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就是愛吃豆腐啊!

錢鍾書寫《圍城》,說方鴻漸本鄉出名的行業是打鐵、抬轎子、磨豆腐,所以當地人有「豆腐的淡而無味」。眾所周知,錢老師和他筆下的方先生都是無錫人,所以豆腐似的淡而無味,大概就指無錫人說了。

無錫人擅做豆腐,大概不假。我小時候爸媽愛把各行業分類,譬如賣手錶的必來自上海,賣生薑的常是山東人,賣扇子的蘇州人居多。說起豆腐,就大方承認是無錫人自己。菜市場木板上一方方擺滿豆腐的攤位之後,一張口都是當地話,交流既捷,手腳又麻利。

說豆腐淡而無味,我不知道是褒是貶。邪惡點說,豆腐嫩白軟細,像掐得出水來的小娘子,所以「吃豆腐」這詞有淫褻味道,也可以理解。然而豆腐端方白凈溫淡,有古君子之風;比較便宜,所以適合讀書人清寒素節的調子。反正豆腐是窮讀書人和平頭百姓的至愛,從品格到味道都很符合。魚生火,肉生痰,白菜豆腐保平安。

做人如果像豆腐,平淡無害,但容易挨欺負,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可憐君子;做食材像豆腐,就妙得多。本來,要吃下肚的東西,還講啥人權,重要的是好收拾好調理。豆腐、米飯、面一樣,一張白紙,任君調弄。冰火交加、甜辣俱下,也只有豆腐百變千幻的好把弄。

豆腐剛做出來,還是有豆腥氣,需用開水燙。去了豆腥氣之後,有豆腐清白溫潤的香味。這時候就用小蔥拌。鹽醬等鹹味料按口味酌加。如果有香椿,更好。香椿顏色泛紫,燙一燙,顏色鮮綠了,拌豆腐吃,滿房間都是清香,讓人如行春郊,吃一口豆腐,都聽得見風吹綠葉響。

我爺爺,曾經找了塊不那麼嫩的豆腐,往上撒鹽,然後使筷子拌;拌完了,我們剛想舉筷子,他叫停,「要等一等」。等什麼呢?道理他也說不清。但等了會兒吃,鹽跟豆腐滲融了,也讓豆腐脫水了,吃起來別有味道,格外下飯。

哪家奢侈一點,把皮蛋切了,拌嫩豆腐,下一點醬油和麻油,算得席上珍品了。

北豆腐經得起煎熬。將北豆腐放平底鍋里,少加油煎,成了虎皮就行。虎皮豆腐再隨便下點蔥姜鹽熗個鍋,燒一燒,怎麼都好吃。干蘸醬,也好吃。再加點肉末,可以上酒席了!

豆腐偏素,涼而清寒,所以跟蘿蔔、白菜似的,可以借重葷而不顯油膩。紅燒肉有老人嫌膩,紅燒豆腐就沒人厭了。

麻婆豆腐是重味配豆腐的神品之作。據考證說是同治中才有此物,最初並無豆瓣醬,但是下鍋辣椒粉、出鍋花椒粉,外加四川特產小葉蒜苗,據說最初創此菜的陳老師主要目的,在於味重麻辣,好讓吃飯的挑夫多下幾碗飯吃。以我所見,麻婆豆腐麻辣燙香,重味雲集,也只有豆腐溫白親切,可以承當這些。大概其他熱菜以豆腐為主料的,都是這個路數:對著白凈溫柔的豆腐一通濃妝,濃墨重彩,化得她雲山霧罩認不出來。一落口,重重麻辣交織,才發現:咿,這麼香辣撩人的妖媚外表下,藏著這麼個溫柔內心哩。

豆腐好調弄,不只是可以坐著挨無數飛流直下的重味不動聲色,還在於被四處拉郎配,乖乖兒任君把弄。

客家菜里釀豆腐,把豆腐攪完了去包丸子,這干戈不算大。豆腐味道上確實淡,但質地變化之華麗,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

老一點的是老豆腐,《駱駝祥子》里有精彩的描述:祥子從城外逃回,九死一生,卻被一碗老豆腐治癒了。醋、醬油、花椒油、韭菜末,熱豆腐一燙,加辣椒油,豆腐燙得蒜、韭菜末都有香味了,再加了辣,讓他身上燙出一條路來,吃出一身汗——所謂幸福,就是吃出一身汗。

嫩一點是豆腐腦,江南有地方叫豆腐花。我小時候的吃法,豆花配榨菜、木耳、蝦皮、醬、香菜末、拿來當早餐喝,其嫩如蒸雞蛋。我老家賣豆腐花的地方,經常不成店鋪,只是個小攤。你要一碗豆腐花,老闆就打開木頭鍋蓋,從熱氣喧騰的鍋里,給你盛一碗出來,加醬油、榨菜丁、蝦米和麻油。

我小時候,家長帶孩子去菜市場,總把孩子扔在豆腐花鋪上,「你在這裡吃一碗」,自己去逛菜市場。買完菜回來,付了賬,跟老闆道聲謝謝,帶著小孩回家去。那會兒,豆腐花是頓好點心;如果再配個燒餅或蘿蔔絲餅,可以頂一頓飯了。

後來入了川,看見那裡的豆花雞,驚覺豆花還能這麼固態?四川重慶的豆花本身濃香,另配醬碟;豆花飯,蹄花湯。棒棒軍許多都吃這個。

豆腐到豆腐腦這一線,嫩基本已到極限,再要柔化就只好變豆漿了。可是往固態方向,還有變招。江南人把豆腐一壓一炸,就是生腐。徽菜里也見過,配蘑菇一類山珍紅燒,口感佳妙,素齋桌上常見。豆腐皮再卷、壓、煮、炒,就是素雞,南方牙不好或怕高血壓的老人家拿來下酒的壓箱寶貝。

豆腐脫水,就是豆腐乾。淮揚之地歷史上,有所謂茶干。我猜測是因為近代安徽揚州商人們,茶局頗多,需要聊天談生意,喝茶,吃茶干。

茶干是豆腐乾與其他鹵料一起熬的,入味,耐嚼,可以慢慢吃。

豆腐乾切絲,是所謂乾絲。在無錫和蘇州,餛飩湯如果寡淡,不好看,就下乾絲或紫菜。下乾絲的店都比較老,也顯得肯下工夫。燙乾絲,茶館裡也供應:是乾絲用熱水燙過,加三合油——醬油、麻油、高醋,是為三合油。煮乾絲就華麗了:乾絲,火腿,乾貝,但太奢靡,而且以貴配賤,總覺得不太合適。

日本江戶時期的道重和尚認為:生豆腐剛出來,溫溫潤潤,色泛微黃,應當直接蘸醬油吃。當然,他老人家還說過蘿蔔折斷了,包上海苔,直接蘸醬油吃才有本味。我們不太敢照辦。

日本人愛吃豆腐的時間也挺久了。現在日本的冷奴豆腐,做法也簡單。嫩豆腐控幹了水分,待涼,放蔥花和木魚花,倒日本醬油在上頭。老食客會提醒你醬油別太多,不然搶了豆味。冷奴豆腐配冷清酒,會讓人吃著,忍不住牙縫裡絲絲出聲。

江戶時期,有本食譜做《豆腐百珍》,裡面有幾道很有趣,也不麻煩,我喜歡的兩個家常版:

一個是酥豆腐。豆腐磨碎,拌了雞蛋,煎一煎,用湯頭(古法是昆布和木魚花)煮一下,加醬油出鍋。其實就是雞蛋豆腐。

一個是八杯豆腐。六杯水,一杯醬油,一杯味霖,煮豆腐。煮完了,下蘿蔔泥和海苔碎吃——這個做起來,簡直不用動腦子,味道也湊合。蘸了蔥葉可以吃。只是那時候日本人食材少,這些很難湊齊。

當然也有複雜的。

有所謂「半片豆腐」,是將芋頭磨成泥,豆腐過篩子,糅在一起,蒸透,其實等於芋頭豆腐,好在酥軟如泥,有豆香和芋香,口感滑潤微妙。

也有所謂「阿槽田樂」,這真是發揮日本人的折騰精神了:豆腐對切,略烤,加了醬油來煮;煮罷,用芝麻油來炸一下,吱吱聲中炸脆了,抹上味增,再去烤。這真是以有限材料無限地折磨豆腐,最後吃口,也是微妙複雜:脆而且嫩,雖然味道略微奇怪。

豆腐百變千幻,但最妙還是平易近人。小時候我起床吃早飯趕上學不迭,下粥菜不及齊備,我爸時常信手一個鹽滷豆腐、一個三合油拌豆腐乾絲,有滋有味就一頓飯下去了。

我在巴黎住著時,也可以隨意做:豆腐切塊兒,燙過;豆瓣醬花椒等下鍋炒,出紅油後,下肉末炒,再下豆腐,炒到豆腐表面略縮,加水,慢慢燒一會兒,勾芡。出鍋時撒蔥花。這些調味料,到處都買得到的。豆腐就是這麼好脾氣,

有時就跟爸媽似的,溫和平淡但澤被蒼生,你常以為自己躲開了,一回頭才發現一輩子都在吃這東西。


本文收在《無非求碗熱湯喝》里。

題圖是個老梗,看得懂的就懂了,不懂的也不必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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