器破爛酒頭廚子,名叫多官,人見他懦弱無能,都喚他作「多渾蟲」。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個媳婦,今年方二十來往年紀,生得有幾分人才,見者無不羨愛。他生性輕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渾蟲又不理論,只是有酒有肉有錢,便諸事不管了,所以榮寧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這個媳婦美貌異常,輕浮無比,眾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兒」。如今賈璉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見過這媳婦,失過魂魄,只是內懼嬌妻,外懼孌寵,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兒也曾有意於賈璉,只恨沒空。今聞賈璉挪在外書房來,他便沒事也要走兩趟去招惹。惹的賈璉似飢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廝們計議,合同遮掩謀求,多以金帛相許。小廝們焉有不允之理,況都和這媳婦是好友,一說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渾蟲醉昏在炕,賈璉便溜了來相會。進門一見其態,早已魄飛魂散,也不用情談款敘,便寬衣動作起來。誰知這媳婦有天生的奇趣,一經男子挨身,便覺遍身筋骨癱軟,使男子如卧棉上,【庚夾:如此境界,自勝西方、蓬萊等處。】更兼淫態浪言,壓倒娼妓,諸男子至此豈有惜命者哉。那賈璉恨不得連身子化在他身上。那媳婦故作浪語,在下說道:「你家女兒出花兒,供著娘娘,你也該忌兩日,倒為我髒了身子。快離了我這裡罷。」賈璉一面大動,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裡管什麼娘娘!」那媳婦越浪,賈璉越醜態畢露。一時事畢,兩個又海誓山盟,難分難捨,此後遂成相契。【庚夾:趣聞!「相契」作如此用,「相契」掃地矣。庚眉:一部書中,只有此一段丑極太露之文,寫於賈璉身上,恰極當極!己卯冬夜。庚眉:看官熟思:寫珍、璉輩當以何等文方妥方恰也?壬午孟夏。庚眉:此段系書中情之瘕疵,寫為阿鳳生日潑醋回及「夭風流」寶玉悄看晴雯回作引,伏線千里外之筆也。丁亥夏。畸笏。

——我意「如卧棉上」四字,壓倒一部《金瓶梅》,啟人遐思,無窮無盡。《紅樓》寫男女性事,此四字觀止矣!

大抵《紅樓夢》寫風月,較諸《金瓶梅》之優勝處,一在含蓄,或側面暗逗,或暗筆皴染,意在言外,回味不盡;二在詼諧,如多姑娘兒「延攬英雄,收納材俊」、「考試」、與賈璉之「遂成相契」——如此妙語揶揄,令人解頤噴飯,欲求一二於《金瓶梅》中,其可得乎?此曹公青出於藍之獨家擅場也。

重要的,更重要的,《紅樓夢》可不止於《風月寶鑒》,它另外有一個龐大的新世界,就是加入今本《紅樓夢》的雪芹後稿《金陵十二釵》所描敘的女兒國「大觀園」。

大觀園中的女兒世界,迥不同於大觀園外的市井世界,這裡用小說的形式,寫的是一首美好的詩篇。而這一點,是《紅樓夢》真正靈魂價值之所在。

《紅樓夢》雖雅俗兼有,有群芳之雅集吟詠,有寶玉之情痴意淫,亦不廢薛蟠之粗鄙之語,珍璉之皮膚濫淫,但總體精神,仍是一種出塵離俗之浪漫主義美好。此《紅樓夢》與《金瓶梅》等世情說部之根本分際也。《金瓶梅》可謂之人性醜惡的曝光台、修羅場,作者太自然主義了,逮住人性醜惡可勁兒造,不肯給人性美好,留一線希望的光芒。所以我不喜歡。就如導演馮小剛所言,「你要看生活的沉重,何必來電影院?生活本身就夠沉重了。」我們看文藝作品,還是要看多少帶點兒光芒、帶點兒詩意美好的。

正如1962年8月11日,毛澤東在中央工作會議核心小組會上說:「有些小說如《官場現形記》等,是光寫黑暗的,魯迅稱之為『譴責小說』。只揭露黑暗,人們不喜歡看,不如《紅樓夢》、《西遊記》使人愛看。《金瓶梅》沒有傳開,不只是因為它的淫穢,主要是它只暴露,只寫黑暗,雖然寫得不錯,但人們不愛看。《紅樓夢》就不同,寫得有點希望么。」(但毛澤東仍充分肯定《金瓶梅》之於《紅樓夢》的意義。1961年12月,毛澤東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上論及明清小說:「《金瓶梅》是《紅樓夢》的祖宗,沒有《金瓶梅》就寫不出《紅樓夢》。」——所以,毛澤東的專業是【明清小說研究】?中央會議暨【紅學研討會】?^_^)

何其芳《論〈紅樓夢〉》尤暢發厥旨:「《紅樓夢》的總的成就卻比它(《金瓶梅》)巨大得多。《金瓶梅》所描寫的那些生活和人物當然也是真實的,儘管你不喜歡那些生活和人物,你不能不承認它們是真實的。然而,這是許多人共同的感覺,我們更喜歡讀《紅樓夢》。理由也許不止一個。但其中有一個深刻的原因,就是我們在一個規模巨大的作品裡面,正如在我們的一段長長的生活經歷裡面一樣,不能滿足於只是見到黑暗和醜惡、庸俗和污穢,總是殷切地期待著有一些優美的動人的東西出現。那些最能激動人的作品常常是不僅描寫了殘酷的現實,而且同時也放射著詩的光輝。……這並不是虛偽地美化生活,而是有理想的作家,在心裡燃燒著火一樣的愛和憎的作家,必然會在生活中發現、感到、並且非把它們表現出來不可的東西。所以,我們說一個作品沒有詩,幾乎就是沒有深刻的內容的同義語。……《金瓶梅》所缺少的就是這種詩的光輝,理想的光輝。問題還並不僅僅在於它是那樣津津有味地描寫那些淫穢的事情。就是把那些描寫全部刪削,成為潔本,在它裡面仍然是很難找出優美的動人的內容來。……《紅樓夢》所寫的主要也是剝削階級的人物和生活,也是這個階級中的一個腐爛和沒落的家庭。然而它卻從這個階級的叛逆者和奴隸們身上寫出了黑暗的王國的對立物。殘酷、污穢和虛偽並沒有完全壓倒詩意和理想。所以我們能夠一讀再讀而不覺得厭倦。我們從它感到的並不是悲觀和空虛,並不是對於生活的信心的喪失,而是對於美好的事物的熱愛和追求,而是希望、勇敢和青春的力量。」

《金瓶梅》寫實了一副遍地污泥的市井世情圖;《紅樓夢》如南海觀音凈瓶甘露下界一灑,在這片污泥塘里,開出了出淤泥而不染的枝枝荷花,閃閃耀目,給人驚喜、美好和迷醉。

高下立判。

魯迅有言:悲劇是將美的事物毀滅給人看,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是故,人和事物越是具有美的價值,其毀滅也便越是悲劇。《金瓶梅》中西門慶等人的毀滅,與《紅樓夢》中鴛鴦、晴雯、香菱、迎春等女兒的毀滅(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哪一個更悲劇、哪一個更令讀者唏噓悲悼?還有疑問嗎?

清清凈凈的女兒世界,那麼美好的那些花兒,最後也要歸於「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悲夫。

《金瓶梅》之悲劇性遠不及《紅樓夢》者也。

順便連帶說說《紅樓夢》高於《西廂記》、《牡丹亭》二書之處。

《紅樓夢》之前,吾國世情人情敘事文學(戲曲、說部)先後三大傑作,洵為《西廂記》、《金瓶梅》、《牡丹亭》。《西廂記》特敘事搖曳、詞藻清麗耳,至其主題內容,尚不免乎《紅樓夢》第一回「淫邀艷約,私訂偷盟」、「偷香竊玉,暗約私奔」之譏,要之此才子佳人之書,實亦一皮膚濫淫之著;《金瓶梅》主題正「以淫止淫」、「自色悟空」;《牡丹亭》則非惟如《紅樓夢》所言「大旨談情」(《紅樓夢》除「談情」外,尚有「紅樓一夢,萬境歸空」、「閨閣昭傳、禮讚裙釵」等主題),直是「特旨談情」(《牡丹亭》主題集中,專旨談「情」),其大筆淋漓實只在「情」之一字,正如作者自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設若以「《西廂記》→《金瓶梅》→《牡丹亭》」為考察「路線圖」,我們正可以描畫一條曹雪芹「但自懷中解垢衣」的「見道證道」之「軌跡線」:

1.《西廂記》的情節內容是曹雪芹鄙夷不屑的熟濫套路。如歐麗娟《大觀紅樓》第二卷第四章亦認為曹雪芹對才子佳人小說是真正批判,認為以《西廂記》為代表的才子佳人小說創作者是:「透過虛構來滿足現實缺憾的補償心理。紙上夢幻既然不花成本,更可以盡情地以筆墨做白日夢,充分滿足富貴與美女兼得的渴望,因此小說中的佳人才會那麼容易地對男主角(也就是小說家的化身)一見鍾情,然後就不顧一切地待月西廂做春夢去了。」——「待月西廂做春夢」,此正今日瑪麗蘇小說之「霸道總裁愛上我」也。所不同者,一為窮措大之意淫,一為傻白甜之歪歪;其為熟濫套路,則事殊理一也!

2.《金瓶梅》的主題是雪芹舊稿《風月寶鑒》的主題,「以欲止欲」,「自色悟空」,其實也已熟濫套路了。

3.《牡丹亭》的主題才是雪芹最後成稿《紅樓夢》禮讚推崇的主題(之一),曹雪芹筆下「情根」(青埂峰之「青埂」)、「千古情人獨我痴」、「意淫情痴」、「情不情」、「情情」……詞句中之「情」,與湯顯祖筆下之「情」,正復越兩百年而精神相通。湯顯祖有「情至說」,曹雪芹更是為《紅樓夢》自擬一書名《情僧錄》,明言要將「兒女之真情發泄一二」,點明此書「大旨談情」,以「情」之一字,為全書之點睛結穴,可見異代不同時之兩位文學大家,同一對「情」之一字,推崇備至。沈治鈞《紅樓夢成書研究》第二章:「《情僧錄》一稿是否存在過,不得而知,但它作為《石頭記》的副名體現出鮮明的『情』的色彩,則是頗有啟示意義的。『情』正是區別稿子舊與新的分水嶺。舊稿『戒妄動風月之情』,今本『大旨談情』,這是兩種不同性質的『情』。從風月情向兒女情嬗變,正是作品創作過程的內在趨勢之一。……太虛幻境宮門上的對聯『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似乎概括了作品形而上的兩種因素。那麼,從成書角度看也不妨說,新稿的『古今情』加上舊稿的『風月債』就等於今本《紅樓夢》。」——揆諸沈氏之研究,則今本《紅樓夢》之從「風月情」到「兒女情」,從「風月債」到「古今情」,正不妨看作「從《金瓶梅》到《牡丹亭》」。(舊稿之《風月寶鑒》與後來寫大觀園故事之《金陵十二釵》糅合而成今本《紅樓夢》,二稿雖糅合為一,而以雪芹之天才,亦不能全泯痕迹,頗有不能接榫者。如鳳姐尤二姐故事中之賈母,可謂昏聵,全似鳳姐操控之提線木偶,鳳姐欲其如何看視尤二姐,便如何看視尤二姐,惑於讒言,不辨真相,大不似全書其他處所寫之智慧,洞悉一切。此似高鶚續書中之賈母,不似雪芹前書中之賈母。)然則周汝昌《「情教」創者曹雪芹》一文,得無孟浪乎?周君此文曰:「我倡名為『情教』,也非全出杜撰。我的依據來自明代小說大家馮夢龍,他提出說,情可以治國,情堪為宗教。」按馮夢龍《情史》之《序》:「我欲立情教,教誨諸眾生。」然馮夢龍之先,他曾為之更定作品《牡丹亭》的作者湯顯祖,創「情至說」,且以此說貫徹於其著作——以創作實績論,湯玉茗才堪稱是「情教」之開創者啊!戲言之,單就明清兩代而言(放寬歷史的視界,曹雪芹「夢阮」之阮嗣宗,任情率真,可謂「情教」之上古大神乎?^_^),「情教」創教祖師,似當為湯顯祖,第二任教主則馮夢龍,曹雪芹雖偉大,然也只能屈就第三第四任教主了^_^。(按網路作家江湖夜雨《捶碎紅樓》一書,以曹雪芹與馮夢龍有承襲關聯者尚有「通靈玉」與「絳珠草」。馮夢龍《夾竹桃》:「同郎去看後園花,花底下調情兩肉麻。把湖山背靠,花枝手拿。羅襦半褪,雲鬢任斜。姐道:郎呀,難得相逢,索性耐子心情再耍歇,莫管城頭奏暮茄。」花底閑人批語有句:「石可幻作通靈玉,枝可幻作絳珠草。」江湖夜雨未作考證,徑以花底閑人為馮夢龍後、曹雪芹前之人,故「點出」曹氏「通靈玉」與「絳珠草」二名「並非源於聖潔仙境」,「抄襲」、「借鑒」之跡甚明。單看馮夢龍此曲全詞,乃標準之淫詞艷曲下半身小調,曹雪芹取通靈玉、絳珠草之名,而賦予其「情而非欲」之空靈、純凈涵義意旨,脫胎換骨,點石成金,亦可謂之「自色悟空」也歟。實則細檢馮氏整部《夾竹桃》書中花底閑人之批詞,當可見清代康雍時人「方南塘」、「自由離婚」等民國以來新式名詞,足見花底閑人絕非明人,而實為民國時人。設若花底閑人非戛戛獨造,自鑄偉詞;則「通靈玉」與「絳珠草」,自必「借鑒」《紅樓夢》,而非如江湖夜雨所指責,曹雪芹「抄襲」花底閑人也。然則江湖夜雨急不可耐要打曹雪芹臉,豈非正像經典諜戰電視劇《潛伏》中老謀深算老奸巨猾吳站長那句經典的:「本想露個臉,結果把屁股給露出來了。」)但「清聖祖」雖為建州入關後之君主,而「雖曰守成,實同開創」(《清史稿?聖祖本紀》),故廟號「聖祖」;擬此,不妨以開創者湯顯祖為「情教」之「太祖」,繼之者馮夢龍為情教之「太宗」,「雖曰守成,實同開創」者曹雪芹則可為情教之「聖祖」。《牡丹亭》雖寫情之「至」,如《吳宓日記》載陳寅恪論情愛之五等,以「世無其人,懸空設想,而甘為之死」,為「情之最上者」,「如《牡丹亭》之杜麗娘是也」;但湯顯祖並沒有完全脫離「郎才女貌」的舊套,即是並沒有交代杜麗娘與柳夢梅二人「為什麼」深愛,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也。《紅樓夢》於《牡丹亭》之後出而居上,則是減個「不」字,交代了「情知所起,一往而深」——寶黛二人相愛,不僅出於「郎才女貌」,也不僅因為兩小無猜日久生情,更是因為性情相投和思想相近——性情則共有惜花悼紅之痴氣真情;思想則黛玉更能尊重寶玉的精神自由,類似今日所謂靈魂伴侶(soul mate)。——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愛,需要緣由!情,需知其所起!

從舊稿《風月寶鑒》到今本《紅樓夢》,曹雪芹一人走過了從《金瓶梅》到《牡丹亭》——不,比《牡丹亭》更高更遠——的路。按有學者認為,湯顯祖即《金瓶梅》作者。假定此說為真,是則從《金瓶梅》到《牡丹亭》,也即湯顯祖一人走過了從「欲」到「情」的路,類似《紅樓夢》從舊稿《風月寶鑒》之「風月情」(欲)走到了新稿《金陵十二釵》之「兒女情」(情)之路。不同者在,湯顯祖要用兩部著作才能表現「由欲而情」,曹雪芹一部小說便絳樹兩歌,黃華二牘,「二難可並」了——是則曹公之天才,實更越湯翁而上!且曹公雖曰「情既相逢必主淫」,他在凸出全書主人公寶玉「重情不重欲」這一重要特點之外,並不否定「情/欲」之「一體性」,寶玉「有情又有欲」便是最好的證明——特不以「欲」為主導、為目的耳。但寶玉與女孩子們之「兒女真情」、寶黛二人之愛情,本質上仍是「情純」而非「情慾」的。這是曹公與湯翁分際之別。事實上,吾人細按《牡丹亭》,當知推崇「情至」之湯顯祖,並不諱言杜麗娘、柳夢梅之「情」那內里勃發衝動、不可遏抑之「欲」。如《玩真》一出,柳生對畫痴狂,狠狠叫道:「美人!美人!姐姐!姐姐!」此正慾念如魔,瘋長不可遏。而《驚夢》之「鮑老催」,更是污到不堪直視。杜麗娘思春則雲「似霧濛花,如雲漏月,一點幽情動早」;與柳生雲雨巫山,彼千般愛惜,萬眾溫存,我則且驚且喜,半推半就;事畢則曰「妾千金之軀,一旦付與郎矣。勿負奴心,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願足矣!」——試看,這與《西廂記》之待月西廂下、輒思滾床單,可有二致!《紅樓夢》以「《牡丹亭》艷曲警芳心、《西廂記》妙詞通戲語」並舉,並不「冤枉」,這倆確實是貨真價實「誨淫」之「淫詞艷曲」^_^。

也就是說,《牡丹亭》雖然主旨上,高《西廂記》、《金瓶梅》等一籌,強調「情至」,但其「情」,說服力其實並不強,跟「欲」糾纏不可分。湯顯祖的主要邏輯,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其之謂「情至」,乃情之烈度、深度、濃度,至於其極,故可感通幽冥,起死人、肉白骨,復可感通世法,令上自皇帝、中至父母、下及世人,接受認可。從這個角度來說,倒確也是超越《西廂記》之創新。但問題的關鍵,在於杜麗娘和柳夢梅,憑什麼愛得這麼感天動地,傾國傾城?從頭到尾我看不到。反正我只看到兩個人核裂變般的情慾。就好比張藝謀電影《歸來》(2014),陸焉識和馮婉瑜愛得催人淚下,生死不渝,但其實邏輯基礎是很蒼白的——他們為什麼愛?沒有交待。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反正告訴觀眾他們很愛很愛彼此就OK,你們就使勁兒擦眼淚吧。但觀眾並不接受這種灌輸式感動。香港的傾覆成就一對戀人(張愛玲《傾城之戀》),但不過是危難來臨之時的抱團取暖,權宜之計,談得什麼真愛?泰坦尼克的傾覆成就感人淚下生死戀(電影《泰坦尼克號》),但一夕之歡真能保住一生之愛?設使傑克還魂,與蘿絲共結連理,性格和出身的重大差異,未必能保證他們適合的在一起吧。而真正的愛,是青梅竹馬耳鬢廝磨的日久生情;是惜花悼紅詩意感傷的共同痴病;是三觀相近心意相通的知己知音;是他人莫喻你知我知的摩斯電碼。這,才是「情至」。這樣的林黛玉和賈寶玉,才是彼此的唯一。而苛刻一點說,把柳夢梅換為張君瑞,同樣的俏面小生,日後中進士點狀元,仍不礙杜麗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把陸焉識換為陳焉識,另一個儒雅溫厚、堅毅包容的老派書生,馮婉瑜同樣可以愛得死去活來,堅守成一尊望夫石。——就現代愛情觀而言,她們愛的也許並不是非其不可的這一個人,她們愛的是愛這種行為本身。杜麗娘以「情」為人生之至重,甚至過於生命,誠可謂「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者是也。但怎麼著都有點兒「情」之本身,比情之對象柳夢梅比情愛之人具體為誰,都更重要的味道。林黛玉是寶玉至上之人,杜麗娘是情愛至上之人。分際在此。所以,《紅樓夢》高鶚續書第一百十五回,寫甄寶玉進賈府,紫鵑見過後,痴意發作,便想起黛玉來,心裡說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時,就將那甄寶玉配了她,只怕也是願意的。」——紫鵑差矣!可見婢女畢竟是婢女,是瀟湘之忠臣,卻非絳珠之知音!絳珠之淚,至死不幹,是因為賈寶玉是對於林黛玉的唯一愛侶,唯一soul mate,是不可以在相親市場上擺條件A、B、C合適就OK,就可以牽手走單的。所以,比較之下,就可以看出曹雪芹的真正偉大。中國文學史上真正破天荒把「情」的邏輯基礎建立在「知其所起,一往而深」、建立在「知己」之上者,厥為曹雪芹,厥為《紅樓夢》。寶黛愛情在中國文學史上是破天荒的。之前的不過主張婚愛自由,如焦仲卿劉蘭芝,如柳夢梅杜麗娘,但寶黛愛情的突破性意義在於,曹公寫出了二人精神心靈的呼吸相通,後世如金庸《笑傲江湖》寫令狐沖任盈盈的笑傲江湖之曲,與此消息相通。這就嘆為觀止了。《紅樓夢》並沒迴避「情既相逢必主淫」、喜歡她就推倒她,譬如瀟湘館春困發幽情,譬如寶玉之愛黛玉當然首先也是看臉,「如今稍明時事,又看了那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再如寶玉看寶釵的白膀子也一秒看出哈喇子;但性感的皮囊只不過是個導引春情的火頭,決定長相守的「枕席之願」的,畢竟還是「知己」二字。苛刻言之,湯顯祖可謂理論的巨人、實踐的矮子;真正把「情」與「欲」,把一時滾床單之欲、與一生共枕席之情,分別開來,寫透情字、寫透「情至」者,是他「異代之同調」曹雪芹。這就是筆者所謂「曹雪芹一人走過了從《金瓶梅》到《牡丹亭》——不,比《牡丹亭》更高更遠——的路」之真正涵義。誠如張俊、沈治鈞《新批校注紅樓夢》所論剴切:「在《紅樓》之前,描寫男女愛情,由六朝志怪之『天人感應』,而至唐人傳奇、宋元話本與戲曲之『男才女貌』,至明清筆記之『男女相悅為婚』,迨《紅樓》出,寫及寶黛『知己』之愛,乃駕一切愛情主題小說、戲曲而遠上之。寶黛愛情描寫價值,乃在於此。」而陳寅恪先生一代大儒,淹貫文史,兼賅中西,通今博古,湛思卓識,乃列《紅樓夢》寶黛之愛,等次於《牡丹亭》杜柳之下(陳寅恪語吳宓:「情之最上者,世無其人,懸空設想,而甘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麗娘是也;與其人交識有素,而未嘗共寢枕者次之,如寶黛等及中國未嫁之貞女是也。」),此後學小子如不佞,期期以為不然者也。

《紅樓夢》的開創性是多方面的,中國古典小說戲曲在其之前——

沒有全景式透視大家族之由盛而衰傾覆頹墮的,有之,則《紅樓夢》;

沒有「頌紅妝」大力表彰女性美女性價值的,有之,則《金陵十二釵》;

沒有真正在創作實績上把「情至」二字摹寫到位的,有之,則《情僧錄》。

對於曹雪芹的偉大的開創性天才,張愛玲《紅樓夢魘?自序》這段話說得再確切不過了:

「《紅樓夢》的一個特點是改寫時間之長——何止十年間『增刪五次』?直到去世為止,大概占作者成年時代的全部。曹雪芹的天才不是像女神雅典娜一樣,從她父王天神修斯的眉宇間跳出來的,一下地就是全副武裝。從改寫的過程上可以看出他的成長,有時候我覺得是天才的橫剖面。」

——曹公可謂:生命不息,改寫不休!天才而外,繼以勤奮!大哉!偉哉!

《金瓶梅》是明代世情小說的最高峰。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的最高峰。


紅樓

光說語言,金瓶梅是吳語人模仿山東方言,且和現代差距比較大,讀起來比較難受


紅樓夢,雖然兩者有很多相同之處,不管是塑造的人物還是一些情節描寫,但是我覺得紅樓夢較金瓶梅雅的多,就我個人而言更喜歡雅的。


金裡面的吃食風俗更市井化,更有親切感吧


紅樓吧。金瓶梅有點瑣碎,而且有些章節閱讀價值不大。


紅樓夢


謝邀,在我心裡差不多,我都很喜歡.....非要選一個的話,可能是紅樓夢


通俗世情小說,紅樓夢。文人世情小說,金瓶梅。

才子佳人青春偶像劇,紅樓夢。塵男艷女悲世憫人書,金瓶梅。


據可靠說法,書中內容是以純粹的事實為根據的一—它的故 事原型是一個 名叫明珠的滿洲大貴族家族的興衰。這種大家族生活型態的衰落,乃由和坤的垮台所致。和珅是乾隆朝權勢顯赫的政治家,以貪焚著稱。後來被乾隆的繼位者嘉慶皇帝給殺掉了,但《紅樓夢)在寫作手法和風格上與《金瓶柳》不同,《金瓶柳》才是真正的寫實主義小說。它描寫了明朝末年的社會狀況,比左拉的任何部小說都更有力度。

《紅樓夢》所描寫的是沒有高尚理想的社會生活:上流社會的男男女女,除了吃、喝、穿戴、互相調情之外,沒有一點正經事情一所有這一切,都只是略施淡墨,描個輪廓而已:那些違反了第七條戒律(指基督教中上帝予摩西「十誡」中的第七條,即「不可姦淫」的無味細節,只是筆帶過,並未大加渲染。不過,《紅樓夢》儘管算不上是寫實主義小說,但它所反映的滿洲貴族中上層人物墮落的程度已經很是驚人了。從小說里所描寫的一件小事便可見一 斑。書中的角色之; (焦大) 在談及這個滿洲貴族大家族時,曾說過這樣的話:「整個王府內外,也只有府前那兩隻石獅子是乾淨的了。」


推薦閱讀:

TAG:中國古典小說 | 名著 | 紅樓夢小說 | 金瓶梅書籍 | 明清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